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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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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雷仿佛永无止境,狂落不止,宝玲珑并她的侍从一道呆在悬风殿,殿中烛火已被点燃,外面黑夜已经降临似的,除了电闪之外,无半点光亮。
侍从跑去找殿中驻守的弟子拿了点热茶来,奉上安慰宝玲珑:“喝点稳稳心神。”
虽然有护阵,但整个大殿都随着雷声颤抖着,发出‘吱咯吱’可疑的声响,就好像随时都会崩裂,然后与整个太虚山一起消失。宝玲珑呆在殿中心,连窗边都不敢走过去。
“师父在哪里?”她虽然有所怀疑,可还是想向人确认。
侍从嘀咕:“悬风殿的弟子说,往眠楼去了。”
宝玲珑退几步颓然坐到椅上。许久说:“她也没多久可得意,总有下一个。这许多年,还不都是这样吗?一个、又一个,师父总有一时兴起的时候,这次虽然破例收了她做徒弟,也不过是机缘使然,刚好她投到太虚门下而已。我就不同,师父收我做徒弟时,可不容易,一向也只对我最好。”她抬头向侍从说:“等过了这一段就好了。”
侍从见她脸色难看,便附和:“可不是。”
等她喝完了茶,拿着茶盏到后面去,免不得要与相熟的殿中弟子叹气:“我看大师伯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又向殿中弟子打听:“一百零八道雷是什么说法?升仙?可这也不是在登仙道上呀。大成?但我听闻小师叔都还没结丹呢。”
殿中弟子反正闲着,小声与他说:“谁知道呢。这事透着古怪。”
侍从故意说道:“师尊收弟子,太突然了些。”
殿中弟子说:“来掌使之前也过来殿中打听,毕竟师尊多年不收弟子了,今年突如其来,他到是老道,只问说眠楼一应支取、丹药、日常耗用要按哪一阶算,大约是想看看师尊心中是个什么章程,结果师尊说,不用他们管,那不也就是走悬风殿的意思?要不然你以为眠楼能那么安静?来掌使一颗心全向着大师伯的,能给这位小师叔什么好果子吃。”
侍从笑一笑。
殿中弟子叹气:“且师尊还没定下她时,赵从二也过来问了,说是今年想自新弟子中,讨个天资好的,拜在徐师叔门下,是个寄托。师尊却只说,叫他去药庐那里挑,提也不提眠楼的这个。再看今天……这可是天雷呀。太虚山要变天了。”
侍从也跟着叹气,问他:“这一段我陪大师伯过来,总见不到师尊,师尊是在后殿闭关,还是去了哪里?”
殿中弟子这次却只说:“或是闭关吧,师尊不是一向也不出门的吗。”面色淡淡的,虽然看着话多,到底是悬风殿的人,哪会一股脑什么都告诉别人。
侍从便也只当没品出来,和他聊起别的闲话。
外殿中宝玲珑颤颤巍巍地站在殿中间,看着窗棂上的倒影,随着骤然而来的光与暗,殿外的树林阴影透过了窗纸投到她脚尖前。
她死死盯着时现时隐的怪影,总觉得下一秒这个东西就会站起来,吞噬她,使她又再犯病。
虽然以前她总是害怕,但这次不是害怕,而是期盼。可她面前的只是普通的树影而已,不是她所期待的东西。
虽然每次病后,都是师尊对她最好的时候。但那些好时光不会再回来了。
她这段时间莫明有这种感觉。
一切都结束了。
她从一个人人厌弃毫无天赋的乞丐,一步登天成为太虚弟子,成为帝尊最喜爱的徒弟,但现在,她又将要再次坠落下去,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
“怎么会?”她喃喃地反问自己,明明曾经对她那么好的人,怎么能说结束就结束?这没有道理。不应该是这样。
可不论她接不接受,事实无法被改变。
她见过太多,太多,骤然之间拥有了一切,又骤然之间失去了一切的女子。她们变得疯狂,不顾一切的挽留。分明最后只是回到自己原有的生活之中,可对她们来说却仿佛被弃置于地狱。见过仙境之美,又怎么能回到泥坑里生活?见过世上最好的人有多么温柔,还怎么容忍那些凡夫俗子?他们连气味都令人恶心。
但明明是人人尊敬的帝尊,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及的谪仙人物,谁能想到会是这样冷酷的一个人?
他来时,仿若是救世之主,他走时,只留下绝望。
她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一个。
但她现在知道了,自己并不是。
可她不会像那些女子,因为被遗弃而一生落魄下去。
宝玲珑看着那些树阴,目光渐渐变得冰冷。
她发誓自己不会像那些女子,那么凄凉。
侍从由里间出来,见她面色阴沉心中一凛,轻声问:“大师伯?哪里不舒服吗?”
她回过神:“没事。”退回殿中,缓缓坐回椅上。
雷一直持续了几个时辰才停下来。
悬风殿弟子急急往眠楼去,远远就看到眠楼所在的山峰已经百了一片焦土。等走近些,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的重雷之下,整个眠楼都已经什么都没有留下。
辰斗十四人保持着结阵的姿态,一半身躯都在地下,想必之前结成了护阵想抵挡往雷击,但其力量实在太过强大,将他们深深地钉入了地下,
而就在他们身后,原本眠楼所在,也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坑洞。在坑的最底下,有一个鲜白的人影。
众人只道不好了,这么大的天雷,便是仙身也受不了啊。口中叫着:“师尊!”连忙御风而下。
坑底的人却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露出被他护在身下的细弱身影。
他嘴角有血,却竟然并无大碍,无示弟子们伸出的手,只俯身将昏死过去的人一把抱起来,转身往悬风殿去。
远远赶过来的霍东篱,停下步子,在他身后不远处是急匆匆而来的来四五与张幺玉。
望着帝尊的背影,张幺玉突然道:“师父修为几时如此深厚?”
来四五摇头:“师父许久不见人,也不理事。修为如何,也不会与我们相说。”
张幺玉说:“之前帮徐师弟治伤,还受了不少累的,如今却恢复得不错,看来是大有精进。想来,今日这一番,又能威慑那些跳梁小丑一阵子了。”
“当是如此。”来四五吐出一口浊气:“你与霍师弟到是轻松,我这里天天要他们打交道。”
“是为什么事?”张幺玉问。
“东泽有大秘境现世,为了谁先进去的事,已吵成一团。”来四五说起来就眉头紧锁:“就说要叫我们太虚讲公道话,可我讲了,他们到是听吗?以前师父主事,眉毛一竖谁也不敢多话。我可不行呀,我竖眉毛人家理我吗?他们都以为帝尊体弱,徐师弟不堪用,霍师弟火候不到,太虚无人撑得往。今日可好了。”
他深深呼吸,要把半生积在胸中的怨气都吐出来似的:“我也要硬一回腰杆了。”说着问张幺玉:“鉴天司如何?”
张幺玉解下腰上的酒葫芦灌了一口,指指霍东篱:“虽然说鉴天司上审人、妖,下审鬼怪,是三修界维持律法之所在,但我年纪大了,可不大管事了,如今一应事宜早都由牢山来一手包办。他们人一抓,得了口供、物证都一并呈送来,件件都是铁案,审都不用再审,就地一关,就处置了。还有我鉴天司什么事情?世人只知道牢山,可不知有鉴天司这个地方了。”
霍东篱面目森冷,听见了和没听见一样,只躬身说:“师兄们慢慢聊,我还有公事在身。”便走了。
来四五笑说:“好好好。你去罢。”等他走远,笑咪咪地问张幺玉:“你就不气?”
“我气什么?我乐得自在。”张幺玉表情并无介怀:“我讲给你听,是告诉你,我可管不住他。你要为那案子说情,可找不到我身上来。只管找他去。”
“什么案子,我可不知道。”
“新弟子峰那么大的案子,怎么个原由,大家都心知肚明。你也别装傻了。不然是为什么?申罗氏无端内讧?哈,人家聚群、避世而居,都几千年了没现过世,子弟之间相互看着长大的,一起光着屁股玩泥巴的交情,失心疯了突然打起来?想是有人有了靠山,有心再现申罗氏往日荣光,却要斩清了手足,才无后顾之忧,这才动了手。
可巧不巧地,人是死在我们太虚,也实在太过目中无人了些!我们太虚是什么地方?霍东篱这些日子不吃不喝,你以为是什么?我们太虚,要脸的!人都打到家里来,能当没事发生?”张幺玉撇了一眼来四五:“我劝你,少淌这浑水。犯下这案子的人,不论是谁,都不能就这么算了。指使手下在我太虚犯事,诛杀我师门新弟子几十人!就这一桩,他就一辈子也别想出狱井!还光复什么大夏,且做梦去吧!你也多少收敛一些,师尊只是不理事,可还没死呢。”
“我可从来没有对师尊不敬之意,行事也无错处。”来四五皱眉:“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但顿一顿又说:“当年申罗氏倒得刚烈,弄得申罗氏血及才能开的天子宝库也不知踪影。说起来天门钥匙可在其中呢,这东西世上谁不想要?”
他反问来四五:“凭你我的本事,登得了仙吗?连师父都难,我们算什么?当年我可是杀妻入道,可怜入道千年一事无成,落得和杂役一般,就问你,你可甘心?要是有个东西,能直开天门,你不想要?”
张幺玉嗤道:“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两人不欢而散。
李姿意也很郁闷。
她手里拿着小黄鸡,盘腿坐在祭台上,对面是盘腿坐着的是她的新‘侍人’巫马。
本来她结了丹,哪知刚在静室醒来,雷就来了,连面前是个什么人都没看清楚。
这天雷呢,别人是抗过去就行了,轮到她,雷击被系统引入灵脉,再入刚结成的心丹之内,境界节节爆涨,全身灵气爆走——然后——然后她就卡在系统传输世界里,出不去了。
系统过载,界面打开,全是乱码。
看不到贮备的灵气,看不到灵脉的状态,看不到心丹如何。
两个身体应该是共用灵脉与系统的,但现在因为系统被雷劈得崩溃了,整个功能都被锁死,无法主动使用身上的修为与储备在心丹里的灵气。
也回不去静室自己的身躯之中。
她就琢磨,这系统吧……BUG是改不完的。你不让它那么崩溃,它就会这么崩溃。总能找到一个新的卡死方式。
看着面前巫马,她觉得,这个人有脸说自己‘擅铸器’,这得是多厚的脸皮。
你就看看你这铸了个什么东西吧?!
想到两个人之后的种种曲折,她心中不免得一酸。虽然现在暂时还不知道,有些关键的点到底几天后提出回事,但她可以确定孔不知所做的一切肯定都是有原因的,心中也就不再像之前有那么多的不确定。也不能再对他板着脸。并露出慈祥的微笑来。
“基本上,我们那边就是这么个情况……”巫马停下来问:“主上,你有在听我说吗?”
主什么上……李姿意嘀咕:“你还是叫我姑姑吧。”
巫马有些犹豫:“可是你是界守,姑姑是爸爸的……”
“停!新班子,新制度。”李姿意拍拍他的肩膀:“好了,你刚才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你再重讲一遍。”
巫马深深吸了口气,又从头开始。
总之,在他受的教育里,两个世界就像一朵并蒂莲。但一个世界是腐坏的,一个世界是生机勃勃的。
巫马氏从说不清什么时候起,就每代与这边的界守结成契约,成为仆从,帮助在两个世界之间运输东西。
对面的世界充斥着没有边际的‘大雾’,大雾中会有‘劫掠者’,人被它们拖到大雾里去,就现地不会回来了。
“我们需要很多东西,才能抵抗大雾。这十年,因为没有收到新的物资,我们不止没有向外扩展,反而那些已经被驱赶的雾气,又重新占据了我们不少地方。现在我们能活动的区域有限,很缺粮食。”
“不能让他们全到这个世界来吗?”李姿意不解。既然那个世界已经烂成这样了,完全可以舍弃掉。
“不。”巫马摇头。
“没法过来?”李姿意追问。
他还是摇头:“我们必须要在那里。不论如何都一定要呆在那里。”
“故土难离?”
巫马还是摇头,他似乎不知道怎么和李姿意解释:“我们巫马氏的职责,除了传送物资,还有一项。”他还有些稚气的脸庞上有不符合他气质的刚毅与冷酷:“任何人都不能到这个世界来。如果有人胆敢越界,杀无赦!只有等到某一天,一切都结束时,巫马氏与他们才能得到自由。”
“哪一天?”
“某一天。”巫马认真地说:“每一代都是这么往下传的,我以前也不懂,问过阿翁,阿翁说,等那一天到来时,我们就会知道了。”
他抬头看向李姿意:“同时阻人入境也是界守的职责。你不可以让这里的人进入到那个世界。也不可,让任何人破坏两个世界之间的链接。”
李姿意感到意外。
那个世界看上去是现代的模样,仿佛是现代的世界末日后的境像。她以为凤凰一族在做的,是救援。就好像是,两个世界在很久以前,偶然相遇,凤凰为了帮助对方,而代代都在帮助这些人撤离。
可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
不让他们过来是为什么?高传染性的病毒?
但巫马氏可以过来。要传染的话,早把病毒带过来了。
怕人过来之后,把那些什么‘雾’啊‘劫掠者’啊也带过来?
可巫马说了,两个世界之间的链接是可以被斩断的。
既然这样,把人救了,把链接斩断不就好了吗?
细想起来,整件事处处都不合理。
也许凤凰一族是知道原由的。可惜她不是凤凰,无法得到凤凰的传承记忆。而老凤凰苍狡也没有给她解释太多。
“具体要些什么物资,要多少,你都有数吗?还是说什么都可以?”
“我有数的。”巫马才说了几样,就见李姿意用古怪的笑容看着自己,不禁停下来:“姑姑,怎么了?”
“你知道这些东西,多难弄到,有多贵吗?这可都是大秘境里出的,还不定每个大秘境都出。我上次进了大秘境,可以断了一腿出来的。养了一年才长回来。”李姿意无言以对,他还问自己怎么了?你说怎么了?
巫马怔住,模样看着十分失落,仿佛一个人刚看到希望,却发现仍然身处绝境。
李姿意看他这可怜样也不忍心,咱们孔不知是好人,好不容易见面,就看在他造这个劳什子的法器份上,都得善待他。长叹了一口气:“你说说,你们要这些东西,干什么用?”
“扎篱笆。只能用这些东西扎。”巫马连忙说。
“原来是扎篱笆呀。那还真是物尽其用。”李姿意脸上微笑,心里叨叨,也难怪老凤凰十年都不开门了,他开不开得了门,到是其次,关键凤凰落魄成这样,他哪来的这些东西往里送啊?就是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么造!
啧,李姿意,你可真能啊。
她为自己点赞,顺便一伸手想狠狠地给自己几个大嘴巴,她这是管的什么闲事?还有十几天就到了开门送物资的日子,可她一没有钱,二没有东西,有的只是一片废墟。
李姿意抓了半天脑袋,随后深吸一口气,攥着小黄鸡站起来:“走吧。”
巫马连忙跟上:“干什么去。”
“我有办法了。”
才走了几步,便猛地停下来,回头望去。
在远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影站在荒凉在夜色中。
李姿意皱眉,把小黄鸡塞给巫马,拿着它用不了的长剑,转身向那边去。
走近一些,那个与她一般高的小小人影在黑暗之中显露出来。
他站在尸体之中,似乎是吓呆了,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低头看着地下某处,在身后是已死的驳的尸首。
“米蓦山!”李姿意没料到会看到他,高叫了一声,立刻兴冲冲地向他跑过去:“我之前听到你叫我了。你们不是走了吗?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是不是很担心我?我没事,你看!你没事吧?”
他受惊了似的,猛然回过头,对于这个少女为什么看到自己这么高兴,似乎感到不解。
不过很快就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向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但李姿意却慢慢地停下步子,看向他的目光也渐渐冰冷。
她心跳雷,停了一会儿才举步向那边走过去。他之前背对驳的尸体站着,她记得,在驳的身边是那个死掉的少年。
当她看过去,她面前的米蓦山也顺着她的目光向地上看去,随后,歪头看向她:“你真的没事吗?”仿佛十分关心她。
李姿意没有回答。
虽然米蓦山就站在这里,可她知道,那不是他初见自己时的眼神,他已经不在了,一切不同了。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一时无法思考。
哪里错了?
会有这种事?
那么,自己在后来所认识的,到底是谁?
她对面的人久久望着她,最终那个笑容渐渐隐去,稚气的圆脸上,是久经世事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