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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临别谈话 ...

  •   韩越在楚慈家足足拖延了一周,才恋恋不舍地结束同居生活,自觉搬出公寓回他冷清的老巢去了。

      他赖自己家里时楚慈并未下过逐客令,也没给这位不速之客什么坏脸色,但当他走的时候,楚慈同样没有加以挽留。

      楚慈很快就发现,对于韩越这种无事献殷勤的人来说,共住与分居之间其实区别不大,如果仍能把韩越一天往他家跑三趟的状态勉强称之为分居的话。他的身体仍需静养,何况正值炎炎酷暑,出门一趟过于消耗体力。韩越像一位尽职负责的采购员,清早就把各样食材备齐送到他家,为保证菜品新鲜只买当天能吃完的量,因而需要日日如此。有时他会进屋坐上一阵,陪楚慈说会儿话解闷,顺道给他做顿午餐,偶尔遇到急事抽不出空来,他就把东西撂到门口悄无声息地离开,趁会间休息五分钟的空档也记挂着给楚慈打一个视频电话,频繁程度堪比推销来电的骚扰。至于晚上他则雷打不动地开车接楚慈去北海公园遛弯,两人在花前柳下徘徊漫步,韩越假借呼吸新鲜空气有利于身体复建的由头,但其实质完全就是小情侣在谈情约会。

      总而言之,韩越所做的一切似乎是要蓄意介入楚慈的生活,强行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韩越就像一个不安分的孩子,捡起沙滩上的鹅卵石接连不断地投进湖里,炸出一朵朵飞溅的水花,搅动得整个湖面荡漾起颤动的波纹。可每当深夜降临之时,调皮的孩子总要离开岸边,那时水波渐渐凝滞,如同纹丝不动的镜面,如同楚慈凝视窗外一眨不眨的眼睛,黯淡的月光照不透它们,它们是无边夜色中幽黑而冰冷的深潭。

      ***
      楚慈出院一个月后,传来裴志即将出国经商的消息。其实裴志早在一年前就被家里人催逼着走出国门放眼世界,其用意无非是让他远离门阀斗争的漩涡,同时也最好跟韩越撇清关系。无奈裴志死活不从,连找女朋友结婚生子的挡箭牌都搬出来了,硬赖在北京不挪地方,为的是继续对韩越明帮暗衬,苦心寻求有关楚慈下落的线索。

      现在楚慈完完整整地回来了,裴志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于是他放弃挣扎乖乖就范,被老父亲一纸公文打发到非洲援建,同广大第三世界国家建立巩固的互利合作关系去了。女朋友的事自然不了了之,那位应其请求假装同他搞暧昧的大提琴手最后还挺理解他,高风亮节地拒收私下合约里所承诺的情感补偿金,甚至召集乐团里的其他姐妹给他搞了场饯行音乐会。

      裴志临行前一晚,他那帮狐朋狗友们自然要聚到一起给他送行。几年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分仍然还在的就剩下韩越、任家远和及时转变立场的候瑜。裴志还特别邀请楚慈赴宴,说起来当年他为楚慈的事出过不少力,此时韩越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好一声不吭地带上楚慈去往酒店。

      与之前纸醉金迷的堕落生活不同的是,现在有了楚慈在场,哪能再去什么舞场夜店招一堆少男少女陪侍身侧,哥几个一合计,干脆吃顿饭就好聚好散,甚至在韩越的强烈要求下,饭店都中规中矩地选在一家档次还算够格的火锅店。

      此时,古色古香的五层小楼灯火通明,雕栏画栋之间缀着数不清的橘红色灯笼,别有一种辉煌气派之势。这些京城里的纨绔子弟正在顶楼的包厢里,韩越楚慈坐在一侧,另外三人于他俩对面挤成一排。鸳鸯锅底在餐桌正中央飘散出腾腾热气,楚慈的肠胃沾不得辣,于是理所应当一人独享滋补山菌锅,有点好笑地看着其余四人在另一半浮层红油的汤料中抢夺涮肉片的惨烈战况。

      席间自然少不了酒。韩越叫嚷着酒对楚慈来说仍是头等禁品,这点任家远也可以为他作证,不过这回他们不肯善罢甘休,干脆就让韩越代表自家那位喝双份的量。也不知裴志他们是不是事前商量好了,几人开始轮番跟韩越碰杯,有恭喜他得偿所愿再续前缘的,有喟叹他大难不死有惊无险的,连带祝愿楚慈身体尽快康复的加在一起,喝过四五圈之后韩越简直被这帮损友玩得晕头转向,满桌山珍海味一口也吃不下了。

      眼瞧着最后一瓶啤酒倒进韩越的杯子,再由候瑜敬酒使他一饮而尽,裴志满意地清清嗓子,任家远立刻站起身来,讪笑着说道:“我看吃得差不多了,哥几个先聊着,我去楼下结账!”

      “哎哎,说好今天我请客,你可别抢我的功啊。”候瑜也不落后,紧跟任家远身后追了出去。

      结果包厢里就剩下裴志、韩越和楚慈三人,韩越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胃里总算挪出一点地方,他旁若无人地夹起一只鲜肥的鲍鱼伸进汤中涮去了,裴志干坐了半晌,最后颇为无奈地挠挠头,说道:“那个,韩越,你就不想去个厕所吗?感情刚才那些酒都白灌你了啊。”

      “我说裴志,原来你们是合伙算计我,想支开我就直说呗,行,那我就走,给你和楚慈留点私、私人——空间。”韩越把筷子往桌上一撂,瞪了裴志一眼,又瞟了瞟身旁的楚慈,见自家媳妇面无表情地在喝茶,根本没空搭理他,最终还是酸溜溜地离开了包间。

      确信韩越的脚步声完全走下顶层楼梯,裴志才煞有介事地挺直脊背,干咳两声开口说道:“那个,楚慈啊,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最近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听任家远说复检的各项指标都挺正常,一年之内肿瘤不再复发就算基本痊愈了。”

      楚慈淡淡一笑,他知道裴志心里想问的不是这个,于是三言两语把自己的身体情况同他解释清楚。

      “噢,那挺好,挺好,你平时多注意饮食,别总想那些烦心事,以后肯定不会有事的。”裴志一边点头,一边举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酒皱着眉咽了下去,好似已经不胜酒力,“那……韩越他……咳咳,听候瑜说他没跟你住在一块儿,那小子前几天有急事去他家里找人来着——所以你俩算是怎么个情况啊?”

      果不其然是为了韩越,楚慈其实对裴志有种亲近之感,这种事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索性把韩越借生病之由在他家住了一周,后来又自动自觉搬出去的经过也讲了出来。

      裴志听完倒是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过神来,突然咧嘴笑了一下,笑里仿佛藏着无尽感慨,然后他低声说道:“我没想到这回他能如此沉得住气,还担心按他惯常的脾性,对你死缠烂打没完没了,早就堵在你家门口一哭二闹去了……韩越啊,真是脱胎换骨,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他了。”余下的半杯酒被他一饮而尽,他用手掌根部托着太阳穴,歪头好像在斟酌沉思什么,沉默了一阵才又看向楚慈,“知道吗,他那次违反军纪擅自叫醒龙纪威,十有八九是有去无回,这事要被任何一个人发现了,一桌韩司令级别的人物加起来都保不了他……”

      “嗯,这事龙纪威当时告诉我了。”楚慈无奈地叹了口气,心头猛然间五味杂陈,想起两个月前他行将就木,而韩越只身奔赴阴曹地府硬是把他拖回来时,只觉恍若隔世。

      “那你……你是不是挺感动?”裴志小心翼翼地问道。

      “感动?”楚慈皱了皱眉,抬眼盯着裴志因微醺而泛起红晕的面庞,“裴志,你究竟想说什么?”

      裴志避开他的目光,又低头苦笑起来,“楚慈,我一直……挺喜欢你的,很早之前就喜欢了——你知道这一点,对吧?以前我没表现出来,那是出于对韩越的忌惮,不敢明目张胆地和他抢人,但那小子之前他妈的也太浑了!那时我心里就常常想啊,要是你身边的人是我,你保准不会像和他那样冷着张脸爱答不理的……”裴志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说出心声时,自己也觉得难为情了,“直到你真出了事,我才清醒过来,我连控制韩强情妇的事都搞砸了,和韩越比起来,我能为你做的事实在太少——他连命都可以豁出去,我又拿什么和他相提并论?没想到这小子当年一语成谶,真能爱你到连他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哎,楚慈,说这个是让你别误会,我把他支开不是出于私心,想挑拨离间你俩的关系啊。”

      楚慈点了点头,示意裴志继续说下去。此刻裴志的血气裹挟醉意一起上涌,鼻尖涨红得似能滴出血来,但他的话语逻辑通贯、沉着有力,全然出自精心构思与演练,同时又是一番颇具破釜沉舟架势的肺腑之言。

      “我和韩越,那是自小在军区大院一起拉帮结派打群架过来的铁哥们儿,所以我敢打保票,他对你的爱天底下独一份,空前绝后,真到不能再真。但楚慈,咱俩也、也算朋友,对吧?我这人就是太闲,有时会琢磨你到底爱不爱韩越……可我真想不出来,楚慈,我不知道你该不该爱他——你爱吗?”

      他以一种天真而赤诚的目光望向楚慈,看着对面那人微微张开嘴唇,似乎在下意识间要给出答案,但突如其来的质问又像一把锋利的刀刃刺入他的心脏,下一秒他已在极力忍受难以言喻的痛楚,最终紧咬的唇齿化为一片缄默。

      “没关系没关系,我就随口一问,你别往心里去,”裴志见楚慈为难,连忙冲他摆摆手,抢过话头继续说道,“你爱他,那你俩正好可以安稳地过日子,可即便你不爱——楚慈,我绕了半天只想和你说这个,以后照顾好自己,一个人也能逍遥自在地活下去。韩越做的那些事,哪怕旁人听上半句都会感动不已,可就算他救了你的命,说到底是他心甘情愿,何况你俩之前的是非恩怨怎么能算得清楚。楚慈,你不欠他的,你不欠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我只希望一件事,就是你往后别亏待了自己,别再用过去的那些事折磨自己……”

      楚慈默默听着,裴志说出的每个字都直截了当地戳穿他的心事。他的爱晦涩难明,好似尚且笼罩在未知的迷雾中,抑或他已不再具有爱的能力,彻底成了在无际荒漠中徒然迈动双腿的行尸走肉。他对韩越是亏欠、是依赖、是感激、是习惯,但他不能确定,那份感情能否被冠名以爱。至少倘若爱的形式类似于韩越无怨无悔的付出,那他又能为对方做些什么?他不过是一位在暗夜中茫然无措的病人、一个被不散的阴魂所缠绕的罪犯、一具痛苦到麻木而难以自保的躯壳,他怎敢言之凿凿地说自己还会爱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裴志,多谢。”楚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感到虚空中突然出现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罗网,他像游鱼般意欲回身逃离,但最终徒劳无功。“韩越拿自己的命赌我回来,怎么可能不欠人家的。那时我被癌症折磨了两年多,那种滋味让我恨不得……下一秒立刻得到解脱,死或者还有康复可能的生,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只要别再毫无希望地熬日子就行。韩越替我选择了后者,但是现在看来——活着就不是彻底的解脱。”他往后靠坐在柔软的椅背上,一下子显得格外疲惫,“你放心,我不会轻生的,我答应过韩越,要好好活着,不能白费了他的心意。我就是……太贪心了,单单活着还嫌不够,惦记着一切要是可以重新开始,回到六年以前,我能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往下活该多好,最近我一直被这个念头反复纠缠,有时一想就是一整夜。出院那天任家远开玩笑说我这叫重获新生——如果世上真的有重新活一回的机会该多好啊。”

      “这回就是新生,楚慈,你就把它当成新生还不行吗?”裴志又惊诧又急切地倾身向前,好似新上任的医生终于发现了病人的症结,“你忘了,上个月要做手术时不是考虑得挺通达的嘛,还打算捐献遗体器官来着?要是那天你真没下来手术台,楚慈,那些得到你的眼角膜和心脏的病人,他们算不算重获新生?肯定算啊!现在它们没被送给旁人,难道物归原主就不是一样的道理了?你想要拿它们去救其他人,怎么唯独救不成你自己?带着你的眼睛和心脏,想想那些器官移植成功的人,去做和他们一样的事——登山临水,游历四方,遍览祖国大好河山,要是哪天你在国内玩腻了,我在阿非利加的土地上随时欢迎你的到来!”

      想象着自己真背起行囊满世界闲逛,最后还会到非洲大草原观赏动物大迁徙,楚慈就觉得莫名好笑,像是那个因疲累而倒在荒漠中的人,突然看见前方出现海市蜃楼般的美好愿景。或许是出于酒精的刺激,或许是情绪忽然激动,裴志的眼里已有泪光闪动,他自己似乎也觉得丢人,赶紧用衣袖抹了一把,重新换上散漫不经意的口吻说道:“哎,这锅底都要烧干了,楚慈,你吃饱了没?还有,刚才说的话你还是别告诉韩越,要是他真误会什么,能追到约翰内斯堡去找我讨说法!”

      楚慈微笑着点头答应,“好啊,我不说今晚的事,你也要保证,不能透露我拜托你帮办捐献器官的事,咱俩扯平了,这些就算是,嗯,属于我们之间的秘密。”

      “……属于我们的秘密。”裴志端起酒杯向楚慈致意,跟着低声重复了一声,仿佛这句话里包含着对他的无限慰藉。隔着火锅袅袅上升的水汽,他们彼此相视,裴志的身形在白雾中显得朦胧而迷离,只有他的眼睛晶莹发亮,笑意盎然地注视着楚慈,仿若深沉天幕上升起了两颗破晓的晨星。

      ***
      饭局结束后,那几位高gan子弟摆出一副肉麻兮兮的样子相互道别,然后韩越跟在楚慈身后先行离开,留下另外三个在室内的玻璃转门旁站成一排,吹着空调冷气乖乖等候各自的代驾司机,毕竟在楚慈面前,谁敢稍微动一动醉驾的念头,脊背都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层冷汗。

      盛夏的傍晚总算消退了几分酷热,轻盈的晚风携凉意而来,又吹散了他俩满身浓重的火锅味。尽管车是韩越开来的,楚慈顺理成章地坐到主驾驶的位置,先前韩越力主选一个离他近便的餐馆,现在开车回自己租住的公寓,不过是十分钟的车程,而去往韩越的住所则要远上许多。

      “要不……麻烦你先送我一趟?车你就直接开回家吧,我明天再去找你。”韩越倒是自动自觉地提出了路线方案。

      楚慈应了一声,韩越许是被凉风吹得有些头痛,抚着前额没再说什么。等车开上一处高架桥时,韩越的身子突然极不自在地扭动两下,语调吞吞吐吐地说道:“呃,能稍微快一点吗,我尿急,想方便一下……”

      “怎么,刚才你离开包间时没去厕所?不会是躲在门口偷听吧?”楚慈打趣着问道。

      “我是那种人嘛!我明明是去拦住候瑜和任家远,亲自把账给结了,之后就一直和他们在底楼聊天,可没想着要打扰某些人的兴致。”韩越连声辩解,末了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喂,当时你俩一直谈话来着?都说了些什么啊?”

      只见楚慈稳握方向盘,目不斜视,只淡淡说了声“无可奉告”。韩越扁起嘴来,一副我还不稀罕知道的样子,把脸扭向身侧的车窗,佯装欣赏夜景去了。

      隔了几秒,他终于沉不住气,幽怨地叹了一声,“你可别被表象所蒙蔽,裴志那小子有什么好的,除了能说会道之外,和我比起来差得远呢。”

      “哦,那你倒说说,你哪点比人家强了?”

      “我——”韩越张口想接话,被酒精烧到短路的脑子开始费力地运转起来,论学历,裴志这种商业精英兼海归似乎更能跟热爱学术的楚慈合得来些,论性情,裴志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和自己暴躁易怒的脾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论家世,这点裴志倒比不上他,可楚慈早就恨透了韩家上上下下……他被噎得猛咳了好几声,最后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总比裴志精壮吧,就他那身板,我一根手指就能戳得他仰面倒地……”

      他没什么底气地望着楚慈,那人起先显得面无波澜,令他犹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但后来,一丝笑纹突然伸展在楚慈的眼角,接着整张面容再也板不住,蔓延起自心底生发出的灿烂笑意。“你啊……肤浅。”楚慈最后如是评论道。

      看见楚慈在笑,韩越欢喜得好似饮了五杯蜜糖而非啤酒,刚才的垂头丧气劲儿立刻荡然无存。还说我肤浅……看来你男人需要和你进行深入而持久的交流了……他喜滋滋地想着,脑内出现的不可描述的画面让他一时出了神。等他无意间再次瞥向窗外的时候——

      “等等,路线不对啊,楚慈,你刚刚下高架是不是忘记右转了?”韩越捂着小腹凄惨地哀叫起来。

      “我——被你打岔,气忘了。算了,看在你着急去厕所的份上,今晚直接跟我回家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临别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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