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满子》明月含章

9、第九章

　　十
　　他近日好像颇忙，来莺啭阁的次数忽然少了起来。阁子里突如其来的冷清，叫我有些怅然。
　　拿起琴，闲闲地抚着。
　　那是很小时候听阿爷抚过的曲子：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依稀记得阿爷抚琴时那浅浅的哀伤，不过他伤的是国，而我伤的是人。
　　离家太久，阿娘一定为我这个不孝女哭干了泪吧，那个家里少了我的欢声笑语，阿爷一定很孤独……是我太任性，抛弃故园，换来的只是与子颖的无疾而终。我被锁在这重重深宫之中，此生未曾绚烂已然开始枯萎凋零。
　　很多悲伤还未开口便已涌出眼眶。我狠狠拭着脸上的泪，发现只是徒劳，眼睛像是决堤的河，刹那泛滥成灾。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嗓子又哑又疼。可是哭泣过后，伤心不仅没有任何缓解，心却被揪的生疼，对于孤独的恐惧和对往昔的追忆像是乌云一般闷沉沉地压顶而来。
　　身子忽然被圈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我像只受了伤的小兽，本能地往这个怀抱中缩了缩。铺天盖地的恐惧和伤心慢慢地被那种澄净的气息和轻柔的呼吸所安抚，我的泪渐渐干涸。不知为什么，我依赖上了这个怀抱，我留恋于那种安心和温柔的感觉。慢慢地，我伸出手去，回抱他。分明感到他那一瞬间的僵硬，继而将我拥得更紧，仿佛想要给我全世界。我借着此刻短暂的温馨，缓缓闭上眼睛，困意袭来，且让我休息片刻吧。
　　“薇儿想家了么？”我听到有人耳语，但是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朦胧中看到阿爷和阿娘围坐在大树旁的小石桌上，阿娘浅笑地望着不远处那个调皮玩耍的孩子。孩子的眉目越来越清晰——那是小时候的我。我顶着一张小花猫似的脸，跑到阿娘身边，央求她给我擦脸。阿娘的手帕散发着清幽的香气，有些类似于茉莉花的味道。她无奈地笑了笑，温柔地为我拭着脸上的污垢。阿爷的眼里涌现出难得一见的轻松笑意，他见我擦干净了脸，招手把我叫至身旁，用大掌理了理我凌乱的发。我开心的笑着……
　　忽然，我看到阿爷的脸色变了。他怒瞪着我，叫我断绝和子颖的一切来往……再次看到那样的眼神，我忽然读懂了它，那不仅是一种愤怒，更是一种无奈、一种失望、一种……割心般的不舍。我哽咽着想去抓住他的衣袖，可是却被他断然拂开。我乞求地看向阿娘，她的眼神和父亲丝毫不差。是我叫他们失望了，我居然可以狠得下心来丢下他们独自来了长安，我这辈子也没有脸面去见他们了……
　　我哭出声来，只觉得脖颈像是被捏住了，痛苦地不能呼吸。那般歇斯底里，仿佛要将整个人都哭死过去。
　　“薇儿醒醒！”我听到有人在轻唤。
　　父母的影子越来越模糊，满眼落英缤纷……
　　“薇儿听话，快醒醒！”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又响在耳边，终于眼前白光闪过，家乡、爷娘、大树、落英都已消散在眼前。渐渐地我看清楚了眼前的人，清秀的眸子，柔和的棱角，分明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原来我还在长安，我没有离开这金丝笼一般的宫殿，原来一切欢喜和悲伤都不过是梦罢了……
　　“你魇住了，”他低头关切地询问，“你梦到什么了？你的哭声把朕吓坏了……”他顺势将我护进怀中。
　　我抬手，果然触到了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喉咙像被什么堵上了，难受的说不出话来，连胸口也闷闷的。
　　梦魇后便是很久很久的失神。我躺在他的怀中，没有本能地挣扎，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的那颗梧桐树……
　　许久，我才幽幽开口：“我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