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3、开花 ...
-
“说什么说?”张频频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你作的死,好好的,你管奚文淹干什么?好么,他回来了,你没了!你傻啊?人家给你几口饭吃,就换你一条命?我养大你,就是为了叫你替人去送死的?”
“说重点!”
“什么重点?”
“救我的不是符人咒,那是什么?谁教你们的?”
“怎么就不是符人咒了?啊?”
“符人咒是要回出生之地的,这里不是我的出生之地,你把我送到这儿来,万一人家真的不治我呢?你就把希望全寄托在一个认都不认识的人身上,看着我死啊。”
“不可能!”张频频非常决绝。
“难道谁告诉你他一定会救我?”
张频频急:“你小声点!”
李姿意声调不降反升:“你说不说吧!?今天不说个明白,就架在这儿了。”
“你要死啊你!”张频频又气又急,狠狠地打了她好几下,但见她只是站在那里决没有要低头的样子,又拿她没有办法:“我这是欠了你什么债啊?我上辈子杀了你全家啊我?”
李姿意转身就走,张频频急忙拉住她:“好了好了,我的祖宗。你不要胡闹。”
跑去门口看孩童在不在附近,关上了门,拉着李姿意附耳说:“你出了事,奚文淹想到有符人咒,便什么也不管只身一个把你带回奚家去。当时情急之下,我们确实是用了,可这东西对别人有用,对我们是没有用的,最多只能缓你几天,最后还是会丧命……只因……我们……我们因故是回不了你出生之处的。”
“为什么回不去?”
张频频烦得要死:“总之就是回不去。太远了,走不回去,行了吧?”
“然后呢。”
“我当时也以为你是活不成了,只想也随你去了算了,可那天半夜来了个人。他找到奚家来,像是要奚文淹为他办什么事,带他去见什么人。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偷听了几句。”
“见什么人?”
“说清楚。我只听到他说什么,他与什么阿伯已经说好了,但那个阿伯走了之后没再回来找他,他却等不起了,现在有人要杀他。他想叫奚文淹给他带路,找到那个什么伯,或者别的什么人家。”
“是驳!”
“我是说的伯啊。”张频频不解:“只是我没听清楚姓什么。”
李姿意便算了,只问:“是个少年吗?”
“你怎么知道?”张频频讶异。
李姿意没有回答,只追问:“然后呢?”
“然后他知道你的事,又改了主意。叫我们到这个地方来,怎么说,说什么话。”张频频眼神犀利起来:“我当时听得,心里一惊。因他形容起那个庙,和那个孩子,实在太过翔实了。我心里就知道,当年那不孩子的死,肯定与他有关系。便不敢叫他看出来,我刚巧就是那天替那孩子敛尸的人。只假作什么都不懂,乖乖听他的话。涟漪送你走之后,我们便在家收尾,走的时候遇到官家出兵来围,奚文淹……中了一箭……”
她停顿了一会儿,把声音压得极低:“当时我同意那少年的法子,也是走投无路。谁叫我们回不了家乡呢。他许以利诱,我便拼了赌这一把。你要是活了,我娘俩就好好地活,你要是死了……”
她说得一顿,看着李姿意这模样,想到她方才种种,恶狠狠地说:“那我就再生一个!”
李姿意全没有心情,皱眉坐着。
张频频从没见过女儿这幅样子:“怎么了?你做这丧气样子又是为什么?我且还没死呢。”
“我们是人手上的刀。”李姿意说。
少年从一开始,用意就再明显不过,他就是想通过奚文淹和那些被皇族背弃后避世而居的妖修们搭上线,但他见了驳之后,驳虽然同意的,却久久没有回音。必然是因为遇到了什么阻碍,使得原本已经定好要做同盟的事,就这样无疾而终。
少年后有追兵,走投无路之下找奚文淹是想再去游说一次。
但他大概猜到了,他与驳说好的事为什么不能成,这才会在看到张频频之后,决定兵行险招。
不得不说,他对这位‘阿爷’的性情拿得很准。
能把人算得这么准,何其可怖。
“怎么了呀?”张频频紧张起来:“有什么不对?怎么就是刀了?”
“那个小子,是要借我们之手杀人。”李姿意沉声说。
要重铸肉身不是简单的事,老爷子早有厌世之意,所以肯不顾自己安危救人。
只是,少年不知道,老爷子早有下世光景,活不了几天了,他完全是多此一举。
张频频怔了一下,立刻便不耐烦地说:“作刀就作刀!人生在世,不是做棋子就是做下棋的人。有什么稀奇。我们占到我们想占的便宜就是了,其它的不关我们的事。我看他多半是个皇子,所以才会有人追来把奚家给围了。这事涉及皇家秘辛 ……”
她正要继续再说,就见到李姿意站起来向外去。一时大惊,可没拦得及。
外面孩童又在,她不敢妄言,眼睁睁看着人出去,气得直跌脚。咬牙连忙提着裙摆跟上。
李姿意在前面走,她跟在旁边偷摸地拉,但怕把她的帷帽拉下来,又怕拉着她的衣服晒到太阳,免不得一时束手束脚,快到阿爷门口,已经是一身都是汗,怒目圆睁:“你疯了。你要干什么!”声音直颤:“你快跟我回去!这不关我们的事!”
李姿意却忆推开了院门。
老爷子正在院子里挑石头。也不知道这一会儿功夫,从哪里弄出这么多一人高的大石条来的,各种的花色的都有。
李姿意进门,便双手奉在额头,躬身下去作了个大礼,才要开口老人却说:“我都知道了。”但并不见恼意,只是专注地看着地上的石头。
李姿意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又礼道:“我曾听闻,在川佑年间曾有一位得道成仙的妖修,名为苍吴,是凤凰一族,走了登仙道成仙之后,他的后人代代都为妖修之首,统领妖修数万年直到申罗氏一统三界。请问阿爷,是苍吴仙上的后人吗?”
她对于有古早的这些事,没什么兴趣,对于大夏一无所知,知道苍吴的事,还是因为他是三修界最后一个登仙的修士。之后小几万年,登仙道上再没有人走到过尽头。
老爷子到并不太意外,想必在于他看来,苍吴人人皆知,被猜到也不奇怪,却不答,只叫她:“来帮我看看石头,我眼神已经不好了,上面有裂隙也看不太清楚。”并不看张频频。
张频频也不敢贸然开口,她心虚,退到一边站定。
此时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散去,夜幕降临下来,孩童过来打了灯,照得院中明亮。但老人年事已高,老眼昏花。
像这种上古的妖族,若是不能得道,最终竟然也是难逃衰老死亡的命运。
李姿意除了帷帽,从孩童手中接过灯,跟在老爷子身边,一个一个地仔细检查那些石头。
“你来时,看到了那个废城吗?那是蓬壶。”老爷子慢慢地驱动木轮椅往下一个石头去,边指点她应该怎么看才能找到裂隙,边说:“我叔父在时,这里十分繁华。彼时,世上都还没什么人呢。到处都是我妖族。我凤凰一族枝叶繁茂。后来叔父登仙……再后来,我族凋零……回想起来,到如今不过几万年,已经什么也没有剩下了。时光诚不欺我。”
他说着,停下来,指着一处:“你瞧。这一块玉石生得好,从这里雕头的话,这片颜色正好做胭脂。你们女儿家,最爱好看。”
李姿意欠身,先时不得其法,揣摩一会儿恍然大悟:“还真是。真奇怪。我就看不出来。”
“你不得法。等熟悉了,就好了。但这一块是寒玉。触之生冷意,用来做身躯不是上品,最好还是暖玉,便是颜色差一些,但触摸起来不会突兀。只是易碎。铁石到是不易碎,可又太僵硬过分刚直,会影响人性情。花树芯不易碎又不移人性情,但浸水易受潮,时不时就要晒一晒,要不然长虫子就坏了。”老人仿佛是个兢兢业业授课的老师,别的话并不再提,只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
孩童听着,眼睛就红了。只扭头不肯叫人看见。
“你看,我平常教他,他总也不上心,不肯学。如今到急起来了。”老人便笑:“好了,我看这时节税果子长得好,你去打了来,煮些汤茶。”
孩子拉着袖子,抹着眼睛,恨恨地瞪了李姿意一眼跑了出去,顺道还用力撞了张频频一下。
老子无奈:“这个孩子。万物有生,自有死。”只一点点移着,给李姿意讲挑石头的秘诀。讲得兴起,神采奕奕。
最后停下,只问李姿意:“以这些为基石,再施以术法便得肉身。你想要哪一种来做身躯?”
玉石美而易碎,坚石刚硬使人性直鲁莽,花木树芯集前两者优点于一身,但外皮粗糙难看,日常打理繁琐。
且这三种质材虽每样有三五个可供挑选,但每个都有些瑕疵。
张频频在一边挑得眼花缭乱,实在难以抉择。
李姿意却说:“如果阿爷不救我,等那个人来时,便可以向他报仇,讨回您女儿与外孙女儿的公道。想必,这两个的死与他是脱不了干系的。为什么阿爷却还是要救我呢?这可不是件小事,如果只是迫于颜面,不好反悔……”左右她只是个幽魂,苗谷也早早地就已经死了。
张频频却急得什么也顾不得了,大叫:“苗谷,你今日真正是要气死我!”
她实在不知道拿这个女儿怎么办,又怒又气又急,只冲过来跪到老爷子面前:“我们来帮您报仇!我,我就是死了,做了鬼,也会帮您报仇!我指天起誓。只请老神仙救救我女儿,您也是女儿的人,知道没了孩子的痛。您就是要我的命,我也肯。只要老神仙肯救她,我什么都肯的。”
这样无情无义又刻薄自私之人,跪在老人面前,头一下下磕在并不平整的石子地上。只几下就是一片血肉模糊。
李姿意急忙冲过去拦住她,她绝不理,狠狠一把推开了李姿意:“是我对老仙人不敬,是我该死。我这女儿,她……她是个好的。我作恶,我下作,都只由我来受!她生来……她生来和她生父一样,是个软心肠子的好人。我不该有这样的女儿,可偏偏就她就托生在我的肚子里了,自生来,没有过一天好日子。走到哪里,别人都因为我瞧不起她。可她是个傻子呀,一门心思地对别人好。”
她一时泪雨滂沱:“我又恨她,又高兴。她不是我这样的人啊老神仙,明明天天就在我跟前打转,不知道怎么,就长成了这样的人。又因为有我这样的母亲,总被人看不起。也不晓得告状,还生怕我知道了,怕我要难过。”
她只哭着以膝代步上前抓紧老爷子的袍角:“我如此为人,不敢辩驳。我人生过半,是没有指望的,但她一生,还都没有开始呢,不能断在这里。求求老神仙了,您行行好。您但有什么遗愿只管说来,我晓得您是神仙,我们是凡人,您有什么却得不到的,我又有什么本事去做?但我一世做不到,还有下一世。下一世做不到,还有生生世世,万生万世都愿意为奴为婢!”
李姿意心里一酸,爬起来搂住她,不叫她再磕下去。
老爷子叹气,一弹手指,张频频便软软地昏睡了过去。
李姿意松了口气,开口道:“还请阿爷不要介怀……”
却听老爷子说道:“我确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
李姿意并不意外,问:“找那个小子报仇?”
老爷子却摇头:“世间生死,自有因果,我们凤凰一向看得很开,我虽然不舍得女儿与孙女儿,但就算是杀光了天下人,她们也是回不来的。且我女儿也有错。死的并不全然无辜。当初我有劝过,可她不听,最终落得如此。要说怨怪,也是怪我没有教好她。使她佐了性子,害人害已。”
他言罢突地一笑:“说起来,这也不叫托付。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今天好好地睡吧。”又说:“你也不要以为我是以自己一命来换你的命,其实不过是风烛残年,相较于死于寿尽,更愿意死得更有意思一些。”
“凤凰应该可以活很久的。”李姿意说:“你们不是可以涅槃的吗?”
“也不似人传得那般永寿。只是从幼体到成年时,会涅槃一次由蛋变为人身,活到耄耋之年,又由人化为灰烬归于天地。”老人说。
李姿意感到怅惘:“不入轮回吗?”
“这不就是轮回吗?”老人很有耐心:“人死后有魂魄,入轮为转世。这便是人的轮回,但妖与人的轮回是不同的。妖无魂魄,只是天地之灵,有些许智慧本能,修成人身后,寿尽之时,也只会化为尘土,仍归于天地之中。”
李姿意虽然想问清楚,但老人显得疲惫,孩童回来了也对她十分不满,只赶她走。便只说:“虽然阿爷说得轻快,似乎不值一提,但施者之鸿毛,于受惠者却是泼天的恩德,永生不敢忘记。不论阿爷托付什么,我都会进绵薄之力。”
端正地行了大礼,才告退出去。
也许对她来说在这世界的死亡,只是换一个躯壳而已,可她突然却有了一种不舍。
不论是不那么完美的张频频,还是互生隔阂的奚涟漪,甚至是已然身死的奚文淹,和将要故去的老人。
哪怕知道,在自己所存在的年代,这些人早已不在,一切都已过去。可她此时,真真发切地感到,自己活在现在。
-
她在静室醒来,暂时放下那些心事,又有些开心:“也许我的病就快好了。暖风,你知道凤凰吗?”
那个沉稳的步子从窗边过来,停在她塌前:“知道的。他们灭族许多年了。”他声音还是那么暗哑,一场风寒不知道到病到几时,修为不好便是这样,李姿意问:“你知道最后一只凤凰吗?”
“苍狡。”坐在她对面的人,沉声说:“他有个女儿,曾是申罗氏的皇后,自持为上古之族且族中有登仙之辈,一向跋扈,残杀了不少妃嫔,整个宫中那几年只有她有孩子,其它的一个也活不下来。但有一妃子想尽了办法,保下了自己的儿子。后皇后为此子所害,与幼女死在破庙之中了。”
李姿意心里一跳,追问:“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坐在她对面的人说:“后来他死了。”
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
“四十多岁时死的。皇族身为妖修,素来长寿,四十多岁与人类十来岁相近,是被至亲亲手所杀。算得上是早夭。他一世,没有过父母宠爱,也无亲人、挚友,心思沉郁而多疑。他死后,亦没有人怀念他。”
是这样?
“其实他也很可怜。”李姿意长吐出一口浊气,只感到世事无常,突然有些明白凤凰的话。仇恨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对错相互交织,实难分出头绪,而一切爱恨情仇终会成为尘土。
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是虚妄。人就像一朵朵昙花,好的歹的,开在夜色中,片刻消亡。
也许有人看见,也许并没有人在意。
她伸手,摸到坐在对面的人。
他的脸颊是冰冷的,看来伤寒真的太伤人了,也不知道盘桓多少时日才能康复。
但这种冰冷令她感到真实。
让她觉得,不论最后是不是都化为尘土,可此每个‘此刻’是真实的,每阵绵密的情思、每道暗涌的心绪、每点脆弱与温存、每阵寒意、每一个当下,都是真实的。
“你要好好开花啊。”李姿意叮嘱他:“人生太短了。也就一朵花的时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别想太多了瞻前顾后,结果啥也没干就要死了。”
她的手很暖。
坐在对面的人凝视着面前的她,突地问:“如果我做了很错的事,有没有可能……你会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