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平阳公主与卫青》牧神

44、东岳巍然石将倾

　　元封四年冬季，皇帝作了第三次至泰山封禅的出行，先前他已经有过两次的封禅行为，并且因此将年号元鼎改为元封，封，封禅之意也。刘彻素来敬重鬼神，自继位之初已是如此，而此时年已近暮，自然更加希冀苍天护佑，得以长生不死，治理天下得到永久太平……
　　而刘彻的第一次封禅泰山要追溯到他即位后的第三十年，那时由于边境既定，内政已修，他便开始了频繁而盛大的祭祀封禅，大概他觉得至此才有资格和时间行报天告地之大礼。
　　那一年三月他启程东巡，先是到嵩山祭中岳，尔后则兴致勃勃地前往泰山。此时泰山尚属春寒料峭之际，花草未生，刘彻自是觉得有几分扫兴，但至此折回也非本意。于是便命人立石于泰山顶，自己则转而往东海边巡游去了。
　　待到了四月初，泰山草木已生，刘彻便折返回泰山来，自定封禅礼仪：至梁父山礼祠祭神；其后则举行封祀礼，并因此在山下东方建封坛，高九尺，其下埋藏玉牒书；行封祀礼之后，刘彻独与侍中奉车子侯登泰山，行登封礼；第二日自岱阴下，按祭后土的礼仪，禅泰山东北麓的肃然山。
　　这一次的封禅仪式结束后，刘彻的兴致非常高，便决定在泰山脚下新建的明堂里接受群臣朝贺，此一座明堂也非寻常，乃是仿照黄帝旧制所建，并且愈加地奢华非凡，兼有颁布政令、召见大臣之用和祭祀神灵祖先的用途。
　　却说朝臣朝贺完毕，皇帝便制诏御史，其文如下：

　　朕以眇眇之身承至尊，兢兢焉恐弗任。维德菲薄，不明于礼乐。修祀泰一，若有象景光，屑如有物，依依震于怪物。欲止不敢，遂登封泰山，至于梁父，而后禅肃然。自新，嘉于士大夫更始，赐民百户牛一酒十石，加年八十孤寡布帛二匹。复博、奉高、蛇丘、历城，毋出今年租税。其赦天下，如乙卯赫令。行所过毋有复作。事在二年前，皆勿听至。

　　此诏已毕，为了方便他日后两次至泰山封禅，而随驾与迎驾的诸侯官员们有一个方便之宜，便新又下诏言道：

　　古者天子五载一巡狩，用事泰山，诸侯有朝宿地。其令诸侯各治邸泰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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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这一次刘彻的登泰山封禅计划，行使的时候已经是次年三月的事情，因为登山封禅是一件事，而巡狩各处亦是他的目的之一。
　　却说他率领着豪华车队迤逦而行，浩浩荡荡地自长安出发，相随的朝臣、侍卫等自不计其数。而皇帝的车辇行过之处，皆是洒水除尘，百姓伏道而拜。刘彻一行一路向南而去，至南郡，往江陵而东，望九嶷山，登天柱山，泛长江而下……而这浩浩长江波澜壮阔，两岸郁郁青山耸立，御舟静静行于江上，听任晚风习习。
　　此时舟上正是皇帝与群臣行宴取乐之时，诸位臣子自是陪着皇帝一同尽兴取乐，席上笑意晏晏，杯盏摇动，觥筹交错。刘彻饮了几杯酒，望着江水滔滔，便起身立了起来，推开身边内侍的手，独自地向舱外行了几步。此时天色黄昏，水影摇动，北望帝都，却已渺渺失之……刘彻蓦地有一分入骨的悲怆情绪，略沉思片刻，便即兴吟得诗赋一篇：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浮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席上朝臣此时早已静了下来，安然地静聆皇帝的诗赋，末了离席而跪，口中齐齐说道：陛下才思敏捷，天赋异禀，臣等叹不如之……刘彻摆了摆手，示意众臣子起来，目光自这些人中掠了一圈，方说道：朕昔日曾有听说，大汉朝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而纵观天下，则诸位宗室子孙，谁可承继于此？六七四十二，代汉者乃是涂高也。
　　皇帝此言一出，诸位臣工们焉得不惊，这分明便是发了亡国哀音，不由得泠汗涔涔而下，有聪明敢言者从容辩驳道：我大汉乃是应天受命，国祚连绵，理应逾周殷等朝，而子子孙孙，万世不绝也。陛下如今安出此亡国之言呢？臣等实不忍卒听。
　　刘彻微微怔了一下，目光望去，心里这才情绪稳定了些，想了想便笑着说道：是朕酒醉失言了！但是思想自古以来，从未听闻有一姓者可以长久统治天下的，朕只希望在大汉朝可以不至于此，子子孙孙传承帝位，永保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吧！
　　此后御舟一路再行，直出浔阳，近枞阳，过彭蠡，但凡遇到是名山大川的便进行封祀之礼，而皇帝自那日心绪有些不宁之后，其后倒是平静了不少，便一路地戏耍玩乐，说不尽的惬意悠游……这样几月之后，便已经到了琅邪，刘彻登岩石远眺，东海浩渺，望云中层层仙气，似有仙人降凡尘而来，心里不由得浮想联翩：若得神人庇佑，可赐之长生不老，永享此荣华太平，该有多好……
　　阳春三月时分，皇帝已经行至泰山脚下，而此时山上松柏青青，已有几分早春的绿意，刘彻下旨开始进行封禅大典。而待得一切休整安排完毕，刘彻自是沐浴熏香，换上整洁衣冠，自黄帝时所建之昆仑楼入，进得明堂，祭拜诸神列祖，然后方登山祭祀，而在行礼之时则山上山上皆是举火庆贺，火光明亮，上下呼应，照彻天空。

　　但是此时在长安城里，却又是另外的一番景象了，因为大将军卫青已经染病卧床长达数日了。卫青这病并不是所谓急症，而是多年以来的远途征战所遗留一些病痛，加上后来忙于政务军务的劳累，另外自然还有一些是心里所积郁不泄的情绪……太医来来去去地请了好几位来看，说的话都是不外于此，自是开了不少的药，每日地煎了来喝。
　　这些药有没有用，卫青心里知道，而自己的身体如今如何，他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以他的性子来说，他是从来不愿意吃这样苦之又苦且又没力气的东西的，只是公主日日亲自端了到面前，他也是无可奈何。其实对于或许将要面临的事情，卫青心里并不感到恐惧，征战沙场十余载，见到的死亡实在太多，人的生命本如蝼蚁，在这世上作微薄的生存罢了……卫青想着，便推开锦被想从床榻上下来。
　　大将军……蓝珏微有几分蹙眉地拦住了，说道：您的身体还未见好，怎么可以轻易地下床来呢？若是让公主知道了可怎么是好？卫青说道：我只是想到那边的书案旁去，总不能坐在床榻上写字吧？
　　蓝珏闻言仍是不肯服从，她只瞧着他，这一阵子生病以来，大将军的身体消瘦许多，而面容憔悴，也无当日的神气了……想了一想，只说道：大将军需要写什么，由奴婢们代劳就可以了，何必要亲自去做呢？
　　卫青只得又说道：此事无法代劳，我必须要亲自去做。说着已经站起身推开了她，蓝珏怔一下，匆忙地跟了上去，却见卫青只是在书案前坐下来，取过一份木简展开，便也匆忙地过来为他研墨，卫青做了这一些动作，微感觉到吃力起来，便用左手撑住案角，另一手则取出一支紫毫，待得墨汁研毕，沾了几许，开始奋笔写了起来……
　　蓝珏有些忧心地看着，忽然地一转眼已经看见平阳公主进来了，她只匆匆地瞥见，便迅速地蹙起了双眉，步履匆匆地便走了过来，低头瞧了他一会，说道：你是怎么回事？自己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还要写这些东西？卫青抬头看了一眼她，却并不回答，关于类似的事情他们之间已经有过几次小的争执了，他明白她自是处处以他的身体为先，但是对于他来说，朝中的事务却是要重要过其它的……
　　不过总与她争执却也是他所不乐意的，因此他便想了一个办法，每次先将她支出去为自己做些事情，然后趁着这个空隙赶忙地处理完一些事务，再计算她即将回来之前赶紧上床躺好休息，这样是一举两得……不过公主近来似乎也有所察觉，但凡是她出去的时候便让蓝珏过来盯着……但是对于卫青来说，对付蓝珏可要容易许多。
　　卫青！平阳公主的心里有了几分怒意，他有的时候真是毫不顾忌她的心情，难道他这样的带病做事，她可以承受得了么？有心要将他手中的紫霜毫夺过来，却又忧心弄污了木简他要重写……她微咬了一下唇，静静地站了一会，一直凝视着他的脸庞，少顷便走至他身边，以袖子轻轻地帮他拭着冷汗。
　　卫青转脸看她一眼，感激地笑一笑，又低头去写，这样又默默地过了一会，方才完毕，他又仔细地阅读一遍，便细心地收了起来。平阳公主松了一口气，刚要劝他回去躺着，却见他又取了一卷过来，便无法容忍下去了，只劈手夺过，说道：不行！
　　卫青怔一下，回头看她，说道：公主，只要再写完这份便上床去休息，好不好？平阳公主摇头，坚决地说道：不行。太医令曾经有过嘱咐，最近这一段时间不可过度操劳，你今日已经趁我不注意违反了，还想要得寸进尺么？卫青微皱了一下眉头，说道：但是陛下如今不在朝内，太子又年少，许多事情非要我帮忙料理不可……
　　难道满朝的文武只你一个可以帮忙么？你现在是在生病，不是在享福！他们为什么毫不体恤，还要将这么多的事务送上门来？平阳公主心里怒气隐隐，她早早地便对太子他们如此地劳烦他感到不满了，只是碍于他的面子不便说出口就是了。卫青见她已经有些生气了，想了一会便又说道：其实这一份不需要很费神的，只是写一份奏折给陛下，恭祝泰山封禅罢了。
　　平阳公主闻言更加地不肯松口，只说道：五年之内三次封禅，有什么好恭贺的？锦上添花之事罢了！说着直接地将案上的书简整理好，搀扶了他起来，卫青见她此时冷着一张脸，心知不可以再正面交锋了，只好留待有机会的时候再做了……忽而觉得头一晕，身体异常地虚弱，几乎便要站不住了。
　　你怎样？平阳公主不由得一惊，心脏顿时突突地加快了跳动，她急急地扶住他，此时蓝珏也急忙地过来扶住卫青的手臂，卫青面上冷汗涔涔，只觉得腿脚虚浮，头脑里昏昏沉沉，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快去请太医来！平阳公主见此情境，已经脸容失色，只大声地冲着蓝珏吩咐道，蓝珏怔一下，公主似有所失往日仪态……但是一时她也不及思想那么多，只急忙地先一起扶了卫青至床榻上躺下，尔后匆匆地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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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医很快地过来了大将军府邸，见卫青的脸色比之先前更要难看几分，不由得暗暗地摇了一下头，平阳公主细心看到，心里不由得沉了下去，她的面色一时也苍白如纸。
　　蓝珏在一侧侍立着，瞥见主人的唇色此时也已经雪白，又看向卧于床榻闭目昏厥的卫青，心里又是歉疚又是难受，有心想要说一两句劝慰的话，却又无法开口，便只将期盼的目光望向太医，但不知他怎样地搓弄了一番，床上的人已经悠悠地醒转过来，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公主！大将军醒了！蓝珏激动地叫了一声，平阳公主早已看见，急急地便抢过来，对太医说道：大将军怎样？太医收拾了医箱，却并不说什么，只往外走了几步，公主心里揣着的一颗心愈加地慌乱，只匆匆地跟了出去，蓝珏本欲出去，想了想便留在了床边侍候着。
　　卫青躺于床榻之上，目光茫茫然地直望着上面，他仍然觉得说不出的虚弱，全身上下毫无气力，对于自己目前的身体，他心里有几分了然……少顷平阳公主自外面走进来了，蓝珏觉得她的面色更加地不好看了，便走上去轻唤了一声道：公主……平阳公主摇摇头，轻声地吩咐道：你出去给大将军煎药。
　　蓝珏点点头，领命出去，出得门时她又望了一眼室内，却见公主已经在床榻边缘坐下，心里便幽幽地叹了一声，双手将门拉上，匆匆地往外院行去了。
　　卫青已经转过脸来，他细细地看着她的神色，眉底眼梢间充溢着忧伤，盈盈于面上，挥之不去，他不由得轻声地劝慰道：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平阳公主垂头不语，双唇轻轻地咬住，卫青见她不出声，也有几分忧虑，想了一下便又说道：公主，你别这样，即使有一日我真的死了……
　　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些？只这样的一句话平阳公主已经承受不住了，身体兀自坐着，眼泪却已经轻易地滚落，流到唇边便满是湿咸的味道，她匆匆地转了脸，却有更多的眼泪纷纷地滑落了，她只一一拭去，轻声说道：你忘记自己曾经答应我什么了吗？
　　公主……卫青的心里却又哪里会好受些，他不愿看见她的眼泪，相识三十余年了，她有忧郁有快乐，有恼怒有多情，几曾便见过这样眼泪纷纷？他轻伸出手，想要为她拭去泪水，却又感觉到虚浮无力，不由也恼恨了几分，平阳公主忙伸手接住他的手，他轻触到她的面颊，轻轻地抹去泪痕，低声说道：公主，我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的……你放心吧。
　　那么……你要说到做到！平阳公主坚持地说道，眼里却仍然是含着泪，但是她知道自己不可以再哀伤下去，让他的情绪更加地坏，他如今生病，但只是暂时的，很快便可以康复起来，在这样的时候她应该在一边鼓励他安慰他，而不是泪眼蒙眬的让他看见，使他心绪烦乱……她想着，勉强自己笑了一笑，说道：感觉好一些吗？太医说你只要好好休息，不再似以前那样操劳，很快便可以好起来的。
　　是吗？卫青也是略略地笑一笑，轻声地说道，平阳公主自是点点头说道：是，太医确实是那样说的，只要你按时地吃药，再加上好好调养休息，只过不了十天半个月的就可以好起来了……
　　正说到此处，忽然听得房门轻轻地敲了几下，只见蓝珏慢慢地自门外进来，她的手里自是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平阳公主只说道：给我。便伸手接了过来，尔后又吩咐蓝珏道：将今日太医所开的药去一并煎了。
　　蓝珏点点头应承下来，领命出去，平阳公主自是轻轻地吹着热气，希望它快些凉下来，以便趁早吃下。卫青只望着那药，又看了看她，微锁了眉头说道：公主，可不可以不要喝那么多？平阳公主只摇头说道：不可以。说着已经将药碗放于案上，自己则将他轻轻地扶坐起来，卫青虽然仍是感觉到无力，但还是微咬了牙坐起。
　　来，吃药吧。平阳公主的声音异常地温柔，动作也是轻柔，只将一匙药汁轻轻送到了他的唇边，卫青只得顺从地喝了，但是他觉得这汤药真是难喝得一塌糊涂，比他小时候吃过的那些发霉变味的东西还要难吃，他这样被她逼着吃了一大半，终于忍不住地要提出抗议了，说道：公主，停停再喝吧，好不好？实在太苦了……
　　真有那么苦吗？平阳公主表示怀疑，便舀了一匙自己尝了一点，果然苦不堪言……但是她却不欲放弃，只柔声劝慰道：虽然是有些苦，但是对身体有好处啊，再说一会药凉就不好了，是不是？……既然已经喝了那么多了，就一气喝完吧，好不好？但见卫青仍然微蹙着眉头，想了想便走去案上取了一块松软香甜的小点心，送到他的唇边，微笑说道：要不先吃点甜的，然后再喝药，好不好？
　　卫青望着这送到面前的点心，又看着她一会，忽然忍不住地笑了起来，低声说道：你这是拿我当小孩子哄么？平阳公主闻言也莞尔一笑，却已轻轻地将点心送入了他的口中，取出帕子轻轻地拭着他的唇角，说道：难道你现在不似个小孩子么？
　　这真是冤屈得紧！卫青心里这样想道，口中却是慢慢地咀嚼着点心，甜甜的香香的感觉盖住了先前的苦涩，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许多，身体也不似适才那般的虚弱无力了……正想着这些，却见公主手中的药碗已经重新地端到了自己的面前了。

作者有话说

　　进入收尾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