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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暑 ...

  •   楚慈的手术进行的很顺利,在他继续住院疗养的这段时期内,韩越果然信守承诺,整日泡在病房跑前跑后,包管楚慈所有的起居饮食,俨然成了高配版护工保姆。

      出院那天正好赶上农历的大暑,盛夏的午后阳光灼热,离开空调房踩上首都乌黑发亮的柏油路面,人就像被塞进烤箱上下炙烤,连周围的空气都成了黏在身上一团团稠得化不开的浆糊。

      韩越自然要开车来接人,楚慈事先跟他打好了招呼,出院后直接回自己原来租的三居室,那房子装修老旧,楼层还高,对于大病初愈的患者来说条件不怎么适合,韩越也没争辩,至少楚慈还是回到他所熟悉的地方,跟自己心里最糟的预设——人家很可能不声不响从医院溜出来独自飞回贵州相比,已经算是彩票中奖级别的结果了。这两年房子一直由韩越租着,只是楚慈失踪后他就没回去过,里面没人住积了不少灰,但空在那儿好歹就像存了一处微茫的希望,等着原主人有朝一日能重新回归。

      屋子已经请人清洁打扫过了,开窗通通风,人搬进去倒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还缺日常用品和新鲜的果蔬食物。韩越帮楚慈把行李归整利落,自告奋勇要去超市帮他添置家用,“大热天你就别折腾一趟啦,”他挺坚决地摆摆手,“我一个人下去就行,保准给你买齐了。”

      将近一个小时之后他才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楼梯口,右手有伤提不了重物,四个撑成球形的超大号购物袋被他单手拎在一侧,重量压得整个身形都歪歪斜斜。

      进门后楚慈一看,东西买的倒挺周全,成提的卫生纸、桶装洗衣液、外接插座、晾衣架、橡胶手套、钢丝球、垃圾袋、竹木筷子和马克杯,基本上就是沿着超市货架把所有种类各拿一样,再加上大米豆油各式调料、数十种水果青菜以及一箱牛奶,足够楚慈足不出户在家宅上一星期。

      韩越此时已是热汗淋漓,身上的T恤跟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楚慈给他倒了杯水,他仰头一饮而尽,还满不在乎地蹭去顺着眉骨淌下来的汗珠,夸口说这跟他当年在部队里负重越野的训练可差远了。

      “楚慈,你忙活半天,进屋睡一觉吧,”把所有物品放置妥当后,韩越一屁股坐进沙发里,说道,“不用管我,我自己在这里歇会儿——就走。”最后两个字是他顿了片刻又补充上去的,住院时他能以看护为借口名正言顺地待在病房,现在却不行了。

      “嗯,热你就开上空调。”楚慈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他在病榻上躺了那么久,活动一阵确实会感到疲累,于是他转身走进自己的卧室,却没像以前那样关上房门。

      连韩越自己也没想到的是,他这一歇可就几小时都没再站起来,他斜倚在沙发上,不知不觉间昏睡过去,再醒过来时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浑身虚软无力,像有人往他躯壳里灌了好几袋石灰水泥。

      “睡了四个小时可算睁眼了,”楚慈坐在不远处的餐桌旁连声感叹,“怎么,看你脸色不太好啊?”

      韩越这辈子从不以弱示人,在自己心上人面前尤是如此。他想一下子翻身跃起,证明自己体力完全恢复如初,结果差点从沙发滚落到地上。

      楚慈有些吃惊,大概是从未见过生龙活虎的韩二有一天会沦落到站不起身来,走过去摸摸对方的额头,皮肤滚烫,原先那层泛着水光的热汗早就被烤干了。

      “你在发烧,可能是中暑引起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了?我叫任家远过来看看。”

      “可别,千万别!”韩越赶紧制止,哑着嗓子喊道,“我发个烧,敢惊动他这个外科主任的大驾,回头得把我寒碜死。”这话说得好像他忘记为了楚慈,任家远被他半夜三更呼来喝去多少次,丝毫没顾及到人家堂堂主任的身份,这回轮到自己生病,他反而畏手缩脚起来。

      “那……你跟我说说哪里不舒服,我去给你买点药?”楚慈坐到他旁边,脸上的表情有些忧虑不安,韩越一看可就高兴了,没心没肺地咧嘴大笑着念叨:

      “不用买药,犯不着费事,你一过来关心我,我全身所有关节每根头发丝都特别舒坦!”

      浑身上下没有难受的地方,就是坐也坐不稳站也站不住。楚慈翻了个白眼,结合实际对照韩越的病情描述,怕不是得了突发性高位截瘫。

      凭韩越的身体素质会因为中暑一病不起,谁这么说都有可能被韩家控告他造谣诽谤,但细想起来这事也并非毫无可能,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自打韩越把楚慈从侯家的控制下解救出来开始,龙潭虎穴他眼皮不眨一下就往里闯,后来熬到楚慈能手术了,又没日没夜地在旁边悉心陪护,直到今天楚慈出院,生吊着的一口心气终于咽下,潜意识里他才允许超负荷运转的身体顷然垮塌。

      但一头栽倒也并非毫无好处,韩越立刻就尝到了足够的甜头。楚慈亲自下厨,煲了一锅白粥,素炒两盘青菜,又特意给他煮了碗祛热的姜汤喝,两个病号都不能吃什么油腻的食物,此时坐到一桌也算口味相投,般配了一回。

      还有更妙的事在等着他。晚饭过后,韩越双手支着桌子起身,踉跄着要拣盘子洗碗,看他一副惺惺作态献殷勤的样子,楚慈直截了当地把手往厨房外面一指,没好气地说道:“行了行了,你先进屋休息去。”

      这意思就是主人今晚允许他留宿了,韩越听他这么一说,连眼前因眩晕冒出的星星都变得五彩斑斓,他惯常就是那种得寸进尺的人,紧跟着又装模作样地问楚慈:“那……我住哪屋啊?”

      那边沉默了几秒,韩越紧张地听着哗啦哗啦的一片水声,但随后楚慈关上水龙头,说话时声音已经淡然自若。

      “爱睡哪儿睡哪儿,你自便。”

      自便的后果保准是韩越赖着楚慈挤上一张床。他白天出了满身的汗,照以前的规矩不洗澡甭想碰一下床单,现在楚慈看他那副走路扶墙根的德行,也没忍心把人再赶进浴室。

      他甚至还好心地把自己的衬衫短裤扔给对方,说道:“换身衣服,今晚将就一下吧。”

      韩越动作麻利地换上带着淡淡薰衣草香气的衣服,心想这哪里是将就啊,分明是他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殊荣。

      在他找回楚慈的这段时间里,楚慈身体状况极其糟糕,他哪有心思睡个囫囵觉,最严重的时候都是趴在对方床边,一整宿仅仅稍微迷糊几十分钟而已。现在他俩安安生生地躺在一张床上,楚慈还是跟往常一样,习惯于侧过身去背对着他睡,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两年以前,他陪楚慈养身体等待手术,两个人白天散步打游戏看影碟,晚上也躺在一块儿悄然睡去的那段日子。

      高烧还没褪去,韩越这一晚睡得昏昏沉沉,不太安稳。半夜里他醒了好多回,一醒就直愣愣地盯着楚慈的背影,好像他一闭眼,那个人就会从他身旁凭空消失一样。于是他的眼睛睁开又在不自觉间缓缓闭上,过一阵再蓦地睁开,直到浓黑的迷梦彻底拢合他的双眸。

      ***
      韩越醒时已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钟,这在以往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按照他那副军dui高gan的作息时间来看,此时他早就晨跑完三公里吃过早饭开始喝茶看报了。

      楚慈给他量了量体温,还在低烧范围内,韩越自觉身子骨倒是轻快了不少,起身活动两圈不成问题。不过病魔好不容易击倒他一回,哪能说撤就撤,午饭之后他开始上吐下泻,楚慈给他煮的两顿粥算是白白浪费掉了。

      “我做的东西……是不挺难吃的?”楚慈看他脸色苍白如纸,小心翼翼地问。

      “难吃我刚才能喝三碗?想什么呢你,”韩越一只手揉着胃部,压抑住又泛上来的恶心想吐的冲动,勉力挤出个笑容,“跟你一点关系没有,一定是——一定是超市卖的大米过期了,娘的,等我找他们去!”

      于是韩越凭借肠胃不适的理由,又理所当然地在楚慈家白蹭了一天。楚慈既没撵他也没说什么,自打康复后他整个人就挺安静的,在家也是读读书上上网,有时站在窗前发愣,好像在数着街道上过往不息的车流,又好像什么也没在看一样。

      韩越跟他没话找话,他就认真地给予回应,这点倒跟当年被韩越霸占时的冷硬态度有所不同,他的口气像和熟人聊天时一样,温和自然,有时也开句玩笑,但当一个聊天话题结束之后,他总不是主动开口的那个人。

      难不成他抑郁症还是没好……韩越直犯嘀咕,到底是心病难医啊。龙纪威用的几乎是逆天改命的手段,把楚慈从黄泉路上生拉硬拽回来,但有没有什么法子能使楚慈变成个开朗乐观的人呢?韩越想不出来,除非是时光倒流,让他别手染鲜血,别碰上至亲被车撞死这档事,别……别再遇上自己。

      晚饭时楚慈煮的鸡蛋挂面在韩越胃里好歹保住了,让他一个病号伺候自己快两天,韩越心里也怪不好意思的。他咽完面条第一个往厨房水池旁边冲,总算争取到成为家庭劳模的主动权。然而他得意忘形,完全忘记自己手上有伤这回事,等刷完碗后缠在上面的绷带都湿透了,伤口被冷水激的发疼。

      韩越假装无事发生,手插在裤兜里从客厅经过,楚慈正在看电视上的晚间新闻,韩越这副模样走过去时他愣了一下。

      结果两三分钟后,楚慈抱着医药箱走进卧室,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让韩越一下子从床上坐直了。

      “别藏着了,刚才是我疏忽让你去刷碗,你手怎么样?”楚慈把医药箱撂倒床上,活像个亲自登门关怀病患的出诊医生,“我帮你重新换下纱布。”

      韩越简直受宠若惊,右手被楚慈拉过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消毒药水擦上去连痛感都没有了。其实他手上的伤不算轻,那把刀削铁如泥,他不管不顾地生生握住刀锋,半只手掌没被切下来已是走了大运,好在筋骨复原得不错,剩下一道纵深的伤口尚未愈合,深红的血痂和新生的鲜嫩皮肉乍看上去触目惊心。

      擦除脓血消完毒后,楚慈耐心地重又用纱布包扎伤口,韩越保持伸手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紧盯着楚慈的动作,就觉得肠子都要绞紧在一起,五脏六腑被文火烤得灼痛难耐。自己当时怎么那么浑呢,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暗骂,哪怕火气再大,把军刀带过去让他自行了断就能解气了吗?万一反应晚了那么一秒半秒,万一浸透刀尖的血不是自己而是他的……

      那他妈就什么都完了,还能轮上自己有今天。他又转念一想,忽然喜上眉梢,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伤口被爱人捧在手心里轻柔地呵护着,那点疼还算个屁啊!要是自己没一时冲动伤到手,此刻哪能捞到这待遇,他娘的,太值了!韩越扑哧一乐,恨不得楚慈当时能拿刀多捅他几下。

      楚慈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他,“笑什么,我包扎的很专业好吗,当年在学校还拿过辅修的急救证呢。”

      韩越没吱声,只望着楚慈那张眉目俊朗的脸,暖融融的灯光使他五官的线条更为匀称柔和。下一刻,他一下子倾身亲了过去,楚慈下意识地侧头躲避,但幅度不大,于是本该覆压上嘴唇的一吻,到底落在了他曾经深深凹陷,现在终于被血肉重新填充起来的脸颊上。

      ***
      结果到了第三天,韩越的病情急剧好转,既不发烧也不泛恶心了,浑身精力充沛立马能下地活蹦乱跳,身体强悍的自愈能力让他措手不及,毕竟他还藏着点儿自己的小心思,想在楚慈这儿能多赖一天是一天,要真好得跟头活驴似的那不得立刻卷铺盖走人。

      恰好楚慈进屋递给他一支体温计,又顺手拾起两件换下来的T恤,转身进到卫生间里去了。

      趁这档功夫,韩越争分多秒,没把体温计放到腋下,而是夹进掌心,以钻木取火的速度双掌相互摩擦,不一会儿水银柱就飙升到了三十八度五,他伸头往外望望,见楚慈没什么动静,又将发烫的手掌覆上脸面,像只苍蝇一样不断搓手揉脸,等楚慈回屋时,就瞧见韩越身子斜靠在床头,双颊透着奇异的潮红色,看上去烧得不轻。

      测量结果也帮他证实了这一点。“你这样病下去不行啊,走,我开车送你去医院。”楚慈表情严肃地说道。

      韩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老子活了快三十年,去医院看病的次数一个手都能数过来——咳,陪你那不算,我是说啊,我最了解自己的身子骨,我体内的抗体正准备打响一场坚决有力的歼灭总战争呢,这点儿小灾小病的整不垮我,别看现在闹腾得欢,一会儿保准给它拉清单!”

      在韩越的连番诱哄之下,楚慈总算作罢,但态度坚决地要他吃上一片罗红霉素,韩越知道楚慈这是真在关心他,不跟着配合会让对方更加焦虑,于是一闭眼把药片扔到嘴里,连口水都没喝,直接往下一咽,豆大的药片就滑进了肚。

      楚慈眼神紧张地瞪着他,好像在等他下一刻气管被卡住然后撕心裂肺地猛咳。

      “没事没事,我天生嗓子眼儿就粗,哎你以前没发现吗?”韩越冲楚慈扬扬眉,心里突然蹿起个下流的声音,宝贝儿,你男人以前给你做深hou的功夫看来是都忘了呀。

      于是他和楚慈又一起度过了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的一天。韩越哪舍得再让楚慈下厨,他忙忙活活地搞了三顿可口又营养的大餐,除了洗碗之外所有的家务活也全部由他承包。后来他心知肚明,自己这条狐狸尾巴肯定藏不住了,但楚慈是多好的人呐,看穿不说破,就由着他装病在自己家里白混日子。

      夜里,他回想起这几天领受楚慈悉心照顾的难忘时光,憧憬着他俩之间破镜重圆的美好未来,伴着枕边人呼吸的节奏,宛如躺在沙滩听月色下的潮起潮落,很快就陷入深沉的梦乡。楚慈的身体还受不住冷风(并且认为韩越也不行),因而室内没开空调,只是敞着窗户,温柔的夜风轻吹进屋内,携来蟋蟀不知疲倦的歌声,一条轻薄的毯子披盖在两人身上,很快就被他们不约而同地蹬到床尾。

      夜半时分,韩越猛然间从梦中惊醒,两只眼睛睁得老大,闪出惊恐而绝望的火光。他咬紧嘴唇深呼吸了好几次,总算平静下来,然后翻了个身,悄无声息地把楚慈抱进自己怀里。

      “韩越,你是冷吗?”隔了半晌,楚慈的声音闷声闷气地从他臂弯下传来。

      “不、不冷。”

      “那你贴着我干嘛,跟块膏药似的,我热。”

      楚慈的比喻只是形象地描述了他当时的境况,确实,韩越能在他裸露的肌肤上摸到潮热的一层细汗,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个膏药的比喻一下子糊进韩越的脑海,可不是吗,救人也好,陪护也好,甚至于现在被迫装病,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一个人死皮赖脸地要黏在楚慈身上。楚慈心地善良,脸面也薄,一直以来被动地接受,可谁能保证他心里是自发愿意的呢?

      想到这儿,韩越心里莫名堵得慌,想收回胳膊离楚慈远点儿,但在动作的前一刻,委屈的潮浪铺天盖地地朝他席卷而来,他身体僵了一下,反而用力把怀中之人拥得更紧了。

      “楚慈……你知不知道,你是个挺难让人琢磨透的一个人……你心里做下的决定我提前一点都看不出来,就跟那暴风雨前的宁静似的,结果好几次把我打击得整个人都崩溃了……”韩越有点激动地贴过去,在他耳边断断续续诉说道,“我他妈刚才做梦,又梦见一睁眼你把我拷在床头,然后转身离开,任我怎么叫唤也不回头看上一眼——楚慈,我真怕你走,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再走一次……”

      楚慈沉默一阵,最后微微叹了口气。“大半夜的我能走哪儿去。韩越,我快被勒得喘不过气了,你先松手。”

      韩越终于不再坚持,身子往床边蹭过去,和楚慈隔开挺远一段距离。

      然而黑暗中忽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摸索着触碰到他的指尖,然后把它们轻轻握在了掌心里。

      “放心睡吧,我保证,明天一早你醒来的时候,我这只手还这么好好地和你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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