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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爱的镣铐 ...

  •   周六这天楚慈去医院复检,韩越也正巧休息,他原本计划下午陪楚慈做完检查,就带他逛逛新近的艺术展览,晚上再去高级西餐厅约顿烛光晚餐,以期提高一下生活的层次与情调。

      未曾料到晌午接到韩母的来电,电话那头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说韩老司令突然昏倒了,要他赶紧回家一趟。挂断电话后,韩越脸色阴沉,嘱托任家远关照好楚慈,自己晚餐可能陪不了他了,然后行色匆匆地赶回韩家。

      完成了各项繁琐的抽血化验,楚慈谢绝任家远提出安排晚饭的邀请,一个人提早回到所住的公寓。结果下午五点半左右,韩越居然突兀地出现在了他家门口,楚慈一脸惊诧地望着他,他似乎急着赶路,豆大的汗珠顺着鼻梁和鬓角滴落下来,但面色却异常苍白,眼神躲躲闪闪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你怎么了?韩司令他……出了什么事吗?”楚慈有些担忧地问道。

      “没有,我爸他本来就有高血压,这几天太热,结果午后散步回来犯了一阵迷糊,送去医院后医生也只开了点药,让他回家静养就行。”其实韩越回家一趟后也心知肚明,父亲生病不假,但远未严重到母亲在电话里说的那种程度。或许韩母念在有一个儿子总比老无所依强些,近来终于不再对她那二儿子咬牙切齿地咒骂,而是打起了亲情牌,今日就借机把韩越从楚慈身边召回家去。

      “噢,没事就好。”楚慈长舒一口气,在心底,他对韩司令终归是感到歉疚的。“那你怎么回来这么早,没在家吃顿晚饭再走?”

      “……没,咱俩不是说好了出去吃吗,那家餐厅我排了三天队才预约到的,不去可惜了。”韩越这么说着,有些颓然地坐到沙发上,明显兴致不高。

      “韩越,这么久以来,我一直都没问过你家里的情况,并非漠不关心,其实也是……不敢问,”楚慈挪坐到他近前,似乎有意用柔和而令人宽慰的语调说道,“要是你有什么心事,现在可以说给我听。”

      韩越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有些犹疑看向楚慈,“你……你真想听?”

      楚慈郑重地点点头,“讲吧。”

      像是忽然得到特赦的犯人,在重见天光之时感激涕零,愿将事实真相和盘托出,韩越开始讲述起郁积在他心头的苦闷:“楚慈,有件事我始终没跟你说……你知道,我哥……韩强,他情妇当时怀了孕,后来我妈知道了,非要她把孩子生下来,说是给韩家续上香火……她算盘打得倒挺响,想把那孩子接到韩家,过继给我嫂子小若抚养,可人家凭什么忍气吞声养情妇生的孩子,加上她父亲也是地方有权有势的干部,没过两个月她就和我家彻底脱离关系了。”

      韩越偷瞄楚慈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听到韩强的事并未流露出嫌恶的表情,顿了顿又接着往下说道:“我妈还想把孩子硬扣留在韩家,那个情妇就不要命一般上门来闹,或许是出于血肉亲情,或许她也不想被一笔钱打发走人,加上我爸也规劝我妈,孩子在他们老两口膝下,到底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后来他们协定给那女人在郊区安置套房产,每月定时打给她抚养费,到了周末就派车去把孙儿接回来住两天……”起初他语气中还颇带几分不屑,对家中的这堆琐事尚可置身度外、冷眼相看,但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我那阵子根本没心思听一句韩家的事,甚至都没回过一趟家,直到今天,我妈把我叫回去,正好赶上我哥的那个孩子在场……我头一次见到他,也快有两岁了吧,吃饭时叫了我一声二叔,我抬眼对上他那双眼睛和正冲我笑的小脸儿,就……什么也吃不下了。”

      韩越把脸埋进掌心,刚刚他从家中落荒而逃,此刻心神仍因受到震动而恍惚不止。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是非分明、淡漠公正,韩强撞死了人而逃避承担责罚,那楚慈前来寻仇也就无可厚非,就算楚慈刺伤了韩司令,也是由于自己先前对他的恶劣行径种下了孽因。他可以无视旁人的轻蔑与刻毒,可以忍受自己的母亲在电话里痛骂他狼心狗肺、不孝不悌,但当他毫无防备地看到那张和他哥分明相像的稚嫩面庞时,难以言说的愧悔使他再也不能无动于衷。那时他恨不得提枪指向茫茫天地,质问为何偏偏要自己姓韩?

      楚慈拍了拍他肩膀,动作轻柔而和缓,韩越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似乎对方正暗中下定某种决心。

      “韩越,是我对不住你,”韩越的眼神变得震惊而迷茫,不知他究竟为何而道歉,但楚慈语气干脆利落,目光低垂,平静地注视着自己双手掌心,身体后倾陷入了沙发靠背,“其实我挺卑劣的,要不是当时利用你去接近韩强,现在你也能一家团聚在一起吃顿饭了……”他自嘲般苦笑一下,紧接着又说道:“可我不甘心啊,我的老师和弟弟就平白枉死了吗?夜以继日,我想复仇想红了眼,仇恨,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漩涡。”

      他顿了顿,韩越想张口抢白,但他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似是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最开始,我只恨你哥韩强,只要他一个人付出代价就行,然后,我盯上了和他行径如出一辙的候宏昌,后来又轮到和当年那事沾上关系的赵廷、高良庆,其实高良庆本来罪不至死,可没办法,那时候我孤注一掷,甚至连你父亲也痛恨入骨,谁叫他位高权重袒护住了你哥……”他的双手软绵绵地垂在腿边,仿佛失去了全部气力,“等我把刀锋刺入所有人的体内,向他们追讨回过量的鲜血之后,这世上已经没有我的仇敌,可我的至亲在哪儿呢?他们终究是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到最后,我最恨的人,其实是我自己,我为什么要让他们千里迢迢赶到北京?为什么要害他们被撞死?”

      言至此处,楚慈的胸口开始剧烈地起伏,他不得不试着深呼吸两次,克制住猛烈爆发的情绪。“所以那时我查出胃癌,也没觉得有多难过,相反,还有种自我报复的快感……痛快地死倒没什么,活受罪的滋味确实不太好受……我强忍了两年,结果还是没死成,也挺悲哀的。”

      “你现在……还是这样想?”韩越惊得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有时候会,其实你围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时,我还挺开心的,和你交谈、说笑、拌嘴,让我觉得自己还像一个正常生活的人。可每当我独自一人时,过往发生的事又全都回来了,像山一样压在我身上,它们才是我生命中实际存在的,沉重的,无法摆脱的真相。我被这份重轭压得不能思考,难以呼吸,好像快要碎成一片一片的,连个人形都没有了……”楚慈咬紧嘴唇,努力遏止声音的哽咽,用深沉的目光看向韩越,“人到底是没办法重新活一回的,韩越,你能带我出地狱,我真的特别感激,但咱俩谁也没法脱胎换骨,你还姓韩,我仍姓楚,和我扯上关系,你就一直没办法面对自己的家人,他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谅解你,而我呢?我什么事都为你做不了,咱们这么拖下去对你根本没什么好处。”

      “何况……”他的眼睛眯成一道细缝,似乎是在笑,但眼前韩越的面容像浮冰一样开始融化,“说不定我离开这几年常住的环境,自己出门散散心,以前的事也就渐渐淡忘了呢。”他试图调整语气,让这句话听上去可信些,可心底其实并未抱有一丝希望。

      “好……好……”似乎有一把火在韩越的眼神中燃烧起来,使它们放射出决绝的光,“我大概猜到裴志跟你说过什么了——这小子,他完全不懂!”他右手紧握,狠狠砸了自己大腿一拳,骨节攥得绷紧泛白,“楚慈,你以为我会把你当成拖累自己的负担?你以为我真的在乎什么亲情孝名?我是想过,老天怎么和我过不去,非要让我生在韩家,这问题我琢磨过无数次,就在今晚还在愤恨不平,要是我哥不是你的仇人,要是我以前没那么张狂自傲、仗势欺人……可是你看,如果我真是个普普通通的张三李四,咱俩岂不是要一辈子形同陌路?你那时一门心思记恨着养母的死,怎么可能接受一个莫名其妙的同性对你求欢示爱?楚慈,我现在明白了,老天早就编排好了,没办法,我他娘的就得姓韩!只有我是韩二,咱俩才能绝处逢生!——就跟那个唐僧和孙悟空一模一样,非得经过八十一难,才会修得正果不可……”韩越急匆匆地说着,脸颊烧得绯红,他只觉自己就站在悬崖边上,楚慈的下一句话轻飘飘地把他一推,他就会坠入无底深渊万劫不复。

      “所以楚慈,不是你拖累了我,你是彻彻底底救了我。要不是你,我永远都是那个过去的韩二,自以为是、胡作非为、从来不会平等地与人相爱。最近这些日子我像块膏药似的粘着你,但一直没提未来的打算,就是想要……学着尊重你的意见。楚慈,你心里真的想走,想开始新的生活,我决不再纠缠你,我韩越拿得起放得下!咱俩以后就做好哥们也成,你工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可以来找我,说不准我还能、能帮你介绍个女朋友——”韩越故作轻松释然,咧嘴笑了一下,浑然不知抽动的嘴角牵扯得表情格外狰狞,惨不忍睹。他的眼眶迅速浮起一圈红晕,泪光在其中翻滚。

      “可是楚慈,我也不甘心呐,要是你离开我,我可能就直接垮了——不是求得你的怜悯,楚慈,我只想跟你说,也许是最后一次了,我爱你,爱到我可以忘了自己是谁……但凡你对我、对我有那么一点爱,一点点就够了,请你信我一回,咱俩一起往前走,以后无论遇到什么灾什么坎都一定能迈过去,我保证。”

      韩越此时恨不得拿出刀来剖开肠肚,让楚慈看到他一颗鲜活跳动着的真心。但他最终没有。他只是去拉住楚慈的手,刀锋铭刻出的伤疤触碰到被刀柄磨起的硬茧,然后它们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好似分隔已久的血脉终于相融。

      楚慈任由自己被那只温暖的手掌牢牢握住,如同溺水的人精疲力竭,再也无力挣扎,却并未悄无声息地沉入深海,因为始终有一只手对他紧抓不放。在最后关头,浪潮冲刷着所有往事朝他席卷而来,在他耳畔回响的尽是韩越说出“我爱你”的阵阵余声。

      裴志不久前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就在这一刻,答案骤然明了于心。曾经在山路上他没有选择明哲保身,而是救了韩越一命,他把它当作是恻隐和怜悯;韩越得知大哥死讯时他拥抱住对方,给他温柔无声的抚慰,那时他以为自己是出于欺瞒他的愧疚;后来他假意配合化疗准备手术,容许韩越在身边陪他一起刷经验打副本,他告诉自己是为了不辞而别那一天的补偿;最后他独自一人吊着止痛针,在漫长的黑暗中苦熬时,一直跟自己说再坚持一会儿,等韩越来,总要见过他一面再走,他把这解释成濒死之人用以求生的念想。现在,无数棱角分明的碎片一下子拼合到一起,他终于认出它来——那到底是一份回归整全的、始终连贯的爱。

      他们之间原本有重重积怨、血海深仇,好像两人隔了千山万岭,层峦叠嶂,此生此世都走不到一起。但是韩越知道,此时楚慈也幡然顿悟,只要他们彼此相爱——只消那个爱字一说出口,他们立即能够生出羽翼,翻山越海,彼此相见。那层层阻障恍如一场海市蜃楼,放到盛夏的灼灼阳光底下一照,顷刻间就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于是,楚慈庄重地望向韩越,手指也用力回扣住对方的掌心。“韩越,和你商量件事啊,”他平缓而有力地说道,“其实……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奇怪的是,韩越半张着嘴也瞪向他,却毫无反应,仿佛被冰雪封冻住了一样。

      楚慈想到上次在韩家对他提出请求,还是为了分手,恐怕韩越已经有了心理阴影,加之自己或许表意不明,他决定把话解释得更清楚一点,“——我的意思是,咱俩复合吧。”

      韩越还是僵直地坐在那儿,表情木然,好像刚刚楚慈只是冲他做出复杂的口型,而根本没有发出声音。

      “怎么,你不愿意?行啊,要是你不愿意,这回我也一直铐着你,直到你答应为止。”楚慈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眉眼弯成柔和的曲线,煞是清朗好看。

      这时,韩越才从不可置信中缓过神来,他蓦地把楚慈一把拉进怀里,打横抱了起来,他绕过沙发,越过茶几,在客厅里漫无目的地转圈和乱跑,他的双颊不住地颤抖,似乎已喜不自胜,抑或由于绷紧的肌肉突然放松而失去了控制。

      “你想把我铐起来?你可别反悔!我、我他妈的这就去给老于打电话,让他把部里那副铬合金的手铐给我搞出来!咱俩就一起铐上一辈子,到时候我把钥匙给扔海里去!”

      也就恰在此刻,彤云散去,傍晚的斜阳向下滑落了一个角度,正巧照射进厨房的窗口,灿烂的夕光尽情倾洒进来,宛如涨水的溪流向河道注涌,然后它流金一般缠绕住他们的脚踝,攀爬至他们的臂膀,最后亲吻在他们彼此相贴的面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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