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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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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连下三日,积水漫至踝上六寸。车马不便,数些商旅被困在南淮郊外,与北上的几个天水暴民相遇,一时间丢粮丢车,有几个运道不好的,甚至被夜袭,丢了命。
夜黑风高,大雨滂沱,夜袭者脸看不清,声闻不见。悄然之间,刀刃上首,连“救命”二字也来不及喊。
太子的暗探渡过流水砖瓦,轻巧地入了宫中。他跪至东宫前,黑布掩面,落了些水珠在大理石上。
暗探屏气,手不能动,只喉结一滚。
和风不意叱道,“下回注意。”
暗探跪首大谢,听脚步声渐去,隐起一声掩门响,静跪数刻,拭干地面水珠,方掩身出宫。
和风上前替太子掩了一件薄衣,“殿下,不久要降温了,可别着凉。”
陆延执笔,小楷批阅奏折,笔力一动,身上薄衣掉了去。
送来东宫的奏折全为无用琐事,上批朱墨,如夏日无用的蚊子血般揉在心尖。陆延抬起那洇墨的折子,片刻,轻轻飞到桌下。
折子倒翻,摊盖在薄衣上头。和风向前,将折子抖落,绣金薄衣轻捧双手。
陆延表情轻缓些许,单手松腕,笑声低不可闻,“怎么,吓着了?”
和风复上前,在太子的削肩上落入薄衣。“殿下在这东宫,眉头就没松过。”他丝毫不忌讳自个只是太子的一个小伴读,“头年这个时候,殿下北上买粮赈灾,天气冷的快,回来便病倒了。”
陆延执笔皱眉,点朱墨,批下另一奏折。“暗探报了什么。”
“殿下让暗探紧跟暴民行踪,他报的也多是佑方那穷地方惹的事。”和风点起一只蜡烛,红烛微微润着太子的侧脸。“殿下可要出手拦住那群暴民?再这般下去,非要将事闹到南淮来。到时暴民人数增多,沿路的百姓可遭了殃。”
“是该了。”太子案上奏折齐整堆成一列。“不过,你年纪小,操心事还挺多。”
和风自知多嘴,嘟囔道,“太子殿下心如明镜儿呢。”他看一眼案上已干的茶水,提起茶壶便走,“殿下不是爱喝九陇春,属下父亲从南边捎了些来。”
太子眼也不看,和风提壶,从书房退了出去。
“礼部尚书这小儿子,成日无事做,倒是赖在东宫了。”冯元青从内阁出来,一双带纹鹰眼望向窗格外,看雨里人影稀薄。
太子拂袖,桌案奏折清扫落地,继而轻捧干涸茶盏,落入雕花繁复的圈椅。“暗探有何报。”
林和风不甚聪明,志不在考取功名,在哪都是无名无份。东宫,只是太子念在伴读旧情,栖给他的留身之地。
“雨大不能用火烧,改用见血的方子。”太子心狠手辣,比起当今圣上的权衡之术,更多了些未来帝王的决绝。冯元青识中此点,决意跟随。“不过,来往车马中,有一家,暗探交手几招,发现身手了得,费了些功夫也只落下一只臂膀。”
“是哪家?”
“荀府。”
太子不言,从圈椅里站起到窗后,肩上薄衣系带迎着风飘。
又是荀府。有钱竟还能买到媲美皇家暗探的护卫。
不过,暗探既能活命回来,说明任务至少顺利完成了。他看着飞檐外连成线的雨珠,随意一问。
“最后。”
“护卫单手驾车马往回行了一段路,暗探追上时,车里已无人,唯留马前护卫舍命抵抗。一小护卫终究抵不过皇家暗探…”
“死了。”他接上,背身走回案旁。“那马里是何人?去了什么地方?”
“天水来的荀府老爷,荀万道。”太子派暗探伪装成佑方暴民杀人,这荀老爷只不过是运道不好,凑巧撞上了。“去的地方,暂时无消息。”
太子轻扣桌案,“蹊跷,着人去查查。”
“是。”冯元青想想,续说,“还有些荀府四少的消息。”
“说。”
“那四少听闻此信,当日便驾了车马,怒破城门去路上寻亲了。”
“破城门?”冯元青守外的国兵岂是吃素的?
“城外地势低,大水漫灌,地面与河道分不清。即便没遇上暗卫,稍有不慎行车,落了水也是死命一条。他叫嚣不停,硬要去送命。”放他走有缘由,“不过,今日暗探来报,这荀四少送钱买路,现已接了荀万道,不久便要入城门了。”
送钱买路,就是雇车马上前探出条可行的道来。荀四少爷财大气粗,一口气买了南淮半城车马。
陆延失笑,“就是个土财主。”他本是就那护卫怀疑,这会,纨绔形象跃然纸上。
冯元青补充,“荀万道一心向学,唯有这个四儿子荀庭惹是生非。二人关系不好,前些年划清界限。这趟来南淮,要解决的是与李府的矛盾。”
“荀四送了个青坊小妾给李二,又上门给李二戴绿帽子。闹的李府鸡飞狗跳。”这些八卦乱的很,要不是太子陆延对荀府留了意,冯元青也不会着人打听。
他身居兵部,营里什么污秽之事都入过耳,不过太子久居东宫,最厌的便是□□不堪。
然而太子面不改色,只道一句,“精彩。”
这画面,配上乐得逍遥的公子哥形象,精彩绝伦,有趣至极。
不过,这荀府一对父子,让他想起了什么。
“皇上最近如何。”太子日夜操勤,过的比当今圣上繁忙。
冯元青横眉上落入花灰色,正似那当今歇息在上的老龙之姿。他听言,领会。
“臣现今不知。”换句话说,以后便知。
太子神色微讶,笑说,“也是,我这儿子不去探望探望,怎么能知道圣上如何。”
他轻扯薄衣,将它卸在了圈椅上。
“你走罢,我去殿里探望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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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庭看着泡肿发白的尸体,着意点评,“清楚利落,杀人无痕。”
昌有将尸体颈部翻开,漏出一条翻花口子。护卫悬一只臂膀,眼睛紧闭,嘴微张开,里头掺了些污黄泥沙。
“你去过佑方,见过如此手段高明的暴民么?”庙里暗影,四少爷绕过尸体走,“处理干净,厚葬他。”
车行近南淮,雨势有歇,积水少了半截。四少爷跳上车,昌有在前御马,将帘里声息听得字句不落。
“来时路上,以为他沉不住气,即刻要动手。却忘了那里是皇家,活的都是人精。”荀庭眼轻闭,坐在软垫上养神。
“□□至上,一捣黄龙的事轮不着未执政的太子去做。只要皇帝还能压着他,于我万事顺意。”
这回的佑方暴民里夹杂着太子的人,却无意撞上归城荀老爷车马。荀老爷能逃,说明太子目标不在此。
“内患未除,何除外患。”
此话,四少爷感同身受。
荀庭抬身,执扇轻勾布帘,看着外头水中蹚着水走的几截黑黢的腿肚,声音低不可闻,“提醒申丘寨,不要放人上山。”
“是。”
从郊外接荀老爷来时,一群商旅为了保命,已有向回走的趋势。地势越高,积水越浅,申丘极可能成为聚众据点。
一派不知底细的人,遇上了申丘壮志豪情的大汉,会搅坏一锅陈年粥。四少爷为了安定,要舍小家。
“往西面走,也有小山丘。过了那山丘,有农家散落。”
四少爷的话像一阵风,飘到何处,不知情。
那几双黑黢脚肚略过,漾起一圈涟漪。水势波动,飘来一枝杨柳,顺着那圆纹飘荡无依。
荀庭看着那柳条儿,不意问,“这回出门,对府里怎么说?”
“高烧不止,寻城外医馆就医。”
昌有御马,马蹄蹚水,哗啦啦掩着声前行。
车轮划过水面,掀起一斜痕水纹,杨柳枝终绕出这无形圈,往远处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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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老爷入凌汾落,四少爷则由人撑伞扶着,送进了破败丫鬟房。
“四少爷吩咐,要力气大的丫鬟照顾。”
力气大的丫鬟,整个荀府不就独她一个。
又儿识趣,从西二厢房不情不愿被召来,才进门,就被站不住的四少爷搂过了杨柳细腰。
阴魂不散的四少爷又回来了。
她抿抿唇,身上男子病得嘴没把门,重量压得她肩头微颤。
“吃饭。”四少爷一阵胡言乱语后,清晰蹦出一嘟囔。
又儿白他一眼。成天不是吃就是喝,梦里也是。
她摇摇肩,要将好吃懒做的四少爷摇落。然而,四少爷虽病,却稳稳当当巴在她身上。他怕被摇落,可怜兮兮地拿手够她。这一举动,让又儿骤生恻隐之心。
又儿简直恨惨了自个摇摆不定,关心泛滥。
她学着四少爷嘟囔。
算了、算了,这是隐忍,隐忍照顾脾气暴躁的病弱四少爷。之前……之前也有听寨里婆婆说过,若是把病中的男人照顾舒心了,什么消息探不到。
不过,病中的男人抓什么东西都这么要紧么。
她的腰被搂的生疼,像是与四少爷的手长在一起了。
又儿将四少爷放进床中,那手还杵在她腰间。她小心将一根指头掰开,去掰第二根,还没回神,前面那根指头又复盖了回去。
四少爷搂着,皱眉低喃,“昌有,送来的筷子怎么滑手。”
他半开手,打算重握住,又儿赶紧弹开,抽出榻里一只枕头塞给四少爷,压低声音:“四少爷,请。”
病中四少爷仍不减威严,手一捏软枕,不太满意,“这只也打滑。”他絮絮叨叨的,“荀老爷回来,厨房伙计就这么做事?”
“……”
又儿从没想过,寨里婆婆的话竟如此灵验。
四少爷出门治病一遭,病没好,反倒说起了病话。
“来来,换双筷子。”四少爷摊开手要求。
又儿思忖片刻,卷了条缦帘过去。
“荀老爷可好哪口,属下让厨房伙计准备?”
四少爷捏着缦帘,感受数刻,随即一打。
“筷子全打滑,不吃饭了。”他背过身,“去,改上花苑去,花开的好看。”
“……”
“外头雨下得大,还是吃饭吧。”
“没筷子,不吃饭。”
“四少爷要哪双筷子?”
她从箱里掏出根编竹条儿。
“还是上花苑。”他听见翻箱倒柜的声音,没了吃饭兴致。
“这个呢?”
她丢下细长竹条儿,赶紧递上手臂。
四少爷一捏,沉着评价。
“结实。”
不过还是没那杨柳枝儿又细又韧,他勉强接受了。
“那老头什么都不爱吃,别让伙计瞎忙活了。”
“去,给我上碟八珍鸡。”
“……”
又儿将手猛地一抽,面无表情。
“雨停了,四少爷还是上花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