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没有一只海豹是无辜的》樱小町

23、第二十三章

　　# 第二十三章

　　海坊主站在门口，万物不美，皆有影子。
　　以人类的审美，它长得挺微妙的，尤其脸上两条泥鳅似的胡须，比秃顶和油腻还要令人难以接受啊。
　　“人类还真是麻烦啊。”他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自顾自地喜欢，自顾自地讨厌，不好好说话，还尽爱瞎折腾，真是的……尽给人添麻烦的家伙。”
　　像打翻了五味瓶，原千夏低落地垂下眼，双手紧张地交叉相握：“……对不起。”
　　听到原千夏果断的道歉，海坊主的语气好了点：“好了，老夫不会跟不懂事的人类小丫头计较，别的不说，你长这么大，恐怕妖怪都没有见过几次吧。”
　　“你们人类对妖怪的喜欢，也只是停留在嘴上的程度了，一旦看到真的，就怕得要死。看你长得弱不禁风，没想到跑得比山里的野兔还快，害老夫一顿好找，不过……这些都是小事。”
　　“这样下去，你会死。”

　　“……会死？”
　　原千夏重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就要死了。
　　虽然人最后总是要死的……但她只有15岁，还是蹦蹦跳跳要长高的年纪，长辈健在，身无大病。死亡这种东西，是未曾亲眼目睹的，寄存于未来某处的[概念]。
　　是像白矮星一样，巨大，孤独，充满阴影的存在。
　　名为[死亡]的概念，像人一样站在她面前，双手并成□□形状，直指心脏：砰！

　　她回到了现实。白色的医务室，指向3点15分的挂钟，还有鱼头人身的妖怪。
　　无法相信。毫无真实的感觉。

　　海坊主说：“阴阳术一旦生效，就绝对无法在中途停下。你不是阴阳师，承担不了法术的反噬，想要活命，你必须与老夫签订契约。”
　　原千夏不可置信地看着它：“……为什么这么说？”
　　“亲眼目睹妖怪现身，你还打算自欺欺人到何时呢？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出现在手心的晴明印，以及……老夫拥有鱼头人身的外表，生活在广阔的大海。能够与你这样什么都不懂的人类面对面说话，已经是违反常理的证明……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就算是以扭曲的方式实现的愿望，也是愿望，现在正是支付代价的时候。”

　　络新妇说：你可以在任何时候前来找妾身。
　　大天狗说：能不付出任何随意破坏现世，你把妖怪当成什么了？
　　海坊主说：这样下去，你会死。
　　……
　　啊……
　　“这就是代价吗？”原千夏像被抽空了，灵魂呆呆地浮在半空：“是因为我吗？……完全不明白啊，是因为我才会出现现在的情况吗？”
　　“能理解到这点，你还不算太差劲。”

　　“……这也太奇怪了吧。”
　　原千夏屈辱地闭上眼，喉咙里发出颤抖的泣音。
　　是假的。

　　被剖开的平静毕竟只是假象，风平浪静的水面下是汹涌湍急的暗流。开玩笑，根本不可能有人会心平气和接受自己死亡吧。
　　那一定是被绝望逼到悬崖，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才能以意志压抑疯狂求救的基因，任刀山火海舔舐，任海啸淹没头顶，任骨头一寸寸开裂。

　　海坊主走进屋子，原千夏尖叫。
　　她抱着脑袋，像受到极大的惊吓：“对不起对不起！你现在过来了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过激反应。”
　　“对不起，请让我考虑一下。”
　　她把手慢慢地移到脸上，捧住眼睛。
　　时间像点滴一样流过。

　　“……也太过分了吧，还是一经卖出，概不退换的强买强卖。自始至终，我想见的只有荒大人而已啊。还说愿望实现了……是魔鬼吗？”
　　“一直以来我不聪明，长得也不是特别好看，成绩普普通通，不好好学□□是浪费时间胡乱幻想。我其实很喜欢很喜欢荒大人的，胡乱许愿也能成功的话，至少也该是中五百万彩票或者考上清华北大之类的吧，本来就没想过会成功……”
　　“我、我……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原千夏的声音很低，仿佛仅仅只是暴露心声就耗尽全部力气。
　　这些脆弱的声音游魂一样飘荡在空气里，无人可安慰，又像飞舞的细雪，在接触到阳光的那刻就不着痕迹地融化了。
　　“脑子好混乱，到现在还是乱糟糟的，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过海坊主能够被召唤到现世，意味着荒是存在的吧。”
　　“至少对于这一点，我很开心啊。其实一开始也没有真的奢望过这种事情，只是故事里的人的话，连暗恋都算不上吧。”
　　“其实我没想过会这样的。”
　　原千夏哭了。
　　眼泪从指缝之间漏出来：“在游戏里，我从来没有用过海坊主啊……其实我很狗的，胆子又小，别人态度稍微强硬一点就害怕了，还故意装作听不懂，只喜欢看脸，这样的我差劲透了，对不起……”

　　海坊主僵硬了。
　　啊，他把人类的小丫头弄哭了。人类的小丫头哭了，哭得很伤心……怎么办，他只擅长吓人，不擅长安慰人啊……
　　人类的眼泪好多，难道她的眼睛里连接着大海吗？
　　“海坊主……”
　　冷不防听到自己的名字，海坊主木着（实际茫然的）脸，听人类的小丫头用游丝般的呓语说：
　　“我知道海坊主是好妖怪，装作很凶恶的样子，说要吃人，其实只是为了让渔民躲开海难。”

　　“呃……”
　　如果他有哺乳动物的耳朵，现在恐怕已经竖成驴的形状了吧。
　　“……我根本不明白啊，在玄幻设定里面纠结科学这种东西本来就很傻，还是别想了，反正也想不明白。”

　　海坊主说：“事到如今，老夫无意指责你什么，毕竟人类我见得多了，你也不是最糟糕的那个，赶快完成契约，从头开始吧。”
　　“这样吗……”原千夏笑了笑。
　　“感觉，突然一下子也不是很可怕了呢。”

　　“有种努力错方向的感觉呢……召唤出鱼头这件事怎么说，嗯……就是‘原来你也在这里晒太阳’的感觉……很奇怪对不对，但是放弃的话，就会变得很轻松啊。”
　　“嗯！……我不会再逃避了！”
　　原千夏睁着湿漉漉眼睛的说：“你能重复一下之前的话吗？”
　　海坊主虽然很疑惑，并且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思考的，但觉得能想通就是好事，于是配合地回想了之前说的那句话。
　　“事到如今，纠结这些也无用？”
　　原千夏摇头：“不是的，就是……你出现的时候说的那句话，那时候，是想要完成契约是吧？”

　　海坊主明白了，他郑重地问：“你就是召唤出我的阴阳师吗？”
　　原千夏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不是。”
　　海坊主语塞。

　　一阵脑残的风吹过。
　　“啊这，你这么一说我的情绪都不连贯了……”

　　海坊主瞪着死鱼眼，一分冷漠，二分高傲，三分严厉，四五六乃倔头倔脑，七八九皆不得人心，十分怀疑鱼生：“且听老夫一言，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逃避现实是没有意义的！”
　　原千夏用力揪紧衣角。
　　“讨厌！”
　　她脑袋一片空白。
　　“我才没有召唤出鱼头，不要把平行世界发生的事情强行套在我身上啊！”强烈的呐喊，足以引起心灵海啸般的震耳欲聋的回声。
　　“本来就不是真心实意的事情，临时再反悔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明明喜欢的是荒啊！”
　　原千夏吼完以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某些沉重的部分从身体里抽离出去，又有更多的——不知道叫什么的，像被静电吸附的纸屑那样黏糊糊地粘上来。
　　海坊主，圆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大大的问号。
　　“我才没有逃避……我只是，直面了现实……”
　　“而已……”
　　原千夏感觉自己靠在床冰冷的铁栏上，她的身上飘满了绝望的灰烬。

　　“果然还是无法接受跟鱼头契约，对不起我是个差劲的人类！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咎由自取！请不要再来找我了！”
　　原千夏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海坊主依旧停留在原地。
　　仿佛被人类日复一日的“以貌取妖”磋磨成风干的石头。

　　他是。
　　妖物，妖怪，怪物，妖精，鬼怪……怎么称呼都可以。
　　是自人类的想象中诞生，恐怖强大，令人畏惧的存在。
　　[他们]是从想象中诞生的族群。这个世界原本已经没有他们这等异物的栖身之所了。

　　就像雪童子那样。
　　海坊主在这个世界也是不存在的，由于某个（坚决不愿承认之人的）强烈意念而显现出虚幻投影。
　　他尚未与这个世界建立起足够的因果，普通人亦无法感知到他。
　　因此他大摇大摆地走在校园里，像个第一次进城，却又坚决不肯露怯的土老帽。
　　步伐十分地果决沉稳，姿态十分地摇摆霸气。
　　这个世界十分陌生，细看之下又有迹可循。人类能够飞上天空，又企图征服海洋，甚至把目光投向比未来还要遥远的外太空，但这些进步只是外化之[物]而已。人类的社会形态发展了几千年，细究来只能算作改良，聪明少数的带领蠢笨的绝大多数，而人与人之间又充满了不理解、不信任，因而只能源源不竭地以[内耗]饲养出蠢笨肥胖的怪物，阻碍人类进步的正是人类痴愚懒惰的本性。

　　海坊主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在熙熙攘攘的学生间走过。有个女生，却露出仿佛喝水塞牙的古怪表情。
　　这个人，正是张羽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