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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夜见锦鲤,大凶也(七) ...

  •   “奴哥儿。”陆蠡的声音将安神奴的思绪打断,看着面前还要比自己大上一岁的“跟班”,道了声:“走。”
      池骏正欲跟上,身前忽然掠来一个红艳的身影,“这位客官,您可还没给钱呢。”
      池骏一愣,这才不失尴尬地一笑:“突遭变故,一时忘记,抱歉抱歉。”说罢便从袖囊中摸出一吊铜钱,“不用找了。”
      那拦住池骏的老鸨眼前一亮,一张胭脂浓抹白里透黑的老脸笑开了花:“到底是官人,出手阔绰,您也别怪老身视财如命,鬼怪夜扰老身见得多了,客人们反应不过来老身还是反应得过来的。”说着看向安神奴和陆蠡离去的方向,随口道,“官人,你和那两位小哥是朋友么?”
      “我......”池骏心思一转,“是,怎么了?”
      “嗬,多新鲜,这么长时间没见过那个金吾卫小哥有别的朋友或熟人了。两年前,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每逢月末他就每晚都到这儿了,而且只来这儿,别的青楼烟花巷那是一概不去,连对岸的北楼也不去。”
      “哦?这又是为何?”池骏奇道。
      “咦,官人你不知道?”
      “我刚和他们成为朋友不久。”
      “这样啊,老身也不清楚。不过更奇怪的是,他来这儿,一不找姑娘上床睡觉,二不在大堂赏乐起哄,每次来,就安安静静地找个偏僻的角落,叫上一壶酒,一个人默默地喝。嗨,这小哥儿你也瞧见了,模样那是一等一的俊,其实咱们这不少姑娘甚至花魁都想和他睡上一觉哩,都不用收他钱,用当下时髦的话来说,这可就是一块儿鲜肉啊。可是无论我们这的姑娘们如何遥送秋波投怀送抱,哪怕是最漂亮的姑娘,他也像根木头,哦不,像座冰山一样丝毫不为所动,真叫人捉摸不透,你说他不为了寻花问柳,老来这儿作甚?”
      池骏一愣,耳畔似乎响起了安神奴的声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虽年岁不大,却也不可免俗。”
      他猛然间往楼外望去,再不见了安神奴和陆蠡的身影。
      花萼春晖楼南楼。甲字肆号花魁房中,刘淑静静坐于梳妆台前,铜镜中倒映着自己姣好精致的容颜。静默片刻,她伸出纤纤玉手,徐徐卸下发上的玉梳簪篦。方才夜锦鲤大闹南楼之时,整个楼堂中唯有她丝毫无有恐惶畏惧,因为她知道夜锦鲤不会伤害她。
      摘下最后一支发簪,刘淑静放下一头柔美的长发,轻声叹道,“既然都来了,何必还躲躲藏藏。”
      南楼花魁背后,一个瘦高的人形于无声息间出现,屋顶烛盏投照出的阴影奇异般地扭曲变化,顷刻间化作游鱼形态。人身鱼影,说不出的诡异。
      “我只是不想打扰你。”来自夜锦鲤那怪异不似人声的声音。
      “你不觉得你说这些很可笑?”刘淑静回过头,面对眼前这令长安城中无数人谈之色变的可怕鬼怪,瞳中无丝毫恐惧。身为人形的夜锦鲤浑身沐于烛火背后的暗影之中,瞧不见真切的模样。
      “是的,我的家遭逢剧变,我爹死了,我娘,我的弟弟,还有我们刘府上下所有人都不知道被发去何方,过上了怎样悲苦的日子,你觉得很惨是不是?很让人同情是不是?”
      夜锦鲤沉默以对。
      “我在这花萼春晖楼里做了歌舞优伶,每日人前强颜欢笑,人后以泪洗面,你觉得很惨是不是?”
      说着,刘淑静转过身,行至窗前,窗外长河楼船夜宴,灯火辉煌。
      “所以,你想留存住我曾为大家闺秀的名节,留存住我爹也就是你的主人你的恩人的名誉,你威胁恫吓所有敢打上我主意的花间客,然后,让我成了那些人口中会使妖法的妖女,来客对我只可远观而不敢亵玩,楼中姐妹也对我敬而远之视我为异类。在所有人眼里,我是个鬼物,和你一样的鬼物懂吗?”
      “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亲姊姊,我不允许任何人用那样的方式伤害你。”
      刘淑静猛然转过身,直视夜锦鲤,“是么?那好啊,你既然这么大能耐,这么知恩图报,为什么不干脆一点带我离开?你以为你这样是保护我,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珠玉断续般的泪水在俏面上划出一道胭脂壑,“现在的我,只想和楼里其他姐妹一样,被哪一位达官显贵看中,将我赎出去做个安安稳稳的小妾,这样便好过现在万倍。”
      “我一直都想带你出去,可是,之前的我,现在的我……都还不能。”夜锦鲤怪异的声音此刻竟变为一个清冷而明澈的少年声,“我要查出构陷老爷的真凶,我要为老爷报仇。陈明礼,当初他为了侵吞曲江池边的刘家府宅伪造人证物证构陷老爷,我已经将他杀了,但这还不够,还有帮凶,当年那些收了陈明礼黑钱的帮凶,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些年来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
      “那些人本就该死。你等我,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带你走。”
      刘淑静一声冷笑,“带我走?你一个人可以来无影去无踪,屡次躲过夕津寺的围捕,可带上我这个累赘后呢?我是大唐臣民,大唐官员的女儿,你曾经不过是我爹的一个书僮,现在也不过是一个人见人怕满手血腥的鬼怪。哦不,不是鬼怪,你还是人,只是已经人不人鬼不鬼罢了,好好看看你身后自己的影子吧。”
      夜锦鲤再次沉默良久,“鬼怪也好,不人不鬼也罢,从三年前的那一夜开始,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复仇,谁也不能阻止我。如果你真的觉得我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在伤害你,那么我以后不会再干涉你的事。只不过,再有像今天这样欺负你的人,我还是会出手。”
      刘淑静笑,只是眼中看不到半分笑意,“说起来,今晚你倒是转性了,居然没有当场杀死那个金吾卫中郎将,好让满堂看客好好见识一下我这能呼神唤鬼的‘妖女’手段。”
      “今晚楼中有非比寻常的人蛰伏着,如果我出手过多,会被那个人瞧出破绽。
      “怕死?”
      “不,我不怕死,但我必须要活着把该做的都做完才行,在此之前,我会比谁都要惜命。”
      “那我,预祝你马到功成,然后尽快去死?”
      夜锦鲤徐徐低下头,身形渐渐模糊成一片琉璃般的黑色,身后的鱼影徐徐溃散。
      “但愿。”话音落下,人形消失,那游鱼状的背影也重新回归原形。
      长安中轴朱雀大道上,由于月末解除宵禁令,大道两侧都挂满了夜明灯,时不时有游玩或尽兴归家的行人在此间穿梭。
      池骏独自走在大道右侧,目光游离似是思索着什么,正走着背后忽然有人伸手抓在他的肩上,蓦然间池骏下意识闪身避开,旋即转头一看,却是安神奴。
      “你?”
      “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安神奴似是如释重负,倏尔又满脸凝重,“我感应到夜锦鲤已经离远了。”
      “什么?”池骏有些反应不过来。
      “天派的‘诸葛望气术’你可曾听说过?这门由当年诸葛武侯所创的巫术对于各类气息存在与变化的感应极是灵敏,纵是沧海藏一粟亦能将其辩出,因此即使在夜锦鲤潜伏的时候,我也能模糊地感应到它是否存在。”
      “等等,我有些听不懂你想跟我说什么,一下子信息量这么大我有些遭不住。”
      安神奴面露几分隐晦的笑意,“还有更大的,我告诉你,夜锦鲤很可能不是鬼怪,而是人。”
      “你说什么?”池骏惊道。
      “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在调查夜锦鲤,到现在我基本可以肯定,夜锦鲤不是纯粹的鬼怪,而是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筮巫,夜锦鲤是这个人的筮灵。”
      池骏猛然想起那夜谷衍临死前的话。“你居然是个……”这句话他还没说完便被夜锦鲤格杀,那么,他没说完的话,应该就只是一个字:“人”。他快速将方才接二连三的震惊冷却,询道,“你为何要自行调查夜锦鲤。”
      “为了复仇,它三年前做下第一起案所杀死的人里就有我的亲人,你们夕津寺又指望不上,屡屡让他犯案走脱。这也是你们小执主最开始来寻我的时候,我回绝他的原因。”
      “那你在花萼春晖楼中为何又要那么说?”
      “掩人耳目罢了,虽然不一定会被夜锦鲤的真身听到,但我必须万分小心,这半人半鬼的凶徒狡诈异常,不得不防。”
      池骏想到夜锦鲤的手段,深以为然地点头。
      “我调查过他经常出现的区域,在图上标记,发现他活动范围的中心正是花萼春晖楼南楼,所以在南楼中我说的任何话都要小心斟酌。”
      “这也是你经常有事没事就往花萼春晖楼南楼跑,也不点几个姑娘陪你饮酒滚床的原因吧。”
      “嗯?”安神奴一愣。
      池骏哈哈笑道:“不用管,只是有些人比较八卦罢了。”
      安神奴不明所以地瞥了他一眼,接着道:“事实上,我基本可以认定他是人而非鬼怪,也是在陈明礼府灭门那个夜里。在他进入陈府之前就悄无声息地袭击了我,可惜他大概以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金吾卫,没有用全力,所以只是将我击伤未能致我于死地。”
      池骏蹙眉,“所以呢?”
      “你想想,一个鬼怪,能够懂得有目的地出手时留力么?他那时很显然既想解决掉我又不想过度使用筮力以免动静太大引起陈府中人的警觉,所以他对我使用的筮力是他计算过的能杀死一个普通人的极限,只是他没想到我作为一名金吾卫的同时还是个筮巫罢了,我想他大概是把我当做陈府的暗哨了。”
      “你说的没错,再狡猾聪慧的鬼怪,也不可能如此思考周祥,只可能是人。”
      “并且,花萼春晖楼南楼花魁刘淑静的事你多少也有耳闻罢?不错,那个像是附身守卫一样把所有打刘淑静主意的花间客赶走的鬼怪就是夜锦鲤。当然这个也不需要我说,你自己也看到了,更具体的情况你还可以问你们小执主,根据你们的案卷记载,这些我调查出来的结果和夕津寺现有的线索是能吻合的。”
      池骏沉吟道:“的确是可以吻合,根据现有的信息,我可以这样推断:当年水部郎中刘显正的书僮,先天带有筮灵夜锦鲤,因夜锦鲤天性凶残书僮又未得到修习成为筮巫的机会,因此这强大的筮灵不能为其所用,反而是隐藏在他体内的隐患。随后,刘显正以很可能经由高僧佛光加持的念珠助其压之,这才将未成熟成形的夜锦鲤压制下去。可念珠丢失,书僮渐渐压制不住这个不受自己掌控的强大筮灵,长此以往,书僮必然会遭到夜锦鲤反噬,筮灵得以反过来操纵宿主躯壳,变为半人半鬼的存在,也就是筮巫界中常言的傀儡筮巫‘筮灵傀’。”
      轮到安神奴面露讶异之色了,池骏不由得意地道:“我虽是夕津寺外线,却也是个筮巫。”
      安神奴深深看了池骏一眼,“也是,你要真只是个普通人,你们小执主怎么会派你来和我接洽呢。不过我认为他不是筮灵傀,而是真正的筮巫。虽然我不知道这个书僮用了何种方法,但我认为他一定夺回了心神与身体的主导权,彻底将夜锦鲤掌控,成为自己的筮灵。”
      “何以见得?”
      安神奴嘴角一撇,“所以为什么我会说夕津寺尽是酒囊饭袋,夜锦鲤近年犯下的血案都不是随机杀人的,他很有目的性,就是要杀死当年与刘显正贪污案相关的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自然是为自家东主恩人复仇,所以从这点就可以看出夜锦鲤的主导思维仍然是那个书僮。原本这个只需整理所有被杀之人的明暗信息即可发现,可你们夕津寺查了几年却是一无所获。”
      池骏一脸惭愧:“你说的是,惭愧惭愧。”
      “惭愧什么,你不过是一个外线,这话换你们小执主来说才对。”
      “我……好吧。既然信息都对上了,那接下来如何行动,你有想法么?”
      “花萼春晖楼里,我不敢轻举妄动,但他同样不敢,我想他也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并且认为我能够威胁到他,否则以他这么些年来的行事风格,孟铖有死无生。但事实上,我并不是一个多么强大的筮巫,至少比起那夜陈明礼请来的‘二十八风铃’相去甚远,所以。”
      “所以他其实也并不是多么强大,之所以能够屡屡作案走脱,完全是因为他的狡猾诡诈外加所有人都认为他是鬼怪而从来没想过他是一个人,因此在以往的察查行动中产生了许多漏洞。”
      安神奴点头,“三年前十四五岁的书僮,如今十七八岁,我们只需要在这个范围内寻找,寻到后详加计划,正面将其击败捉拿,就可以了。”
      “十七八岁?你不也是十八岁么,要不先将你列为头号嫌疑人作为开胃菜?”池骏打趣道。
      “我跟你说认真的,怎地跟你们小执主一般油嘴滑舌。”安神奴眼中一抹异样的神采顷刻沉浮,倏尔藏隐。
      “我本来跟他就是好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池骏撇了撇嘴,不动声色间卸掉少年若有似无的试探,“好,说认真的,我觉得你说的办法可行,待我先回去禀报小执主说明情况,再来与你会和,咱俩从长计议。”
      安神奴点头道:“我也还需再作一番察查。这样,三日后午时,太医院巫医堂会和。我和陆小胖是最好的兄弟,他师父‘虫殿行’前辈也对我知根知底,那里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想必夜锦鲤的耳目触角应该还伸不到那里去。”
      “好,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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