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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八 分裂 ...

  •   让我们回到2127年的五月,达“第一次”睁开眼。
      玻璃容器中的润滑油慢慢抽离,玻璃罩缓缓打开,达缓缓苏醒,迎接他的是令人窒息的恐惧。
      “放轻松,大口呼吸,慢一点,别紧张,就像作为人类时那样。”
      达的手脚还被锁在底座上,背后脊柱连接着电源线,为他提供着稳定的电力,足以支撑他移动他的机械骨骼。他的眼珠在眼眶中惊恐地转动,摩擦出令他恶心的机油声,一阵阵回荡在他的脑海。他沉重缓慢地呼吸,大口大口,仿佛要抽干整个空间的空气。他的味觉感官还未苏醒,在这呼吸中,仿佛有一阵阵风穿过他的胸膛,他获得的好像只是一种体验,而并非他渴望的那种安全感。他想要开口说话,却只能吃力地制造出几丝粗糙的电流声。他不知道自己在哪,恐惧填满了他的脑海和肠胃,让他腹部痉挛,有着剧烈想要呕吐的感觉。Beetle降低了电量,他感觉身体好像软了下来,没有刚才那么紧绷,像是被注射了一针镇定剂,随着呼吸慢慢平稳,他感觉好像好多了。
      “看来刚刚的电量有些过高了。”
      达躺在控制底座上,有些失神地看向Beetle,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自己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
      “你好,达,我是Beetle。说些什么吧,试着把你吸入胸腔的气体呼出来,用声带和喉咙的力量。”
      “呃……呃……”他微张着嘴,控制身体的能力在随着他一次次发力而慢慢复苏。
      但是于他而言,控制这样一副只有自己的大脑属于自己的身体,更像是控制一件巨大到足以压垮自己的武器,而并非像控制肌肉收缩舒张那般容易。他必须反复机械地训练,直到适应这钢铁之躯的存在,并且与它融为一体。这是痛苦而煎熬的,就连想要开口简单地问一句“我在哪儿?为什么会这样?”在现在看来,都变成了奢望。
      “不要急,慢慢来,我们有很多时间。”卡麦尔慢慢走进房间,“这是卡麦尔阁下,他救了你,给了你这副身体。”Beetle为达介绍着。
      达用力转动眼珠,抬眼看向他——现在的他,所能控制的仿佛只有这副双眼了。他能看到的景象,已经让他感觉到,他不是一个人类了。骤然出现的分析数据,显示在他目标人物的一旁。虽然他暂时无法行动,也无法出声,但他眼中的火,已经开始蔓延。
      达沉睡已久的大脑正在慢慢苏醒,对于他面前的这个身影,作为EOF的黑客,他当然再熟悉不过。这半年多以来,他反复做着一个梦,梦到自己被困在一个空白而无边际的地方。现在的他,终于撕破那白色的墙壁,却也不过是被另一件容器禁锢住了灵魂。这种感觉让他绝望,更让他愤怒。
      他胸膛中的火,向着他整个身体蔓延开来。对现在的他来说,控制这副躯体就像在举起一架几吨重的坦克。那种撕裂的感觉让他感到自己在经受五马分尸之痛,像是一次又一次地用自己脆弱的身躯撞击着牢笼,直到头破血流。
      他的手指轻轻一颤——那是他这般努力的唯一结果。
      “他动了。”卡麦尔秘密实验室的所有人都在见证这一刻。
      Beetle轻轻一笑,“他一定可以做到的。”
      达眨了下眼睛,居然落下了一滴泪。
      “作为人的时候,我都没怎么哭过呢。”达脑海中想着。
      “达,听我说。现在的你,有着曼斯特金属铸成的身体,和世界上最强大的大脑。你再一次创造了奇迹。”Beetle极其小心地抚摸着达全新的硅胶皮肤,连一丝灰尘都不忍拂去。在她这样一个机器人的眼中,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艺术品,毫无瑕疵,将会强大而无敌。
      但是谁又曾考虑过达的感受呢。
      曾经遭遇过病痛的折磨,是他的不幸。被别人支配生命,以别人的身躯获得了重生,于达来说,是一种复杂到无法感到开心的感觉。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开始觉得,掌控自己生命的人并不是自己。当有另一套基因出现在自己身体中后,他感觉到自己内部在慢慢分裂,有时大脑被躯体控制,有时躯体被大脑同化——但这些,都是他不能言说的痛苦。别人把他当成奇迹,当成伟大的作品,好像从没有人把他当成人类般对待;而他自始至终,只是想当一个普通人。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甚至连简单地死去,都要经过别人允许。
      他痛苦无比,又感到愤怒,他什么都做不了,自从他遇见泽维尔之后,他的人生,就再也不属于他了。他只是一件流转于各人的商品,一件工具,一件摆设,喜欢就供奉,厌倦就打碎。他讨厌这种感觉,他想要挣脱,哪怕破碎成粉末,也想要自己选择纷飞的方向。
      四个月过去,现在的达已经慢慢适应了他的身体。在外表看来,他与之前没有任何的差别,他的大脑、他的灵魂,却不动声色地比过去要沉重的多。不知道是因为Beetle时常为他降低大脑多巴胺的分泌,还是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达疲惫的灵魂已经无法再感到快乐。现在的他沉默寡言,训练之外,他只是靠在隔断旁发呆。他才21岁,眼中却有着饱经风霜的沧桑。现在的他,或许只有当身体静止,才能感受到灵魂的存在。
      这些日子,他始终待在地下室,显然卡麦尔暂时还没有将他公之于众的打算。想必卡麦尔要把他作为压轴好戏,在经过Beetle的专属调教之后,训练成他用来对付斯蒂文斯和赛文的杀手锏。
      为了这位未来的超级士兵,Beetle还为他打造了一副武器装甲,原材料也是曼斯特金属。到那时,达一个人,便足以抵抗一支军队。
      同样的,卡麦尔并不担心达反抗或者逃跑,因为控制权在他的手里。达的那份直觉也许是正确的——他的命运早就不在他的手中了,他就仿佛是一个笼子中的人间客,只能凭靠一双眼睛观察这世界,甚至当自己的身体作出了违背他意愿的事情,他也只能旁观。这是何等的煎熬。
      “今天的成果怎么样?”卡麦尔时不时也会来到这里,亲自视察达的训练。毕竟达是他最大的希望,他想要看着他的希望一点一点成长,对待他,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
      “力量上升了1.1%,速度上升了0.9%,听觉系统正常,嗅觉系统正常,味觉系统正常,视觉状况正常,对视觉系统的拓展功能掌握得也更熟练了。”
      “多巴胺指数呢?有没有过多感情用事的情况?”
      Beetle看向蜷缩在隔断旁闭着双眼的达,“没有,他一直自控得很好。就像一个机器。”
      “达。”卡麦尔朝达喊道,“我今天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达睁开眼,眼神中却没有光彩。
      “你无比想见到的一个人。”
      “我想见的人都被你杀了。”
      卡麦尔不置可否,“童钥呢?”
      达的眼球颤动了一下,他脑海中囚禁住他的白色空间突然熄灭了。他脑袋空了,慌张一点一点弥漫起来险些让他的系统发生紊乱。
      Beetle赶忙连接上他的系统,降低了多巴胺指数,才逃过一劫。
      “看吧,人性太强,不总是好的。”
      重新拔掉电源的达用力呼吸,“所以你刚才是骗我的吗?”
      卡麦尔转身离开房间,“没有,跟上我。”
      介于达的保密身份,他与童钥的会面并不适合在人群繁杂的场所。卡麦尔提前给童钥发送了邀请,“我带来了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卡麦尔”,相约在午夜的地下停车工厂。
      这样,在万籁俱静之时,才能清楚地听到童钥的心跳声。
      达一个人站在停车场的空地,身侧围绕着孤单无助,他戴着连帽衫的帽子,棕黄色的头发塌下来,刘海微微压住睫毛。
      童钥犹豫着向前靠近,直到手指轻轻陷入达衣服的褶皱中,那种真实的触感,温柔得让她想哭。
      达转过身,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温情,比预算中要晚了0.1s。
      但这并不妨碍童钥扑进她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歇斯底里地大哭。
      达轻轻抬手,拍打了三下童钥的后背。
      他应该快乐,那个他曾经愿意为之牺牲的人,他终于又见到了。但是他的心中只剩下了一种情感,就是悲哀。悲哀到,从开始到现在发生的一切事情,其实都已经经历了他系统的模拟和证实。他感觉不到惊喜,也感觉不到满足。他在恰当的时刻轻揉着童钥后脑勺的头发,就像在揉捏一块橡皮泥,力度刚好让人类感觉到舒适。这一切都是系统计算的结果,他所能做的,就是看着它执行。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眼泪,是他唯一真实的东西了。
      “我从没想到……你会毫发无损地再度出现在我面前。”
      “你错了。我已经彻底坏了。”
      童钥用手轻轻拂过达的眉眼、鼻梁、脸颊、肩膀,真实却又像幻境。他应该是粉身碎骨、应该是血肉模糊、应该是死去,却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但她能够感觉到,正如白尧所说,达已经不再是那个达了。她明白,达的灵魂还在,只是换了一个容器。但是当一个人的躯体再也不能定义这个人时,那么他,又应该是谁?
      童钥想不明白,达也想不明白。
      那些存在他脑海中获得回忆是真实的吗?如果感知不到这个世界,又如何证明自己的存在?如果真实是幻境呢?
      达看着童钥眼神中的喜悦与欣慰,留下了一滴泪——那些她眼中的东西,都是他再也不会拥有的了。
      “我好想你,达。”
      “想念是什么滋味来着?”如今在达大脑中的画面已经不会因为时间推迟而变得模糊,它们只有存在和不存在的区别。想念已经变成了抽象的名词,达作为人的感觉,已经变得微乎其微了。大脑作为他仅剩的器官,在曼斯特金属的作用下也得到了进化,现在他的大脑代谢极慢,也就导致他的记忆一旦形成便几乎不会消退。为了避免大脑超负荷运转,每过一段时间,他就必须在Beetle的帮助下清除一部分不必要的记忆,以提供给大脑一个轻松的条件,足以支撑它更好地运作。
      他知道,终有一天他会不得已抹去那些关于童钥的记忆。包括他们的童年,他们在Dark Side度过的那些日夜,他们的现在。所以他只想让时间走得更慢一些,让回忆更多一些——最好是让Beetle删除到厌倦,而最终能为他遗留一个瞬间。
      “我也是。”说出这句话时,达脑海中想到的是:表达同感,会让人类感到满足。
      他几乎要感觉不到自己了,这让他觉得窒息。他想要对童钥说,救救我;指令让他做的却是,挤出表示友好的微笑。
      达的身体突然变得有些颤抖,或者说,抽搐。他在挣扎,他的大脑在与躯体内的程序争夺控制权,他想要有哪怕一秒钟,面对童钥时,自己是真正的活着的,而不是像个行尸走肉。
      “童钥。”
      童钥的眼中流露出担忧。
      那瞬间,拯救了达。
      他好像,突然活了过来。大概是在童钥那充满魔力的眼神下,达的多巴胺慢慢恢复了人类的水平。
      达呼吸几次,平复身体,握住童钥的手,与她一起坐下来,靠着墙壁,总算是有了点人样。
      “童钥。”
      “我在、我在。”童钥安抚着达,她无法与达感同身受,却似乎也能够体会到他的痛苦。
      “我……没有死。”
      “嗯!”童钥笑着看着达。
      “但我更想去死。”
      童钥的笑凝固了,“你一定经历了很多痛苦。”
      “过去痛苦,现在……未来也会痛苦。”达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似乎他的大脑短暂夺取到的控制权,只是艰难地抵抗,并不会坚持太久了。
      “你放心,我会救你。”
      “救赎我,杀死我。”
      童钥用力摇摇头,“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要放弃!”
      达的眼中,那是瞬间的失落吗。
      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撑不下去了,童钥的期许又像一座山一样压在了他的身上。他不知道该如何定义人与人之间的复杂情感了。他不想辜负童钥,也不想留她一个人痛苦,他爱着他,既愿意为她牺牲自己,也许也愿意为她活下去。只是他已经活了太多次,已经厌倦了。如果从一开始他就选择了放弃,哪怕是让父母失望,让泽维尔失望,让童钥失望。在自己得到解脱后,他或许会感到更满足呢?
      “我累了。”达轻轻垂下眼睛。
      童钥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她手心的温度,在这一刻,显得更加滚烫了。
      她迟迟没有再说什么,似乎是也意识到,自己的武断太过自私了。要求经历过这些非人类所能承受之事的人活下去,未免太过残忍了。即使他确实是神明的眷顾,又何尝不是恶魔的诅咒。
      “没关系,如果真的累了,就休息吧。”
      达闭上眼睛,享受着依靠着童钥的片刻,“白尧……还在你身边吗?”
      童钥顿了一刹那,“嗯。”
      “我没办法保护你,你要保重,远离他。”
      “你为什么那么抗拒他?”自从Dark Side,达便对白尧有着无端的恶意,两边同样是对童钥十分重要的人,她并不想要看到这样的局面。
      “他杀了你父亲。”
      童钥仿佛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她想要认为这是骗局,却不相信达会对她说谎。
      卡麦尔是这样一个精明的男人,安排达与童钥见面,绝不只是大发慈悲。
      Beetle在达的记忆中发现了他父亲遇难那天,在机场见到白尧登机的画面,白尧让人过目不忘的白色头发,成了他最大的弱点。当达在Dark Side再度遇见白尧时,“无人生还”的飞机上却唯独幸存了他,他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只是,白尧以银鱼的身份为卡麦尔秘密行动,每次行动伪装齐全,从未暴露身份。即使是强大的黑客,也只能搜查到他雇佣兵的身份为止。白尧可疑,达却无法看透白尧背后的势力,只能将自己全部的怨恨加在白尧一个人的身上。在达的眼中,白尧是十恶不赦的恶魔,是整个EOF的噩梦,而童钥,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无辜人。于是卡麦尔让Beetle将这段记忆放置顶层,引诱达对童钥提起这件事,从而离间童钥和白尧之间的关系。
      白尧已经足够智慧,知道自己受限于卡麦尔,无法发挥自己的全部实力,所以寄托于童钥与EOF,却没有料到卡麦尔的狡猾是无底线的。他放任白尧与童钥接触,想用白尧这条大饵将敌对势力连根拔起,在必要时,让白尧成为百口莫辩的罪人,有什么会比内讧更精彩的呢?
      达将自己的境遇作为他眼中无可反驳的证据告知于童钥,“任务”完成后,便被卡麦尔匆匆召回了。
      童钥一个人在地下停车场坐了好久,好久好久。她甚至觉得,只要她不见到太阳,明天就不会到来。不再遇见白尧,一切便都会留在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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