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风送黄昏舞宫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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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封五年四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暮春时分，而曾经为大汉王朝立下赫赫战功、官拜大将军大司马的长平侯卫青却在此时薨逝了……
他的过世，并不算突然，因为朝廷上下人人都知道卫大将军染病卧床已经几月有余，而太医院日日有人跑去诊治，每个人差不多都是要死去的，除非真寻到了世间罕有的仙丹灵药……而卫将军年近五旬而逝，毕竟也算不得中途夭亡了。
只是仍然有许多的人开始伤心，卫大将军的为人是极好的，虽然他以皇亲出身，却是戎马半生，战功彪炳，完完全全地以军功立足升迁。而且他并没有挟功自傲，也从不曾待人有半分失礼，即使是他所并不招揽的士大夫们，他也从来是彬彬有礼地施以尊重……至于他手下所统领的将士们，也待之平和谦厚，因此听闻到了大将军的过世，京城内外一时间竟哭成了一片。
皇帝刘彻也感念卫青的品格与功劳，给予了与他生前地位等同的高规格殓葬，将他的墓穴起于茂陵，归属于皇族范围，他将他的坟墓修成了与庐山相同的形状，以示追念之情……同时，传诏谥卫大将军的封号为：烈。
……
随着时光一点点地过去，这一场死亡在大多数人的心里已经显得淡薄起来，因为每天要死的人太多了，人们的心里没有多少空间可以一直承载着悲伤，何况若不是自己亲近的人，谁又会太在意其它人的生老病死呢？一切不过是走一个过场罢了……流过眼泪，发过哀声，吃过丧宴，仅此而已，真正在心底里留下伤痕的，是自家的亲人、朋友。
平阳公主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已经从丈夫过世的悲痛阴影走了出来，对于她来说，这并不是第一次，可是有比较才发现这其中的悲伤情绪是如此的深浅不同，忧郁感怀比之哀伤痛楚毕竟还是浮浅了。她沉默地依照礼数做了自己应做的事情，看着丈夫出殡殓葬，接受着来来往往的劝慰与开导，也会强颜欢笑地与他们做着简单的应酬，这一切，她做得太熟练了。
而最难让人忍受的是夜幕的降临，白日里可以与自己的姐妹或者随便的什么访客聊着即使无趣也足以打发时光的话题，只是等到所有的客人都散去，奴婢们也一一地到下院去安歇，夜色如此地沈静阴冷，而四处静静地没有一丝声响，她才觉得自己的心也正如这窗前的夜空，冷，而且空洞。
而当她身着素缟缓步地走过亭台院廊的时候，还是正如虚空笼罩住全身一般，茫茫然不知自己可以往何处去，以前身边有人可以陪自己一起行走，一起说话，一起做许多的事情，现在这个最亲近的人已经没有了……她的眼泪在更早地时候已经流得很多，如今双目倒是干涩，只是触目的园中的任一地方，房里的任一角落，似乎都仍有他的影子存在，萦萦绕绕，似梦非梦……
平阳公主有时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无法自拔，她如今总是轻易地记起很多年前的事情，尤其是与卫青有关的一切，他的第一次入府，他为自己第一次驾车，初次提及婚事的尴尬，升为将军时候的意气风发，还有后来的太多太多……即使是与自己一起时的言语不合，稍有争执，现在想来竟然也是好的……她蓦然觉得胸腔中一阵酸楚，不由地轻轻地掩住了口。
公主……忽然听得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平阳公主木然地回头看了一眼，蓝珏正手提着一件厚氅立于身后，轻轻地为她披于肩上，轻声地说道：公主，天凉得很，你怎么还在园里呆着呢？平阳公主漠然地摇摇头，说道：我睡不了。
蓝珏心里自然知道公主缘何无法入睡，但是大将军过世已经快有一年的时间了，公主的情绪却似是始终没有平复，她的话比先前少了许多，她的笑容比先前少了许多，蓝珏明白夫妻情深以致心伤，可是日子总还是要一天天地下去的，不是吗？
公主……蓝珏又说一声，可是明白无法劝慰，于是只说道：奴婢陪公主立一会吧。
此时走廊上的风倏忽地大了起来，吹得檐前的枝蔓发出暗哑的的声音，而风声犹自嗖嗖地自过道上穿梭而过，蓝珏只觉得身上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股寒意，她正待再说一句，却听得公主的声音淡淡地说道：你下去吧，何必站在这里吹风。
奴婢不妨事，只是公主不应该一直立着，万一又生起病来又如何是好呢？
平阳公主似是没有听见这话一般，目光只是看着前面，月光下她的脸色沈静如水，看不出忧戚，自然更无喜悦之色，蓝珏循着她的目光向前，廊前不过是花卉树木，假山石岩而已，隐在月色的反面，只是一片黑黢黢的颜色，什么也看不清楚。
停了半晌，蓝珏终于又有些按捺不住，焦虑地说道：公主，夜色已深，还是回去安寝吧。你现在这般的忧伤模样，若让大将军知道了，他心里又怎会好受呢？而且大将军临终前不是希望公主不要过于伤怀的吗？……她的话说到此处，平阳公主的目光已经转向了她，卫青的确曾经有与她这样的说，而且这是他与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平阳公主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忍住了泪凝于睫的冲动，对着自己的侍女轻点了一下头。蓝珏见她终于松口同意了，心里也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二人慢慢地行向公主的寝室，凉风依然徐徐地吹袭着，但是在这夜色朦胧中，忽然一阵清幽的乐声若有似无地在耳畔缭绕起来……平阳公主蓦地停住了脚步，侧耳听了一会，忽然地加快脚步匆匆地向前走去，蓝珏怔了一下，急忙地在她的身后追随着，只急急地说道：公主，你要去哪里？
但是平阳公主的脚步却是很快，蓝珏几乎要追不上，她也从来不曾见过公主几时如此地步履匆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呢？却见公主此时已经到了下院的正门前，她在原地立了一会，便几步地走了进去。蓝珏愈加惊讶，说道：公主，你想要做什么呢？有事奴婢替你做就是了。
下院里此时也是笼罩在一片溶溶月色之中，而各个屋里的烛火却已经早早地熄了，而在靠门的墙根处，一位瘦瘦小小的少年正立在那里，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们。蓝珏一眼看见了他手中所握的乐器，霎时已经明白了公主的心情，她轻拉住公主的衣袖，轻声说道：公主，只是一个奴仆在吹曲子罢了……
平阳公主木然地立着，她的心霎时已经又自云端落了下来，她看着那名少年一会，对方早已经在下面跪下叩头，她的声音冷冷静静地说道：刚才是你在吹埙？
那名少年以为自己犯了错，吓得连头也不敢抬，只怯怯地说道：禀公主，正是卑奴……
为什么在夜半时分吹埙？
卑奴知错，打搅了公主……卑奴的父亲曾经告诫要勤加练习，故而……
蓝珏见公主脸色苍白，极其难看，心里忧急十分，见那少年说话絮絮，便迅速地截住说道：你的父亲是何人？难道没有教你不要在晚上吵得别人无法安睡么？
卑奴的父亲先前是大将军的随身侍从，现在在军营里做……
那名少年还在后面低头说着话，但是平阳公主已经慢慢地走了开去，她根本没有兴趣要去了解自己府里的一个奴仆的父亲是何许人，她只是循着埙声而去的，她原以为这乐声是如此地熟悉，正如他当日吹奏给自己听的那些，可是现在细辨来，根本不是一样的。卫青的埙声，正如他这个人的性情一般，温厚、沉郁，幽扬而充满了安宁……
你若是喜欢，我就常吹给你听……记得先前他曾经这样说过。
她的眼泪终于无法承受地落了下来，纷纷扬扬无法遏制，面前的视线变得愈加得模糊，她一路匆匆地行去，根本无法顾及跟在后面的蓝珏的叫喊，在行过书房的窗台时，一盆花卉被她不经意地擦过，便呯地一声自身后掉落下来，但是她也没有听见，她只是推开书房的门，冲了进去。
公主！公主……蓝珏看了一眼摔在地上已经成碎片的花盆，将那娇嫩的花拾了起来，一手轻轻地去敲门，可是里面没有应答，她只听见了轻微的啜泣声……蓝珏忧心地站了一会，终于默默地走开去，公主……哭过一场之后会好些吧？……这花还要另外寻一个盆子栽起来，否则会很快地死掉的。
深秋的皇城与往年的一样，西风总是轻易地吹下一片片残叶，半黄带红地自高高的树枝上摇曳飘落，而在皇宫里面服侍日久的内侍们宫女们也年复一年地做着相同的事情，拿着一柄柄宽大的笤帚，在地上与落叶交融着，发出刷刷刷刷沉郁的声响。只是他们扫干净的这一片，很快便又有叶子晃晃悠悠地再落下来，躺在地上眨着眼睛做着等待的姿势……落叶是永远也扫不完的。
而在这个时候，皇帝刘彻正在后宫某一位嫔妃的偏殿里坐着，坐于他身侧的一位美人样貌俏丽，皎皎之姿，惹人怜爱，这是他新近宠爱的一位年轻美人，不过十六七岁模样，正是绮年玉貌时候。他含笑地看着她，低头喝着玉手端来的清酒。
来，陛下，再吃一颗葡萄。美人微笑着又拈起一颗紫色的葡萄，递到了他的唇边。
刘彻微笑着吃下了这一颗葡萄，又趁机地在她娇嫩的面庞上吻了一下，美人笑着佯装躲开，却又端起了一盏酒水来，刘彻自然又顺从地饮了。
陛下，光喝酒也不好玩，不如来看看歌舞吧，好不好？美人偏着头甜甜笑着，眼见得皇帝点头应允，便轻轻地拍一拍手，立时便有几名衣着华丽身姿轻盈的宫女亭亭地行了出来，款款地向皇帝行了礼，便轻盈地随着乐声舞了起来。
刘彻坐在上面，随意地看着，唇边微微地噙着一丝笑意，双手也有节奏地打着清脆的节拍，美人看着他的动作，心里蓦地轻轻一动，便款款地立了起来，说道：臣妾听说陛下不但诗做得好，而且也擅长歌舞呢，不如今天与臣妾一起舞一回吧？
但是刘彻此番的反应却出乎了她的意料，只说道：那是以前的事了，朕如今技艺生疏，只好看看罢了。说着伸手去拉她的手，笑说道：美人再斟一杯酒给朕吧。
不，陛下若答应一起共舞，臣妾才给陛下斟酒！美人仍然声音娇柔地恳求着，但是她却没有看见刘彻的脸色微微地沉了一下，说道：朕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很久没有跳过了！
陛下你……你怎么这样生气？不想跳就不跳吧，那我们接着来喝酒吧！
朕今日还有其它的事情处理，改天再来看你。刘彻此时已经毫无心绪再欣赏这歌舞了，他立起身，松开了身边美人挽留的手臂，只直接地走出了宫殿去。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天色略显阴沉，西边云彩薄如棉絮，而自西而来的凉风却吹得有些狂，呼呼地自身边掠过，刘彻却只是立于宫殿之前，袍袖随风，他静默地看了一会，方才举步向未央宫方向行去。他这一路都有些微沉着脸，身后所跟随着的内侍们不知皇帝方才还可以饮酒作乐，怎么一会便变了脸色……
刘彻步履沉沉地走进宣室殿去，在正上方的案前坐了下来，早有内侍将今日的需要处理的一些奏章放到了他的面前，他随意地翻看着，又随手地批阅着，批到其中的一卷时，微微地蹙起了眉头，推到一边放着，又取了另外的一卷。
去看看太子现在在做什么？如果闲着就传他过来。
是……太子殿下此时应该在博苑里与众位才士谈论朝政大事……
哦？刘彻闻言停住了笔，想了一会说道：那先别去了，一会朕到博望苑去看看。说完他又低头看着其它的奏章，手上的笔墨匆匆地在木简上批复着，只过了片刻功夫，便已经全部完毕，他立起身懒懒地舒展了一下身体，又原地坐了下来。
身边的几名内侍立即上来帮皇帝按捏着，刘彻双目闭着，只静静地坐着。
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刘彻微微地蹙了一下眉头，此时他并没有传召任何人到宣室殿来，怎么还有人敢肆无忌惮地闯进来，刚想出声，早有身边的内侍轻声地斥责起来：没有看见陛下正在休息吗？还不赶紧退下去？！
可是卑奴有很重要的事情禀报陛下……
再重要的事情也要挪后再说……内侍的话只说了一半，刘彻已经睁开了眼，只见下面也正立着一名内侍，他的神容颇有些焦急之色，便推开了身边的人，只自己揉了一下眼角，声音静静地说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陛下，适才长平侯府里来报，平阳长公主今日里……过世了！
正要端起茶盏的刘彻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虽然平日里他也听惯了那些王公诸侯过世的消息，可是此次轮到自己的姐姐，心里还是不禁怔了一会，茫茫地坐了片刻，竟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询问。过了好一会，方才无力地挥了一下手，说道：知道了，下去吧！
是……陛下，长公主临终的遗言是与大将军合葬……那内侍退了一步，似想起了一事，又多说了一句。刘彻闻言略点了一下头。
陛下节哀……
刘彻刚刚恢复了一些的心绪霎时又沉了不少，刚才欣赏歌舞的时候他忆起了昔日与李夫人一起同歌共舞的欢乐时光，只是伊人已逝，他竟连最后的一面也不曾有缘见到，只得将她以皇后礼葬于茂陵，以期百年后同穴；而现在却又收到了自己的同胞姐姐过世的消息，遥想卫青去世也不过一年多的时光，怎么姐姐也这样匆匆地离去了呢？记得几月前她还曾经请求自己让卫青的长子卫伉承袭长平侯之爵位……
所有的人似乎都已经老去了，包括自己，年轻时候一起说话玩耍的同伴们，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在这几年的时间，一个接一个在自己面前先行离去……他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自己鬓际的头发，对身边的人说道：朕是不是已经显老了？
内侍们闻言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皇帝从来不曾对自己有过这样的疑问，他们急急地上前答复道：不会，陛下正是年富力强时候，而且陛下贵为天子，又岂会轻易显老？刘彻却是并不相信，只说道：去取铜镜来。
铜镜很快地取来了，刘彻一手拿过，自己揽镜看了一看，镜中人的模样并不见得苍老，只是神容忧思，眉宇间冷峻，但无论如何也找不见少年时候意气风发的模样了……他沉默地凝视着镜中的那个皇帝，心想即使如此也是好的，永远如此，若那些自己派遣出去的能人异士们可以自仙人那里取得灵药，那么自己长久地保持容颜与健康也不是奢望了……
昔时秦始皇也曾广派能人出去寻药，只是他临死也未曾得到，他自诩古往今来第一个皇帝，自诩文韬武略举世第一，还不是有自己未能完成之事？他大概也不曾想到还不到丹药送来便已经匆匆地送了性命，死后还要与腥臭的咸鱼为伍吧……刘彻想到此时忽然有几分嘲弄地笑了一笑，将手中的铜镜放下，翻开一卷空白木简写了起来。
少顷书写完毕，刘彻便将那木简交了身边内侍，吩咐道：传旨下去，使已故大将军卫青长子卫伉承袭长平侯之爵位！
内侍领旨下去，刘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胸口沉郁之气消散了些，姐姐与自己一母同胞，素日的感情也是相当深厚，葬仪自然也要高规格厚葬，而姐姐生前的遗愿，立卫伉为长平侯，与卫青合葬，自然也要一一地满足，才不负昔日的姐弟之情……他终于又起身立起，对左右说道：去博望苑吧。
左右内侍领命，匆匆地前去将宣室殿的正门拉开，霎时只觉得一阵强烈的凉风挟带着几许冷意，匆匆地掠了进来，刘彻正走到门前，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他举目四下看了一下，天边的云彩早已沉没，而四处已是一片沉沉的青黛之色……雨快要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风送黄昏舞宫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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