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志怪：跋扈黑蟒》宇宙木偶

8、夜见锦鲤，大凶也（八）

　　半夜寅时，夕津寺总院藏书楼二层一灯如豆。
　　“如果当真如你所说，可以与他协同行动。这个少年当真不简单，心思缜密，只是不知道他的筮灵是什么，筮力几何。”听罢池骏的描述，李霜华沉吟道。
　　“老巫医推荐他成为黑蟒使，以那个老头的眼光，这小子自非凡子，只不过。”池骏一面思忖着一面道，“那个花萼春晖楼的花魁刘淑静，似乎和夜锦鲤关联密切。早就传闻刘淑静多年卖艺不卖身，皆因鬼怪暗中庇护。如今看来，那庇护她的鬼怪分明就是夜锦鲤，我们何不从刘淑静处着手？”
　　李霜华淡淡道：“这还用你提醒？刘淑静是刘显正的女儿，夜锦鲤异化前是刘显正的书僮，他们的联系我岂会不知？在你接任少执事之前，夕津寺三度以刘淑静为饵设下天罗地网，却都被它走脱了。最后一次我亲自坐镇，却也只是自背后将它击伤，依旧没能留住它。”
　　“池骏”想了想，又道：“那为何不将刘淑静锁拿回来威胁它，逼它现身？”
　　李霜华却是冷哼一声：“花萼春晖楼归属云韶府，云韶府归属礼部，礼部那些文僚如何能与我们筮巫一条心，在他们眼里我们巫人比鬼怪更可憎。我两次亲往礼部要人，都被其以无真凭实据为由回绝。”
　　“这帮不干人事的浑官儿。”“池骏”兀自忿然片刻，看向一边始终睁着一双大眼听变文演义似的“尉迟钧天”，忽然开口道：“林大姐，现在能把我变回原样么，这副皮囊太难看了。”
　　真正的池骏一怔，登时就不乐意了，“我说尉迟，你这话可就不厚道了，你说你需要我这副皮囊，我二话不说就借给了你，为了替你保密，还丢下了家中的娇妻美妾来这里和你这位易容术大姐一起蹲禁闭，你没句好话也就算了，还嫌我丑？”
　　“你借我皮囊，来总院藏起来替我保密，是你自己愿意的？你再说一次？”尉迟钧□□着自己的纨绔发小挤出个鬼脸，“我把你拖来的时候你那双腿可是像乡下田舍汉的木桩一样，钉在地上半分也不肯挪动的啊。”
　　池骏哼了一声，“你就不能让我跟我家人道个别啊。”
　　“得了吧，你是去道别啊，还是打算把你那娇妻美妾一起带过来，哦对，按照你的德性，离不开你家老厨娘的桃花羹，干脆把她也一并打包带来，在夕津寺总院开个池家分号岂不妙哉？”
　　“去你的。”池骏佯怒作势要打。
　　“好了不要在这里搅闹，尉迟你早些休息，明日便去巫医堂，一为继续察查夜锦鲤行踪，二为考察麒麟正使备选人安神奴。”李霜华道。
　　披着池骏皮囊的尉迟钧天想了想，“霜华阿姊，有些东西能不能请你帮我去查？”
　　李霜华微微诧异，她看见尉迟钧天原本一贯慵懒涣散的眼眸里似乎多出不少思索的目光。
　　“可以。”
　　“哎，还有些人和地我得亲自跑一趟，真是麻烦。和安神奴约见的时间还有三两日，大概来得及吧。”
　　三日时光旋踵即逝。
　　太医院巫医堂是一座不大的篱笆围苑，苑中三间茅屋，孤零零地杵在皇城边西南角，人迹罕至，静谧幽僻。可这里在长安算得上是一个有名的恐怖地界。坊间有传言：“宁入鱼儿口，不进巫医门”，便是在先前夜锦鲤行凶最是猖狂的时候，长安各坊的孩儿父母都这么告诫自己的娃儿，宁可被夜锦鲤吃掉，也不能进巫医堂院落的门，因为传说那巫医堂里的“虫殿行”御医会捉小孩儿剜心剖肝喂他的那些虫子做药引子。传言流传一久，不止小孩不敢靠近巫医堂，就连不少成人也是隔着这片地二里远就开始绕着走，毕竟万一那老怪物巫医养的宝贝虫子胃口变大了，不吃小孩儿心肝改吃大人心肝了，可就不妙了。
　　午时时分，大概饭后几刻的光景，巫医堂院落的篱笆围墙边，依旧披着池骏音貌皮囊的尉迟钧天轻扣栅门。
　　“进来吧，门没栓，没人有空给你开门。”门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尉迟钧天顺手将门推开。
　　“哗——”
　　“闪开——”
　　两声尖利的怪叫似乎随着栅门的打开而突破了某种禁制，异常刺耳，丝毫不似篱笆围墙外般静谧。
　　“隔音结界？”尉迟钧天尚未多作思考，眼前两道贯来的庞大身影所带来的巨大威压让他几乎下意识释放筮灵。然而，依旧在尚未反应过来的转瞬之间，两道给他带来巨大压力的庞然巨影便分别自他身前身后穿插而过。
　　“师父要的三钱车前子！”这是自右边穿到左边的大叫。
　　“你这分明是二钱九厘，再过一遍称！”此乃自左路穿到右路的狂喊。
　　“四重明火降为三重明火！半炷香后再将为二重，不然药液烤干了！”中间又骤然响起一个愈加振聋发聩的磅音。
　　“啊，药鼎拿错了，三足鼎怎么拿成四足鼎了，受热不对药效要打折扣的！”正前方屋内又有惨叫声传出。
　　尉迟钧天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个大小怪物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地来回穿梭。方才在自己身边穿过的两个庞大身影，一个是身高二丈开外的巨人，另一个背后生着两对宽巨的赤翼，他们俩也和此间所有的怪物一般，捧来这个送去那个，一刻也不停歇地忙碌着。
　　“不用觉得惊讶，他们不是怪物，是人。他们都是陆小胖的师兄和师姐。”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尉迟钧天回过头，却见安神奴一脸似笑非笑，似乎很是欣赏他这副讶异的神情。
　　“你说什么？”
　　“是的，他们都是陆蠡的同门，只是都被虫殿行前辈试药试成了怪物。”安神奴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熟悉，“走吧小执主，我没想到他们在弄虫殿行前辈给皇帝的回春汤，我们还是出去谈话，莫要打搅到他们了。”
　　尉迟钧天醒过神来，却又一次惊到了：“你叫我什么？”
　　安神奴叹了口气，“真是神乎其技的易容伪装之术，我自认为身怀‘诸葛望气术’，善于感应气息，先前却丝毫没有发现你这个朝请郎就是尉迟小执主本人。——还得靠虫殿行前辈的结界啊。”
　　“什么，这里还有别的结界？”
　　“‘诸神卸履’结界，天派最高深的结界术之一，也就比曾经的‘天衣’略逊一筹。隔音和‘还真’只是这个结界的属性其中之二罢了。”
　　诸神卸履，神祇到了这里也得乖乖脱鞋的意思么？尉迟钧天苦笑，看来在这个结界内，一切伪装都无处遁形。老巫医居然能布置下这么一个结界在自己的院子里，看来他的修为比自己想象得还要高深许多。
　　安神奴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别误会，虫殿行前辈是地派筮巫，怎么能布下这么高深的天派结界呢，这是他用自己的秘药和朝露寺的大供奉秦清河交换的。”
　　尉迟钧天摇了摇头，“这都不重要，只是我的伪装就这么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拆穿了，这让我些许尴尬啊。”
　　安神奴摇了摇头，笑说道，“没关系，你的伪装只是在‘诸神卸履’里会被‘还真’，出了这个院门，你还是七品朝请郎池骏。”
　　尉迟钧天看着原本的冷面少年安神奴脸上那似乎有些放松的笑意，眉间一抹异样转瞬消逝，也笑道，“那便好，我伪装的目的也就是为了瞒过夜锦鲤，在这个地方被拆穿，无关大局。”
　　二人一同走出栅门，院内一片混喊乱叫登时戛然而止。
　　尉迟钧天道，“接下来怎么行动，你有什么想法么？”
　　安神奴道：“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夜在青龙坊掌灯衙里阅看的案卷，哦，也就是那个闻子秋的志怪故事，又比对了一下这些年夜锦鲤行凶所杀死的人，我发现对于他来说，只剩最后一个要复仇的目标了。”
　　尉迟钧天扬手道：“慢着，你让我猜一猜，最后一个目标，想必是一个盗贼吧，盗取他作为书僮时压制体内夜锦鲤凶灵的念珠的盗贼。”
　　安神奴道：“我比对了夜锦鲤所杀之人，凡参与刘显正贪污一案的所有不利于刘显正的涉事人等，包括审案的大理寺职属和刑部官员皆被他杀害，由此可见夜锦鲤睚眦必报，他不会放过这个盗贼的。”
　　“但事过久远，而且你怎么知道夜锦鲤没有已经把这个盗贼处理掉了呢？”
　　“不会的。”安神奴断然摇头，“每一个受害者我都仔细研究比对了，没有符合盗贼条件的身份。”
　　“如果这个盗贼还存活于世，你的意思是想让我们先夜锦鲤一步找到这个盗贼，然后……”
　　“以他为饵，引蛇出洞。”
　　“可我们如何能先他一步找到那个人？”
　　“那就只能从那串念珠入手了，我查到那个盗贼得知夜锦鲤的仇杀行动后十分恐惧，躲到了一个连阳光都无从照到的地方。”
　　“阳光无从照到的地方？”尉迟钧天瞳孔微微收缩，“影长安。”
　　传说，长安东市东城湖的首尾两岸连接的不是东西，也不是南北，而是上下。东城湖上岸连接地上的神京长安，下岸则连接着一个名为“影长安”的更加广袤无垠的境中境。两个长安，共用着一个时间，却各自分割在自己的空间之中，奇异而诡谲的共生着。
　　长安东市，东城湖边，即为影长安之门。穿过影长安之门来到东城湖渡口，方有艄公载客驱舟前往湖心，进入从那里通往湖底的入口才是影长安所在，影长安本身便是湖心之下的一座水底城甍。一切世人晓之世人不晓之之珍奇，一切常人所能想到所不能想到，一切在乾坤朗日之下不得见光的物什，此间皆能寻得。
　　影长安之门前，总管长安市贸财货的太府寺所属门官面如青石，冷硬而无颜色。
　　“准入牌。”门官冷冷地道。
　　尉迟钧天笑说道：“准入牌没有，倒是有夕津寺少执令。”说罢亮出自己的令牌。
　　太府寺规制，凡出入影长安者皆须出示太府寺颁发的准入牌，然大唐从五品以上官员可无牌令出入。
　　“身后那位是？”
　　“我的随从，夕津寺所属。”
　　官员携带一至二位随从同入符合规制，那门官便也不阻拦，只是道：“进入影长安，生死自择。纵使二位大唐公门官身，若有意外，太府寺概不处置负责。”
　　“晓得。”
　　尉迟钧天与安神奴并肩而入，待到走远些，尉迟钧天回过头已然望不见那太府寺门官的背影时，这才冷笑一声：“大唐神京，天日昭彰之地，竟有如此藏污纳垢之所，而大唐朝廷竟堂而皇之将其收入太府寺归治之下，当真是可笑。”
　　安神奴淡淡地道：“将这些污秽置于自己掌控之中，总比任其在治下四方肆意流淌要好。朝廷若还忍得，便让其在黑暗中自行其道；若忍不得，便正好将其锁在彀中一网打尽，免得四方流窜难觅其踪。”
　　尉迟钧天嘻嘻笑道：“有道理，奴哥儿年纪轻轻，见识不凡，以一小小金吾卫九品校尉的眼界，怕是达不到这等层次吧。”
　　安神奴略一挑眉，“奴哥儿？”
　　尉迟钧天道：“如何？那陆小胖叫得，我叫不得？”
　　“你开心就好。”
　　“开心，我很开心。”
　　谈话间倏忽似有微妙，二人同时撇过头去，将真实情绪深埋眼底，心照不宣。
　　阳光所照之地，皆生阴暗。千年雄城长安城沐浴于几朝盛世的阳光之下，然其背后的阴影，已然浓黑如九幽地狱一般。而湖心阴氲水气笼罩，湖底黑暗之中的影长安，至今已饱食魏晋南北朝数百年来杀伐混乱的滋养，仿佛比阳光下的长安城还要庞大。
　　“凑足三人发船，每人十吊钱，开元通宝。少一文不载，非开元通宝不收。”渡口边船夫冷冷道。
　　尉迟钧天一愣：“十吊？还要开元通宝？你不知道十吊开元通宝能抵如今的官钱五十吊么？”
　　“你拿一百吊贞元年的官钱咱也不收，因为在影长安里流通不了。”船夫依旧冷笑着，一口黄牙令人生恶。
　　“可当今朝廷下发的官俸哪里还会有开元通宝？”
　　“这咱可不管，咱只管收钱载客，没钱不载。”
　　“你……”尉迟钧天正欲发作，却是安神奴将手搭在他肩上道，“罢了，怪我调查时没调查到这一茬，大不了我们出去换够了钱再来。”
　　尉迟钧天一阵泄气，方才高昂的音调也蔫了下来：“也只好如此了。”
　　二人转身欲走，泊在渡桥边的船舱里传出一个温润的声音：“船老大，让他二人上船，他们的钱我出了。”
　　船夫转过头来：“客官如此大方？”
　　“我赶时间，你非要凑足三人，我多出钱你还不乐意，索性就把他二人的钱出了，我好早些到影长安。”
　　船夫撇了撇嘴，回转过头，“算你们运气好，上船吧。”
　　尉迟钧天与安神奴面面相觑。安神奴低声道：“如果你觉得堂堂夕津寺小执主还得靠他人施舍乘船，面子放不下，大不了出去后我们再把钱还他便是，正事要紧。”
　　尉迟钧天叹道：“也只好如此了。”
　　二人低身钻入狭小的船舱里，只见一人端坐于舱中，身着一袭月白长衫，玄色内衬交领衽右，腰间玉带盘金丝，黑发如静止的流瀑般束于木冕，一双眼眸狭长如月牙，远观之仿若眯瞑，自带几分黠猾。这等半瞑眯眼常被称作“**眼”，据传生此等眼者无论男女，多狡黠阴鸷之人。
　　安神奴琥珀瞳中霎时片刻失神，旋即恢复如常。尉迟钧天拱手作揖道：“多谢兄台相助，等出了影长安，我一定将钱如数奉还。”
　　那人在与安神奴目光相对的刹那瞳孔微微收缩，旋即也恢复如常，爽朗一笑间一双微瞑的眸子愈加细狭：“不必了，开元通宝，大唐官府早已不再铸发，尔等公门中人，不走影长安中的黑市，如何拿得到开元通宝的铜钱？罢了罢了。”
　　尉迟钧天也不矫情，朗声道：“既然如此，那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大可来夕津寺找我。”
　　“这是自然，小执主的承诺，日后说不定能帮在下一个大忙。”
　　“你认得我？”
　　“长安筮巫，谁人不识夕津寺大小执主？”
　　尉迟钧天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卸去池骏皮囊的包裹伪装，真身显露了。
　　安神奴侧坐于船舱外侧，目光始终投注在舱外。东城湖湖幽蓝的水光倒映在少年秀逸的面官上，笼罩着一阵鬼怪与病态般的阴霾。他似乎从未见过舱室内的白衣人，那白衣人也仿佛从未看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