《和光同尘》四十五元

221、清醒

　　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境编织起密实的网，压得他溺在虚无的迷茫里，抬不起手脚。

　　他又梦见了那场大婚，十里红妆穿过皇城，他身着大红喜服，在高头大马上，看着同僚跪在地上道贺奉承，看着马儿在烈日下打着躁动不安的响鼻，看着军队清路，花瓣铺地的喜道，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喜道的尽头，金碧辉煌的宫室里，尊贵的朝阳公主在等着，成为他的妻子。

　　他一生如此，从未抱怨过什么，对皇上的安排也唯有感激服从而已。天作之合，顺理成章，一桩人人满意的婚事，不需要征询他的意见。

　　他该高兴的，不是么？人人都这样想，甚至他自己都隐约这样觉得。他存在的意义，就是当一个漂漂亮亮的皇家摆设，而摆设不必有自己的想法。

　　而那道刺破红帐的剑光再一次亮起，就像把他这个摆件摔在了地上，哗啦一声摔得稀碎，他被揪出虚幻，支离破碎地摊开在了天光之下。

　　新娘抓着他的手害怕得颤抖，他举起剑，履行自己的使命，保护慕容氏的公主。可是他突然发现，对面拿着剑的铁骑，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那张他最熟悉的脸。

　　秦峥拿着剑，挑破了蔽日的幔帐，站在了他的面前。

　　“跟我走，”秦峥一字一句地说，“卫翎，跟我走。”

　　卫翎下意识地摇头：“摇光还在这里，我要保护她……”

　　他还没有说完，又感到自己臂弯上的重力一轻。方才抓着他的慕容摇光，口鼻里忽然溢满了血，倒在了地上。

　　周围士兵厮杀的场景此时全都坍塌了，身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看不到尽头的灰暗。一身红衣的慕容摇光倒在地上，像一滩凄厉的红血。慕容摇光看着他，大眼睛里滚出泪珠，却说不出话来。

　　他想蹲下，又被秦峥抓住了手腕，一把拽离了摇光身边。

　　“我不要，我不要！”卫翎极力挣脱，喊出了哭腔，“我不救她，她就要死了！”

　　“死了又如何？”秦峥仍在拽着他向前跑着，头也不回地反问他，“又不是你害死她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卫翎愣住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慕容氏交待给我的使命，我，我生来就是为了服从慕容氏啊。”

　　秦峥没有回答，也不肯放手，拉着他越跑越远，似乎想挣脱这笼罩其上的黑夜。

　　哗啦一下，白昼骤然降临，黑暗被他们狠狠甩在了身后。秦峥在这灼人的日光中回过头，黑曜石般的眼眸清澈而凛冽，一瞬间撞进他的眼底，撞进他的心间。

　　“今后不是了。”秦峥看着他的眼睛道，“再也不必是了。”

　　“可是……”他哑口半天，才茫然地问出口，“那我的存在，我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呢？”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秦峥的气息猛地靠近，近得让他眩晕。他不知何时被秦峥抱住，对方的力道大到像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

　　“不要为了任何人，为了自己活着。”秦峥低沉的声音从耳边的胸膛传出来：“你是你，是我的你自己。”

　　这句话像这个拥抱一样让人头晕目眩。他费心思想要弄懂这句拗口的话的意思，还没等问出口，他又惊奇地发现，身边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再一次清晰起来的时候，脑后是柔软的棉布料的触感。

　　卫翎醒了。

　　然而那句奇怪的话还萦绕在卫翎的耳边，他迫切地想要问清楚，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迷迷糊糊地问出声：“我是什么？”

　　有个声音在头顶冷笑了一下：“你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卫翎骤然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周遭已经是天光大亮，秦峥的脸明晃晃地露在破窗而入的日光下，同样招摇的还有他不着片缕暴露在空气中的上半身。秦峥一只手撑着脑袋，歪头看着卫翎，看样子是观察他的睡颜有一段时间了。

　　卫翎想撑着身体坐起来，刚用力了一半就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被钻了孔似地，齐刷刷剧痛起来，搅得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别动。”秦峥一把压住卫翎的肩，强迫他躺下。

　　卫翎被迫躺回了枕上，视线转到秦峥身上时，发烫似地找不到落脚点，又赶紧移开了。秦峥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伸手胡乱揉了一把卫翎的头发：“干嘛跟个小媳妇似地，不敢看我啊？”

　　卫翎听了这话，耳根更加滚烫了。他装作没有听到，转到另一边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估计了一下透下来的日光的位置，问道：“已经午后了？”

　　“是啊，”秦峥双手交叠在脑后，重新躺了下来，“未时都快过了，你可真能睡。不过也难怪，方才……你确实够累的。”

　　卫翎面色一赧，总觉得秦峥又刻意地想把话题往奇怪的地方引，干咳了一声，问道：“不是说出去办事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会被上面追责吧？”

　　“哼，您这位大公子出事了，我哪还敢办别的事？火急火燎就回来了，跑得比逃难还急。”秦峥冷冷道。

　　卫翎微微一滞，前夜的记忆又闯回了他的脑海，搅得他开始头痛。

　　秦峥一直憋着一肚子气，可经过清晨两人前所未有的亲密接触之后，说不上消气，但从另一方面腾起的情感暂时性压倒了怒火。

　　加上他也能从卫翎紧蹙的眉头中看出，卫翎此时的状态不太好。是以秦峥也只能深深叹息，抚慰小兽一般把卫翎揽进怀里，轻拍他的后背。

　　“好了，那些事，再吵也没有意义了。难过的话，就在我怀里难过一会儿吧。”秦峥拉起被子，替卫翎盖好，用被子和自己的怀抱搭成了一个暂时的堡垒，把卫翎严严实实地圈在了里面。

　　卫翎把脸埋在秦峥的怀里，浅浅淡淡的呼吸声里有些微不明显的颤抖。

　　良久，卫翎低低的声音从被窝里传出来：“我总是口口声声说着要信守对慕容氏的承诺，保护摇光，可实际上，除了动动嘴皮子，坐着等消息，我几乎什么都没做过。我当时明知道她投靠的黑莲来者不善，可我没有留下帮她，而是转头就跟你去了越城查消息，之后阴差阳错，又是采药又是守城，四处奔走，根本没把救她的事提上日程。后来开战，摇光的情况恶化，我担心引起你的怀疑，就只是让陈平替我寻法子，没有自己回来查看。乔默前辈出现之后，我把全部希望压在他身上，却害得他命丧悬崖。从头到尾，我白跟你吵那么多回，其实什么都没做成。”

　　秦峥沉默。卫翎抬手挡住脸，苦笑着叹息：“摇光意识清醒的时候甚至没有向我求救，还用命护着我，让我快跑。她才是跌在泥潭里最深的那个人，我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可她其实一刻都没有想拉我下水。”

　　“可你知道我在看着摇光死的时候在想什么吗？在崩溃，难过，迷茫之后，我发现我竟然，在内心深处松了口气，就好像，卸下了什么担子一样……我怎么能这样想呢？”卫翎说着，抬头看向秦峥，“我根本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