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华舜若.将离》莳茶余幽

6、池鹤散飞不相别

　　将离心中一寒，只觉得指尖都凝得发木，半点都动弹不得，脑中却转得飞快：若不此时放手一搏，便再不能脱身。猛的想起腰封处捎着一根簪子，是母亲遗物，传是天外玄铁所制，锐利无比，若能出手伤及那人要害，定能趁机脱身。
　　主意即定，面上仍装做害怕的样子，一横心飞速扯了那簪，反手往那人眼眸处刺去，甫一出手早是估算准确，使尽了全身气力，未想那人却似一条腹蛇般身躯一弯，便同平空消失了一般，一下刺了个空，连着簪子也脱出手去，便再听不到半点动静。
　　此时平静得诡异，可怕的情愫在血脉中一点点漫开，将离咬牙朝前试探着走了几步，却仍不见那人踪迹，只闻得一阵极清极淡的香气，仿佛是初盛的青莲芬芳，又依稀夹着些柳叶桃的娇媚，犹记得是那人身上所染，似远又似近，时时撩着人遐思却隐着剧毒，粘上半点便叫人尸骨不存。
　　忽查到脖颈处有胀痒的疼，伸了手一摸，已是满手的粘腻，想是被匕首划破，方才竟没有觉到，腭下至锁骨处被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血流了满襟，所幸伤口不深，这般恐惧之下，居然也痛也不太觉得。将离刚敷好伤处，突然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兀的响起：“你是常宫的旧人？”
　　即转了身循身望去，仍不见半点踪影，她便不开口，只捂着伤处静默的站着，那人也再不多说什么，两人正是对峙，不料道旁有人厉声道：“何人在此！”

　　将离听了那声，仿佛有些耳熟，何况出自明处，定是有人发现不对，刚要开口应他，又听到那人所在之处极细的悉羧之声，片刻不到，一点余香散得干净，那人却是眨眼之间离去了，若不是颈上还隐隐作痛，真分不清方才的事是实是幻了。
　　不及回过神来，那问话之人已近前来：“是谁？”一声重喝，碎金断玉，伴有刀剑肃杀之声，已逼到面前。将离一惊未平，再受此一吓，连话也不记得答了，眼见着剑光闪过，却在半尺开外错开：“是你？”
　　将离这才凝了神去看来人，那人一身铠甲，黑暗中辨不清面容，只是那高大身形是决不会错，他定是史令无疑，忙应道：“史将军，是我。”
　　史令收了剑，盯着她打量半天，将离才想起身上伤处只怕狼狈得很，侧了身想掩去，又听到史令问：“你怎么会这时在此处？”
　　将离想着方前的事自已并无确实证据，又不是那人是何来历，闹大了于己也无益，定一定神开口道：“我方才从尚舍局过来，路经这里被猫儿吓了，不小心摔了一跤受了些皮外伤，并无什么别的事。”
　　史令并不答话，在四周转了几圈，才回转身来冷冷看她。将离被他看得通身不自在，可是话已出口，再不好反悔，只得强作着平静，不知挨了多久，终听到他出声：“既是如此，你便先回去罢。”又掉头吩咐身后随行的禁卫：“你们几个送这位宫人回掖庭。”
　　没想到这样轻易的便糊弄过去了，将离一颗心方放下，低头匆匆道了声：“多谢将军。”即要离去，岂料才走开几步，又听到身后那个浑厚得安心的声音响起：“宫内多有偏僻之处，你无事时不要乱走。”
　　将离听着他这话中竟有几分关怀之意，只是日常雷厉果决惯了，说着这样的话不免有些生硬，将离却觉得心中有些暖暖的物事化开，嘴角浮上一丝微笑，转身一辑：“将离再谢史将军。”

　　回至掖庭，将离心中始终忐忑，连过了十几日也不见有人来寻晦气，才才稍松了口气。也不免时时疑心，那夜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认得她的来历，再者史令那样机警的人居然也能被瞒了过去，反复思量起来，总觉得有不妥之处，又始终不得要领，时日长了也抛到脑后去了。
　　将离心中感激史令，总想寻个法子谢他，不过禁宫处多有忌讳，宫女侍卫私相受授便是死罪，远远几次见了他领人在宫内巡逻，也不便近前说话。所幸日子过得宁静，虽全无波澜，也得求得平安，将离时时想起母亲，或许她所念也不过如此。只愿日子能这样下去，以双手劳作换得饱暖，亦能此生满足罢。

　　时至了上巳，已是春日明媚的时节，武国也有上巳游春之俗，按例宫中也有一日除巳之假。皇后怜其等不能如民间女子般欢会游春，特颁下恩旨，准许宫人在御花园中踏青赏花，并祓禊驱灾。
　　宫中女子长年各司其职，难得半日闲，又多是年轻女子，各有各的机敏伶俐，一下子活泼起来，将御花园妆扮得花团锦簇，处处均是绣带飘飘，三步一亭五步一榭，其间都是换去宫装的女子，个个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俏生生的要夺了景去。
　　将离为这些欣欣喜气所染，约了众人一齐去太液池旁远寒园赏海棠，临出门又觉得素净得过份了些，随手掐了朵艳色的杜鹃，簪在鬓上，方觉得压住了些。至了远寒园时，已是迟了，园中压压全都是人，各色衣裙的少女，娇声笑语，纷纷绕绕衬着树上如满绽如霞的海棠，热闹得让人移不开眼
　　将离刚要近去，忽见得人群中吵嚷起来，仿佛是骤雨初落静水，眨眼之间便泛起杂乱不止。她心下犯疑，又远远见得北边青霄门处有一队重装兵士疾疾跑来，一时之间刀光剑影，映着天色都要暗了几分，将离凝了眼神看去，为首之人正是史令。

　　园中宫人一见，不知所为何事，更加慌乱起来，史令他们也不往这边过来，直直往含元殿去了。将离想起，此时武帝武后在含元殿设流觞宴赋诗赏春，莫非是那边出了什么事。心里扎扎的一阵莫明发虚，明知今日游春是定不成了，况且自已在这常宫之中，身份多有尴尬，留在此处遇事多又为武人所辱，不若离去，便转了身仍往掖庭去。岂料才走出几步就听到人嚷嚷起来，说是武帝宴中，前常余孽刺伤武帝后逃跑，如今正在搜捕。
　　将离远远听着，心中一惊，脚下定不住几乎就要摔倒，脑中却转过百十种念头：武帝遇刺之事，不管是不是常人所为，这武宫中的常人是一个都留不了了……
　　眼前是如大雪覆过的茫然，莫非逃过了国破，却是为了今日命丧在此处，再逃又有逃到何处？原来国破之时，那些所谓皇子公主便已死去，如今这些魑魅魍魉都是些见不得光的鬼影，终连灰烬都剩不下一点。死竟然是这么可怕的事，原本以为早已怀了释然的坦怀，到了近处才知自己是这样怕。哪里还管那些圣言古训，天地间只余一个声间在不住的提醒，逃，要逃，哪怕多一分生机也好。
　　将离咬了牙，回身往尚舍局走去，脚下走得飞快，可面上不敢露出半点慌张。曾听将卓说过，尚舍局为饲养方便，从太液池引进活水，绕左银台门处宫墙可通宫外浐水，武宫守卫布局远不及先常，只怕这便是一条活路。

　　许是武帝遇刺后众人慌乱，还未来得及传令搜宫，虽遇着些宫女宦官，并无一个人前来盘问他。将离一路行至将卓的居住，见着将卓独自在院中打扫，也不多说，拖了他的手便将他拉出去，到了花木繁盛的无人处才躬下身子低低的问他：“你可会泅水？”
　　将卓被她拖着走得气喘，嘴上来不及多答话：“会的。”
　　“那一会我们去马厩后面水渠，顺着水潜出宫去。”将离不等说完又拉了他要走，不料将卓却开口问道：“姐姐，是出了什么事了么？”
　　将离回过身来，望着他仰起的眼：“听说有常人刺伤了武国的皇帝，这里是呆不下去了，若能侥幸逃出去，才能够活！”
　　将卓急急追问：“是谁？”
　　将离摇一摇头：“我听到这事便赶了过来，并未去打听，现逃命要紧，再不快怕来不及了。”说话间见着将卓脸色煞白，连连往后退去，忙问：“你怎么了？”

　　将卓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滚了出来，恸得话都说不连续：“是母妃，”他说：“我知道是她，她前几日来找我，劝我趁武国皇帝来马厩看马时杀了他报仇，我记得姐姐的话，告诉她我不想报仇，她便骂我无用，岂能与仇人同活。”
　　将离徒然清明起来，原来是她，先前在常宫之中，将卓的母妃便是眼中容不下一颗沙子，为此当时也没少吃她的苦头，不料遭此大变，她仍是性如烈火，这次只怕凶多吉少了。她自身是报了必死的心去，取义成仁，陪上的却是常国皇族一脉苟延残存的性命。只是事已至此，由不得再去怨天尤人，她事前来找过自已，若是逃不出武宫去，自已和将卓都脱不开干系，均是必死无疑了。
　　一时心中寒透，方才的怯意反到丢得干净，左右是死路一条，也要垂死挣扎，便是死也是其所！却听到将卓哭得呜咽：“母妃肯定要被武国人杀了，我要去救她出来。”说话间竟转了头要往中殿过去。
　　将离眼明手疾，一把拉住他急急斥道：“可是疯傻了不是，这样去哪里救得你母妃，只怕连你自已都要陪进去。何况那行刺之人未必是你母妃，即便是，我们也无法子救她。此时武人还未追来，或许还能脱身保命，若再回头去寻她，岂非是自寻死路？如今能保住自己已是万难，哪里还能救得了别人？”
　　将卓明知她说得有理，却仍是续续的哭，将离心急如焚，连忙推他：“快走吧，再不走便真无生机了。”

　　将卓只一路低泣被将离强拉着走，好容易走到马厩后水渠处，将卓竟然用力一挣，几步跑开：“姐姐，我要去找母妃，我不能不孝不管她死活。”
　　将离连忙上前再拉他，无奈将卓身形伶俐，总够不着，将离一时极气，恨不得多长了两只手去逮他，眼见着远远有人声传来，急得近呼喝出来：“你以为这样去找她便是尽孝，当年你母亲为你受了多少罪，你当真以为她会为了那些所谓的大义让你送命？你母亲从来性烈，定是一时想不通才会做出这等事，若她知道竟会连累你至此，她必宁可屈辱的活着也不愿置你于险境。我们吃了这么多苦到今日，只是为了能活下去，今日你却要白白的去送死，莫非你要真要常氏一脉绝于此？”
　　一番话说得肯切，沥沥如滚珠，将离气息不平，堵得脸颊通红，身体微微发颤，只有眼珠定得如深潭，一丝波纹都惊不起，静静的望着将卓，再不多说一个字。
　　将卓愣住，半晌不能开口，眼中竟滚下大颗的泪珠，喃喃道：“只是……姐姐，我不能……”将离听着武人渐近，也不顾他再说什么，拼了力将他拉到渠边，道：“将卓，好弟弟，若你能脱得生天，便忘了从前罢。”一咬牙将他推落水中，见着将卓挣扎了几下后已往着外宫方向泅走，自已却一转身往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作者有话说

　　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