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不休》2月28日

39、冥眠

　　“我听说，他有一个女儿。”少年目光沉沉：“还娶了新妇，有女儿，有家，便有弱点有挂碍。”
　　孙管事立刻伏地，沉声道：“是。”
　　转身正要下车，少年突然侧耳：“什么声音？”骤然脸色大变：“他们来了。”
　　孙管事惊道：“怎么会？”快步过去掀开车帘，雪光映得天地一片茫茫，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雪点静静地从幽深的夜空坠落。浮游在营地附近的喜灯，也停下了飞舞，静静地矗立在原位，一动也不动。
　　营地里的人如雕像一般，他们还活着，但却凝固在了上一秒。脸上的表情、手上的动作，只有衣衫发出布料摩梭的声音，随风轻轻飘动。
　　“是冥眠！”少年站起来，但半跪在车窗前的孙管事没有动。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手指挑着车帘。连呼吸都停止。因为窒息，他的脸色由红而紫，嘴唇渐渐发白。他和营地中的其它人一样，保持着生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正在无声地死去。
　　他快速地拈了一个诀，但对方的力量太过强大，他能感觉到像蚂蚁爬过肌肤，麻痹的感觉一点一点，在浸食着他。他用力一切力量抵抗但虽然心跳还在继续，却仍然无移动，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人影。
　　她穿着之前的那身衣裳，从车上跃下，冥眠因受阻激荡发出萤萤白光，全部向她涌去，包裹着她，使得她看上去好像并不真实存在，只是一个来自虚幻梦寐的剪影。
　　但从她身上，滴落的血，提醒着他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斥令：万灵伏首！”她声音破空而来，脆如清铃。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都令得更多的血珠溢涌而出，那些源源不绝的血浸湿了衣裳，但她没有停。
　　每向前走一步，便在雪中留下一道血印，
　　一开始她步伐很慢，但渐渐地，她加快了步子，从涉水而行的艰难，到迈步急驰，她身姿如此矫健、敏捷，像一只鹿，但比鹿更凌厉。
　　她冲到人群之中，在试探过鼻息之后最终只背负起一个人，然后快步向他的马车过来。
　　她越近，他便能越看清她的面目，看到她颤抖的身体，闻到血腥的味道，听到她口中的大骂，那不是闺阁女子应该说出口的话。粗俗而污糟。
　　在试探完孙管事发现没有呼吸之后就一脚踹开，然后揪着他的衣领，喘息着将他拖下了车，拔足向远离营地的方向奔逃而去。
　　血污令得她手上湿滑，几次他摔在地上，她不得不停下来。
　　在经过那些喜灯时，她卯足了劲，一口血喷过去，大叫：“跑！快跑！”
　　那些喜灯蓦然恢复了自由，跟着她的方向，向前奔涌而走。
　　她在喜灯的照耀下，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跑着。呼吸声重得像风箱，又像垂死之人。他有些怀疑，下一秒她就会倒地不起。但她就用这弱小的身板，一直挣扎着向前迈一步，又多迈一步……
　　在奔出冥眠范围的那一刻，少年才终于恢复了力量，在她倒下的瞬间扑了接住她，转身双手拈诀猛地向身后追来的那股力量挡去。
　　随着一声闷哼，有人影凭空而现，怒目圆瞪于他，不甘心地缓缓滑坐在雪地上。
　　“五哥素来小心，想必此次也用了远瞳吧？不过，哥哥的性子也未免太急了些。二哥才过世几天？”少年抱着怀里的人猛然抬头向那人双眸看去：“我今日不死，来日必双倍奉还。”
　　那双眼眸份外明亮，但在他说完之后，那眼便缓缓黯淡。被他击中的人，就地倒下，再没了声息。
　　少年看向旁边和自己一起被抗出来的奚文淹，他还活着，胸膛有起伏，但神智还未恢复，表情呆滞。
　　然后他低头看向怀中。
　　血污在少女脸上结了一层壳，她虽双眼还睁着，但空洞无神。

　　喜灯似乎知道救自己的人已经死了，静静地落到她身上，将她掩盖起来许久不肯散去。
　　少年呆了良久，没有动。
　　听到身前有脚步声，警觉地抬起头，看到马身人首的驳，才收敛了表情：“尊上仍在此处？”

　　“你果真已与他们决裂了？”驳问，表情有些天真不解。
　　“是。他们身为妖修，借妖力登上皇位统一天下之后却背叛族人，为巩固权势与人相谋，残害手足。某不耻与之为伍。”
　　驳歪头看他：“你来找我们，想要什么。”它看看他怀里的人。
　　少年垂眸，许久开口说：“我要合妖族之力，建太平盛世。使我族人得见天日，堂而皇之地生活在日光之下，不再受巡游猎杀之苦。”
　　驳追问：“你不想要她活吗？”
　　少年沉默许久。
　　驳便知他心意了，开口道：“守天兽曾观天象，说此事不可成，妖之覆灭是天道。所以我们虽有力，但蛰伏至今未出。但如今想来，左右是死，到愿意尽力一搏。你今日所愿，亦是我等所愿。我等愿意奉你为主，为你所驱使。但为妖主者，便将享万世孤苦，你可知道，你祖上正因耐不得此苦，钟情于一女子，才违背盟誓，生出叛骨。”
　　说着走到他身前，微微低头，注视着他的眼睛追问：“如此，你也愿意？——为了一桩必然不会成的事。”
　　“某以为天道有情，必有变通之时。”少年只说：“某万般甘愿，绝无悔改。”声音决然。
　　驳便不再多言，只伏身，用角轻轻触碰他的额头，之后便退回林中去了。

　　眠楼下。暖风在吃梨。
　　今日他送了功课去讲符法的大先生那里，结果得了个丙等。被骂得狗血淋头。怏怏地回来，垂头丧气。此时边吃着，还要边和小黄鸡抱怨。正骂得起劲，突地闻到什么味道，站起身上，耸耸鼻子。
　　小黄鸡在原地转了圈地伸着脑袋闻，看到身后的板“叽~~！”地狂叫了一声，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暖风被它吓了一跳，骂它：“你要死啊！”扭头一看，顿时也僵在原地，回过神，往楼上静室跑。
　　地板上全是血污，越往上越多。叫人无处落脚，他顾不得，踩着血上去，摔了好几跤，只见李姿意睡在床塌上，身上每个毛孔都在向外沁血，身上的褥早被浸得透透的，一直溢落到地板上，蔓延覆盖到各处。
　　“小师叔！”他颤抖着叫了一声，血人眼皮动了动，但便再没有回应。
　　他连滚带爬地跑到楼下，还没走出门，便见到院门轰然而开，帝尊迎面而来。
　　“师……师……师尊……小师叔……”
　　他话还没说完，帝尊就已从他身边过去，衣裘被地上的鲜血所污，也毫不在意，赤脚踩在了粘滑湿冷的血污之上，大步而去。急行至塌前。见塌上的人还有气息，猛然松了一口气。向身后的人伸手。
　　侍童跟上来，连忙奉上法器，而后便退步到楼下等候。

　　暖风见他下来，十分紧张：“小师叔这怎么了？”
　　“大约是心道不稳练岔了。”侍童只这么说。
　　暖风拍拍胸口：“我实在不知道，一个人能有这么多的血。”他自来在山上，还没有下山历练过。
　　侍童长长叹了口气，凝视着外面的大雪。

　　不多时，听到楼上唤，侍童急忙正色转身上楼去。
　　帝尊已经将法器收了起来，床塌上的人脸上虽然没有血色，但溢血已经停了，呼吸也平缓了很多。
　　侍童过去，将荷包里的药丸化成水，奉去给帝尊饮下。
　　帝尊喝了药汤，被搀扶坐到桌边在大椅上坐定，才开口：“是冥眠之力。她以肉身相搏，才会如此。”
　　侍童愕然：“冥眠？”
　　帝尊没有理他，只是怔怔地坐着，望着外面纷飞的大雪，喃喃地重复那句话：“是冥眠！”
　　许久，撑着桌子站起身，向侍童道：“走吧。我们去牢山。我的时间不多了，不久，她就什么都知道，要来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