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永远》树小树

2、第二刻

　　第二刻

　　**

　　他在与阮初相隔半米远的地方停住脚步，竟然沉声问了句：“要去哪儿？”

　　从容不迫又彬彬有礼的语气，多年未变分毫。

　　阮初心里那阵莫名的悸动还没退去，听到他的声音，倒是更恍惚了。

　　她看着他，嘴巴动了动，像是梦呓一般报出个地名。

　　周憬岩点点头，向前迈了一步，伸手准备接过她怀里的那半箱水果。

　　阮初没领会他的意思，抠着纸箱的手指本能地紧了紧。

　　周憬岩再是表现自然，此情此景之下也不免叹气，“我送你过去。”

　　箱子顺利被他接手，阮初琢磨半天才憋出一句“谢谢”。

　　周憬岩闻言看了她一眼。

　　阮初正好抬头，撞上这记眼神后有些呆住，她不确定那一闪而过的是不是凉意。

　　突然想要说点什么，可周憬岩已经挺直了背脊，转身，大步向前走去。

　　她摸｜摸自己的脸，忙加快了脚步跟上。

　　周憬岩的车就停在学校的综合楼下，阮初看他一脸平静地打开后备箱，突然很想不合时宜地提醒一句这个停车位好像是学校领导专属的。

　　周憬岩走回来，见她紧皱眉头，下意识就问：“怎么？”

　　“没！”阮初左右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告诉他。

　　说完，迅速拉开副驾驶室那边的车门，上车，坐下，系安全带……一整套｜动作连贯又流畅。

　　直到汽车驶离校园，她才觉得自己好像……太主动了点儿。

　　学校到目的地大约四十分钟的车程，以为错开了高峰期，结果路况还是糟糕透顶。

　　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被迫夹在车流中，前后左右都堵得严严实实，根本动弹不了。

　　阮初一直盯着自己的膝盖，沉默又沉默，而周憬岩则是一门心思开车，也不主动寻找话题。

　　车内一时间安静得不像话。

　　阮初动了动脖子，趁此机会还偷瞄了一眼身边的人。

　　他一言不发地扶着方向盘，侧面只流露出一点淡淡的神情，好像是在走神。

　　不自觉就多看了两秒，然后……被逮了个正着。

　　阮初想撤回视线，可已经来不及。短时间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佯装镇定地看着他，也无比坦然地任他看着。

　　周憬岩好似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微扬起眉，“有事？”

　　阮初低叹，过于正直的表情果然不适合自己。

　　事已至此，将计就计。

　　她伸出一根指头指向中控台上的液晶屏，“我要听歌。”

　　说完觉得自己语气有些嚣张，又缓和了几分下来继续解释，“堵车太无聊了。”

　　周憬岩看她数秒，方腾出手去转动开关按钮，动作有些迟缓，看起来不紧不慢，细思起来是不情不愿。

　　车载音响自动按着记忆功能从上次结束的地方开始播放，歌曲正好唱到副歌部分，慵懒的女声立时在车厢里轻轻回荡——

　　“夏天的风/我永远记得/清清楚楚的说你爱我/我看见你酷酷的笑容/也有腼腆的时候……”

　　阮初有些意外，她印象中的周憬岩是个不怎么会听这类歌曲的人。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为了把他从那个古典音乐世界里拉出来，她精挑细选了整整16G的流行歌曲给他，后来因为分手，那个U盘里的歌他有没有听完也就不得而知了。

　　忽然想起过去的事，心里微微不平静起来。

　　阮初低头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意要把那句憋了许久的话问出口。

　　降了一半的车窗外阳光刺眼，投在茶色玻璃上折出好几道炫目的光束。

　　“这些年过得好吗？”

　　阮初眼睛牢牢盯住那几道光束，看起来好像对它们产生了无比浓厚的兴趣。

　　相比之下，这句问话便显得毫不经意。

　　周憬岩没有立即接腔，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除了把头发留长，她似乎还瘦了一些。

　　曾经稍显圆润的轮廓变得细致清晰，那随着眨眼动作而微微颤动的两扇睫毛，好像带动着他的心也一圈一圈颤出了涟漪……

　　另一边阮初迟迟等不到回应，终于沉不住气转过头来，对上他幽深的眼眸。

　　而周憬岩已经在她默默扭头时开口回应了先前的问题。

　　他答，一般。

　　阮初因此愣住，本以为这个问题不外乎就是那几个答案，却不想对方另辟蹊径，且有些故意为之的态度。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顿了几秒后，又彻彻底底地回归到了最开始的静音模式。

　　歌曲正进行到中段的念词，在一段碎碎念似的低吟之后，尾音轻｜颤，怨念般衔接上了一句呓语——“为什么你不在/为什么你不回来”。

　　**

　　小侄女从幼儿园回来看见她心心念念的小菠萝，兴奋到抱着阮初亲个不停，并且当场宣布了自己不吃晚饭的决定。

　　表妹欧阳正哄着她家刚满半岁的老二，闻言抬起头，冲阮初摊手：“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惯着她了吗？看见没？最擅长蹬鼻子上脸。”

　　小侄女知道妈妈没说她好，皱了皱鼻子，转头扑进姨姨怀里寻安慰。

　　阮初摸了摸埋进自己颈窝的小脑袋，逗她道：“看来今晚有人要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吃菠萝饭了。”

　　小姑娘立即抬起头，小｜脸虽然皱着，嘴角却翘了起来，“我要吃弟弟的那一份，让弟弟眼巴巴地看着。”

　　欧阳无语，笑过之后和阮初聊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你还记不记得过年的时候舅公给提供了一份相亲名单。”

　　阮初剥糖的手指一顿，直觉不妙。

　　还没来得及回答，欧阳已经自顾自接了下去：“前两天注意到我妈对于那份名单的筛选已经进入五进三了，我估摸着这个月就会叫你去见面，你可要做好准备啊。”

　　阮初把糖扔进嘴里，懒洋洋地嚼着。

　　欧阳看她一眼继续道：“我觉得应对催婚这事啊，要么就学老大那样躲远点，要么就像我一样积极配合。你这样的，典型反面教材。”

　　阮初郁闷：“我觉得我挺积极的啊。”

　　欧阳瞪眼：“你的积极就是前脚答应去相亲，后脚发单身宣言朋友圈，还不带屏蔽他们。你这不叫积极，你这叫刺激我妈的神经。”

　　阮初摇头叹息：“你说我回来干嘛呀？”

　　欧阳也叹息：“说的是啊，你在元城待得好好的，干嘛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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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果然吃的是菠萝饭。

　　小侄女一口气吃了比平时多出好几倍的量，可还是高举小碗嚷嚷着要添饭。

　　三姨赶紧接过她的碗，柔声劝道：“糯米不易消化，吃多了肚子会痛，阿婆过两天再给朵朵做，今天就不吃了好不好？”

　　小侄女俨然不能接受这样的说辞，撅着嘴气呼呼地跑到客厅里去了。

　　三姨重新坐下，这次倒是把目光转向了阮初，“最近工作忙吗？”

　　对面欧阳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阮初知道三姨在进入主题前必然会铺垫一番，于是面不改色道，“还好，不算忙。”

　　三姨很是满意地点头，“正好想介绍几个不错的小伙子给你认识认识，既然不忙，那不如一周见一个，我也省得帮你挑了。”

　　“几、个？”

　　三姨皱了下眉，语重心长道：“不多，刚好四个。从这周开始，一周相一个，顺利的话，四月份你就是有对象的人了。”

　　阮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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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后稍作休息，阮初起身告辞。

　　欧阳挽留道：“你要不再坐会儿，大钟应该快到家了，等他回来让他送你。”

　　阮初摇头，“不用了，我坐公交挺方便的。”

　　欧阳没再多说，将她送至电梯口。

　　等电梯时还不忘叮嘱：“别忘了你答应过这周末陪我逛街的。”

　　阮初冷哼一声道：“别闹了，周末我要相亲的好吧。”

　　欧阳登时白眼翻得销｜魂，“我还不了解你，你能见一个都不错了。一周见一个？这话还是留着哄我妈吧。”

　　阮初笑起来，被戳中心思也没有半分羞赧。

　　走进电梯前，她冲欧阳摆了摆手，“我亲爱的表妹，周末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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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还不算太晚，灰云压下来，天际尽头才堪堪染上些艳红的夕阳色泽。

　　阮初出了小区，往公交站台走去的时候，莫名觉得路口停着的那辆车有些眼熟，再一看，才想起下午刚坐过。

　　一颗心突突跳了起来，她快步走过去敲了敲驾驶室那边的玻璃。

　　车窗降下来，果不其然是周憬岩。

　　他看起来一脸平静，丝毫没有为阮初的突然出现感到半分惊讶。

　　反倒是阮初怔了怔，“你怎么还在这儿？”

　　周憬岩没有多余的表情，只不紧不慢地回答：“我记得你家不住这里。”

　　心里有些异样，阮初静默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直到周憬岩说了句，“上车吧，送你回去。”

　　阮初这才如梦初醒，赶忙从车头绕过去，钻进了副驾驶室。

　　回去路上，她把头靠在车窗上。

　　窗外除了树还是树，车速不算快，可连贯起来还是糊成一团，连个枝桠都看不清楚。

　　到了学校门口，阮初想说停在这里就好。

　　周憬岩却打了右转灯往校园里面开去。

　　早春昼夜温差大，此时出来活动的人还不算多。

　　阮初下了车，站在车头前同周憬岩道谢。

　　后者只眨了下眼睛，以此来替代点头。

　　路面映出斑驳的灯光和树影，阮初没动，过了片刻方道：“其实我……”

　　“阮老师，男朋友吗？”

　　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

　　循声望去，几个学生抱着书从旁边经过，其中一个恰好是阮初自己班上的学生。

　　问话的也正是这名学生。

　　阮初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不关你事。”

　　学生被斥了一句后仍笑笑嘻嘻，接着又道：“你不要尹老师了吗？”

　　阮初平日里就不大喜欢别人把她和尹谌硬凑一块儿，这下当着周憬岩的面被提及倒真有几分生起气来。

　　她沉下脸，不失严肃地说：“再胡说我扣你平时分。”

　　学生悻悻地吐了吐舌头，而后，脚轻轻跳起个小箭步，奔了同行人去。

　　阮初回过头来，想要同周憬岩解释两句，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只能——

　　“事情不是她们说的那样。”

　　周憬岩好像并不关心事情到底是什么样，他手滑入裤袋，反问道：“其实你什么？”

　　阮初呆了一瞬，才想起自己之前说的话。

　　她“噢”了声，“我是想说，其实我应该和你说句对不起的。”

　　“对不起什么？”

　　没想到会被追问至此，阮初沉吟，她可不可以撤回上一句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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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吹树梢的声音特别响，穿过树枝落到身上，竟也未失该有的寒凉。

　　阮初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扭头看见路灯立在一旁，灯光柔和，只是那些微的光亮嵌在风里却越发显得寂寥。

　　倏尔想起如果周憬岩一直等在小区外面，那他会不会还没有吃晚饭。

　　阮初懊恼自己没早些意识到这点，忙转身往停车处跑去。

　　夜幕低垂，树影深深。

　　那里早没了他的身影。

　　回到宿舍，窗户没关，对流的风将窗帘鼓起，“啪”的一声打翻了桌上的台历。

　　阮初走过去捡起台历，目光不自主就定在了今天的日期上。

　　她想了想，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

　　在属于今天的那一格上写了三个字——“见到了”。

　　向下平移两行，有一个数字在早前已经被她用红笔圈住，而数字旁边也早早标注了两个字——“见他”。

　　把台历放回原位，阮初走到卫生间去放热水。

　　哗哗水声中，又想起周憬岩临走前说的那句话。

　　鲜少皱眉的他当时却眉间紧蹙，神色再克制也压不住语气的冷淡。

　　他望着她，轻笑。

　　“阮初，我不要你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