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没有一只海豹是无辜的》樱小町

36、第三章

　　# 第三章

　　小时候，余欣欣认为世界上只存在一种丑，叫做不努力。
　　只要努力，就会得到收获。父母会开心，老师会喜欢，会得到他人的尊重，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所以她想要成为科学家。

　　她像小大人一样自信地说：“科学家们依靠自身的努力，推动了人类的发展，取得了社会的进步。这种努力拼搏的精神比天上的星辰更加震撼人心！明星是靠化妆打造出来的，是虚假的，不值得被追捧。天道酬勤，我一定要成为科学家那样的人！”
　　她完全没意识到：对于智力跟长相都很平庸的绝大多数——无论未来当科学家还是明星，跟选清华还是北大一样，都是属于想得太多的烦恼。
　　人终究只能通过外界的反馈学会笨拙地行走，四肢着陆的叫爬，四肢蜷缩的叫滚，就算动起来比一般人快，看着也不太像个人。
　　而有的人根本不需要走，他们一出生就已经在飞驰的高铁上了，纯真无虑，拍手看着路边追赶的人摸爬滚打。
　　不努力根本不丑，自卑才丑。

　　而在余欣欣与张羽茜会面前，她已经被面提耳命自己未来三年的室友是个凡尔赛后浪。
　　徐凤霄女士是余欣欣妈的顶头上司，不是直属，是顶头，连跳三级的那种。类比在娱乐圈，双方的咖位基本可以等同于明星和网红。
　　然而不幸的是，无论这群财务自由人在公司多么不当人，他们的本质仍然是人类，只要人类还在繁衍，就大概率要面对第一次养孩子的困惑和青春期惯性跟父母作对的崽……

　　甭管余欣欣妈私下是怎样的脾气，总之，这位有着丰富内卷经验的中年打工人一到公寓，就绽开了春花般灿烂的笑脸，那光景，那热情，跟找到失散多年的亲女儿似的。
　　当失散多年的两亲人窝沙发尬聊的时候，余欣欣就被指使着打扫卫生。
　　一会儿是桌上有灰尘，一会儿是地上有头发……余欣欣那个气啊，心想你喜欢热脸贴冷屁股，我还要脸呢。
　　余欣欣心里有怨，干活特别不由衷。
　　张羽茜也尴尬地说，房子跟家政签了合同，昨天已经有人过来打扫过了，这么远带着行李过来，还是先休息。
　　余欣欣妈摆着长辈的架势说，拿钱办事的哪有不偷懒的，尤其是各种角落，一定要检查一遍才能安心。又说余欣欣挺听话的，只是害羞了放不开，你们年轻人有共同语言先聊天吧。
　　于是余欣欣被迫“奉旨”聊天，与张羽茜面面相觑。两人无言拘谨，各自通报了姓名、班级，就埋头戳手机。
　　余欣欣悄悄打量张羽茜，女生有一张白皙冷淡的脸，像晒在烈日下的冰块。
　　她的皮肤很好，嫩得可以掐出水，白白净净的什么都没有，不要说青春痘了，连毛孔都看不到。
　　就在余欣欣还在为每年只用一张毛巾感到省钱时，有人已经习惯用一次性面巾纸擦脸了。

　　不过就算没她妈那层关系，她跟张羽茜估计也不会成为朋友的。
　　因为她不配。

　　张羽茜平常人不高调，其实过得挺有水准的，护肤品都是国际大牌，衣服也是当季新款。后来有一次她继父派秘书给大小姐送东西，就顺手送她了一套面膜，余欣欣在网上搜了一下价格，那种想要跟对方随便聊聊女生之间琐碎话题的愿望就消失了。
　　张羽茜没有逛街的爱好，每天除了上学就是打游戏。之所以会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她每次打游戏输了就会骂人，跟释放本性似的，特别恐怖。
　　而且她一到周末作息就特别不规律，睡懒觉经常睡到中午才醒，也不会做饭，只会点外卖。
　　余欣欣是万万不敢打游戏的，她手机里连俄罗斯方块都没有，只有各种听力材料。每次她妈到访，她都会提前把聊天记录备份，把娱乐软件和一切可能引起怀疑的消息删除，等应付过检查再把软件和记录还原回手机，跟电影里的特务似的。
　　她与张羽茜的交集是芝诺随手所画的圆。
　　接触的越多，范围越大，张羽茜就让她越不理解。
　　毕竟，她只是普通人的小孩，跟出生就是下凡体验人间温柔的人是不一样。

　　当时。
　　余欣欣妈回来了，挤到两人中间，举着水果盘往张羽茜面前凑。
　　余欣欣木然地看着切得整整齐齐的西瓜——鲜红的瓤，黑色的籽，配着晶莹剔透的玻璃盘，打了滤镜似的好看。平常在家，她妈从不会把西瓜最中间，最红、最甜的那块单独挖出来切成小块，也不是舍不得给余欣欣吃，就是觉得浪费。
　　反正，她吃剩的西瓜皮绝不能被看见红色的果肉，势必啃得只剩下青白的瓜皮，像嚼没有味道的生菜，否则迎接她的就是劈头盖脸的臭骂。
　　余欣欣偶尔也觉得他妈挺好的，就是在小事上经常焦虑，提类似大塑料袋绝不能错套进小垃圾桶的要求，如果不立即照办，就会发很大的脾气。
　　……毕竟，亲生的跟捡来的是不一样。

　　她觉得特奇怪，她妈甚至记不得她中考的名次，却能对张羽茜种种特长如数家珍。会玩架子鼓就算了，初中校书法一等奖算个锤哦？彩虹屁都没这么能吹！
　　“我们家欣欣就是太懒了，我不盯着就搞得一团糟，还丢三落四，不过优点呢就是老实听话，有事你尽管叫我们家欣欣去做，欣欣，听见了吗？嗬这孩子害羞呢。”

　　余欣欣脸皮薄，在旁边尴尬癌都要犯了。好与不好是都相对的，有她这么个又懒又馋，生活习惯邋遢，还长得丑的当陪衬，哪怕是头猪都格外光彩照人。
　　张羽茜很皱着眉，看上去有点生理不适，她妈却一点也感觉不到，还在各种尬吹。
　　余欣欣都要急死了，心想：妈你倒是清醒一点啊！丢不丢人？你的领导是张羽茜妈又不是张羽茜，拍马屁拍给瞎子看有什么用？
　　“……一个人女孩子家家住在外面也不容易，要是有不方便的，直接找你杨阿姨也行，别客气啊。”余欣欣妈说。
　　张羽茜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又看了余欣欣一眼，才说：“谢谢阿姨的关心啊。”

　　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以余欣欣的本事，要从嵌在头颅正前的两团晶状体中准确地提取情绪出实在太难了。那点杨阿姨和阿姨的细微区别，倒是让她隐约有点心梗的感觉。
　　那是很可怕的。
　　无数次从梦里失足坠落的，心惊肉跳的感觉。
　　像被扇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

　　张羽茜最近常常处于眼神不对焦的状态，满腹心事。
　　余欣欣怀疑她就是在网恋，并试图找出决定性证据。
　　是，她是长得好看，家里又有钱，她承认。
　　所以根本不需要付出努力啊，仗着老天爷赏的本钱就可以无形中得到很多偏爱。所以在大家都在努力上学让自己成为有用的人，她却可以完全不负任何责任。
　　余欣欣特别鄙视她，她觉得张羽茜除了投胎技术好根本没优点，换做她自己有这样的家庭，也可以跟张羽茜一样轻松。

　　“茜姐，你考得怎么样？”不知道抱着怎样的心情，她问。
　　反正张羽茜平常有时间就打游戏，学习成绩肯定不怎么样。
　　见张羽茜神思不属，余欣欣又问：“怎么啦？今天心事重重的样子，难道说这次没考好吗？你是徐阿姨的女儿嘛，没发挥好也没关系……下次肯定——”
　　张羽茜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是没考好，有几道答题卡涂错了，要不然不会掉出一考室。”
　　“我这次考年级41，没考好，又要扣零花钱了。”
　　余欣欣的快乐像指尖沙，风一吹就没了。
　　“……”

　　她有些失控地叫嚷：“不可能！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因为实在没控制住，这一嗓子犹如野生的鸭子冲天嚎叫。
　　张羽茜顿时都惊了。
　　余欣欣自知失言，脸皮滚烫：“我不是那个意思茜姐，我的意思是……意思是说、你，啊那个、就是，是不是提前补习过，压到了大题？”
　　张羽茜皮笑肉不笑：“你说的还挺有道理的？”
　　“……”
　　“不……那个，也不是啦——茜姐你看你差一名就进一考试了，运气也太差了哈哈 ，不会是在骗我吧？”
　　张羽茜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这次出题太简单了，没有测出我的真实水平吧。”
　　说罢，像赶苍蝇似的挥了两下手，不怎么走心地鼓励：“……你这么上进，每天把刷手机的手机用来学习，一定早就轻松超过我了。”
　　余欣欣脸色更难看了。
　　她嚅嚅说：“……是的嘛，我每天都认真学习到12点！”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扣动着，点亮了紧握的手机。
　　锁屏壁纸是某个出演耽改剧大火的流量明星，是张羽茜这种完全不关心，都能叫得出名字的明星。
　　有一束光从黑暗里透出来，被余欣欣的手指遮挡着。被打亮的酒红色西装，白皙得如同天鹅的脖颈，浓烈得像个穿着油画的少年。
　　张羽茜随口问：“还追星啊？你这个还挺好看的。”
　　余欣欣愣了一下，语气缓和下来：“也没有啦……茜姐你还挺有眼光的嘛。”

　　后来无数次回想起这段情景，她自己说不清为什么会这么回答。尤其让她感到好笑的是，张羽茜连她喜欢明星的名字都懒得说，她却陡然产生了奇妙的庆幸。
　　像某种恶劣的，根植在骨子里的化学反应。
　　然而在看清张羽茜眼神的时候，这份濡湿的泡沫又化作冰冷的雪雾。
　　雾气吹散。
　　余欣欣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大口喘气。
　　张羽茜此时看她的眼神，和叫她妈妈阿姨时的眼神。
　　是，一样的。

　　张羽茜肯定是生气了。
　　但她绝不道歉。
　　她不是要面子，在张羽茜面前她根本没多少面子可挥霍。
　　如果不是时代进步得太快，她妈都快滴血认亲了，她除了跪下来谢主隆恩又能怎么办？她只是觉得一旦道歉，就会把自己期待对方考砸的恶毒念头坐实了。反正、张羽茜肯定又在玩游戏，还是不要提醒她了。
　　但是，万一呢……万一她跟她“杨阿姨”告状怎么办？她不敢赌的，就算杨阿姨和她妈妈是同一个人，对方会更加喜欢自己这件事，她连想都不敢想的。

　　她在床上失魂落魄，担惊受怕了好久，又调出备忘录里“奇葩室友”的最新段子，觉得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干脆全都删掉了。

　　《有个奇葩室友是什么体验》这个回答，是她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写出来的。
　　毕竟是东拼西凑来的东西，并不是没有前后矛盾的地方，但网友实在太厉害了，居然把她自己都没想明白的地方圆上了，让她忍不住直呼内行！
　　余欣欣特别得意，又觉得大部分网友特别智障。想到一群憨批没头没脑地自我代入，她觉得自己真是写了个寂寞。
　　但余欣欣是舍不得的删的，大家一起骂张羽茜真的特别爽。
　　而且她真的没想到自己会收获两千多个赞！还有人通过评论，私信给她出主意，想要帮助她逃脱奇葩室友的魔爪！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这么被这么多人认同过。
　　原来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与她感同身受，会不带任何目的与偏见地安慰她，认同她的做法。
　　尽管那是阴暗的，是被骗来的。
　　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就会被千夫所指。

　　带着那么一点点愧疚，她主动联系张羽茜。
　　“茜姐，许星圣你知道的吧？我们班好多人都喜欢他，我是为了跟大家有话题聊才关注他的，我没有追星。”
　　“知道了。”
　　看到回答，余欣欣把“你是不是他的粉丝”这句话删掉了。
　　“我妈周末要过来，这次给你带了国外的巧克力。”
　　张羽茜：“我跟朋友有约，晚上不回来了，替我跟阿姨问好。”

　　至此，余欣欣终于感到漂泊的落叶灵魂落回泥泞的人间。她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长气，大脑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疲劳。
　　哪怕只是暂时的，她也想把自己藏起来。
　　用被子罩住全身，躲在熟悉的黑暗里，只要捂住耳朵，就再也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就像小时候那样，她不会再害怕，明天会变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