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夜见锦鲤,大凶也(六) ...

  •   花萼春晖楼,大唐云韶府开设的官营青楼,坐落于皇城正南横轴第四坊,——太平坊。相较于胡域风情的戊棣馆,花萼春晖楼更具河洛风雅,横贯长安的朱雀河南北两畔各起五层榭楼一座,二座高楼隔河岸相望,自第三层起以三段木桥相连,桥上玉木雕花香叶铺地。每逢宵禁解除,花萼春晖楼双楼同连楼桥上一同灯笼缀连彩灯通明,辉光映河,遥遥眺望,长河之水似女子柔发,双楼连桥宛若束于发上的流苏华篦。
      尽管金吾卫副统领陈明礼惨遭鬼怪灭门一案已然过去数日,据传皇帝闻讯震怒,传旨连夜召夕津寺太执李霜华入宫严词训斥,限期破案。随后下令弹压消息,不欲张扬。可民口如川,坊间的议论依旧如春风绿岸一般将话题推送到长安每一座酒肆茶楼坐客的杯盏之中,并飞速朝长安城外传播出去。
      金吾卫中郎将孟铖近日来心情不错,跋扈的副统领陈明礼死了,自己得到内线消息说大将军有意推举自己补陈明礼这副统领的差。这还只是喜事其一,喜事其二便是自己与那陈副统领的一门妾侍私通多年,她在那个叫云芝的女人入了陈府后就失了宠,整日整夜独守空房,寂寞难耐,自己便与之勾搭上了,快活间既提心吊胆又食髓知味。如今绿帽副统领一死,一切忧扰烟消云散。双喜临门之下,平素里颇有铁公鸡风范的他这几日都难得地大方起来,借着每月月末七日宵禁解除的好光景,日日夜夜与自己一班亲信部下出入长安各坊的青楼名苑,饮酒寻欢好不快活。
      他很早之前就听说了云韶府名下花萼春晖楼中有一妙龄花魁,名刘淑静,原是工部水部郎中刘显正之女。后刘显正因贪赃枉法被大理寺逮捕处斩,刘府阖家发配为奴为婢,刘淑静便被云韶府发配到花萼春晖楼南楼为妓。这刘淑静容貌极美,在家变未生之前便很是有名,不少达官贵人都曾登门提亲。因此她甫一入花萼春晖楼便被不少人盯上,其中甚至不乏其父刘显正生前的同僚。只是刘淑静自入花萼春晖楼三年以来,竟无一人能破了她的童贞。传闻不少摘花客慕名而来,豪掷重金留宿欲一亲芳泽,却无一不在半时辰内便仓皇奔出刘淑静的香闺落荒而逃,口中直呼“鬼障”“妖怪”一类的,夕津寺几番察查未得原因,在如今怪案满地的长安,此等未伤及人命的“小事”也就被压在案底,不了了之。尽管坊间盛传刘淑静会妖法邪术,只因至今未出实祸,加之刘淑静一手琵琶奏得甚是美妙,往往令得听客如沐仙霖,故而虽守身如旧却依旧拥簇者众,得南楼花魁之号。
      孟铖及其一众鹰犬亲信此刻正在南楼五层的金纸门帘围就的堂室中席地铺宴,满地瓜果酒盏,烛灯辉照,男人的粗嗓门,女子的放肆尖笑声交替回响,盖过堂室外大堂中的清弦雅乐,好生喧哗热闹。孟铖自地座上起身,微醺的他面上照着一重泛黑的潮红。他踉跄着走到门边一把掀开门帘,朝着中央大堂玉碾上花团锦簇众器齐奏得地花魁们大声吼道:“哪,哪个小娘皮是刘、刘淑静?”
      大堂及诸楼层内的酒客们把目光登时从十尺径圆的玉碾乐台上挪至大嗓子叫嚣的孟铖身上,色之食客对花魁们唱名点将乃是青楼日常,不少闻听过刘淑静之名的食客更是大声鼓噪起哄。
      玉碾台上,一身着彩缎襦裙,头佩玉篦的姣容女子环抱琵琶,盈盈起身。
      “今晚……就你陪老子……老子倒是要看看,什么鬼怪孽障敢来打搅老子的……好事,嗝。”酒劲上头,孟铖有些大舌头,眸中垂涎欲滴之色几欲化作双手,将那绝色美人身遭碍事的丝绸衣片剥离干净。
      二层廊台最靠近玉碾的案几边,安神奴仰头饮尽杯中酒,望也未望那一片喧嚣一眼,于一片如癫如狂的鼓噪声中静默得如同喧嚣乱风中的孤石。
      “金吾卫小兄弟,冒昧叨扰,我方便坐你对案么?”
      安神奴抬头看了来人一眼:“请便。”
      “多谢小兄弟,今夜这花萼春晖南楼恁地如此多人,实在找不着座了。”来人一袭青色圆领官衣,年二十上下,相貌平凡间透着几分世故。
      “有事就直说吧,方才你注视了我这边约摸有一炷香的时间了,期间我身边酒客来来走走,几次出了空位你也没坐。既然一开始就是来找我的,何必还遮遮掩掩。”安神奴淡淡地道。
      青年哈哈一笑:“安小兄弟洞若观火,是我多此一举了。”忽地压低声线,“是小执主让我来找你的。”
      “小执主?”安神奴反应过来,“尉迟钧天?”
      “正是。”青衣青年叹了口气:“他被大执主禁足于总院藏书阁,整日吵闹嚷嚷着要出来找夜锦鲤那鬼物拼个你死我活,有次给他送饭的寺丞都差点被打伤。对了,我姓池名骏,是个闲官朝请郎,同你一样,是小执主发展的外围线人。”
      “然后?”
      “然后,不知道小执主用了什么办法,差遣了一位寺丞来通知我,让我设法寻到你,同你接洽。他说让我们合力察查,继续捕捉夜锦鲤行动的蛛丝马迹,待他出来,定要与那害他禁足的鬼物做个了断。我一连找了好几日,这才找到你。”
      安神奴打断道,“实话说,夜锦鲤的恐怖你无从体会,就那么一瞬间,我的身体险些被他撕成两截。我十八岁尚且未满,还没活够,所以我很惜命。你回去告诉他,先前与他的约定就此作废,以后我继续做我的金吾卫,他还当他的小执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这……”池骏气结,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一个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
      “奴哥儿。”一个满面笑灿桃花的白胖少年凑到二人桌前,“被师父叫去试药,来晚了来晚了,——咦,你有朋友了?”白胖少年这才注意到盘坐安神奴对案的池骏。
      “我一直都有朋友啊,你不就是么。”安神奴道。
      “是的是的,应该说‘你有新朋友了’,对吧?”说着,那白胖少年正了正身子,恭恭敬敬地朝着池骏拱手一礼:“兄台你好,俺叫陆蠡,是太医院巫医馆的巫医。”
      池骏眼底一抹微末的笑意浮起又沉落,拱手回礼道:“池骏,七品散官朝请郎。”
      “池大哥好。”陆蠡满面洋溢着温情笑意,“奴哥儿一直就没什么朋友,许多时候如果俺不来他都是一个人默默在这儿喝酒。”
      “哦?安小兄弟经常来这里?”池骏奇道。
      “是的是的,你不知道么?俺自从认识奴哥儿开始,他只要一有时间就来这里,而且长安这么多酒肆西楼,他偏偏只来这里,其他地方从来不去。一开始俺也弄不清楚这里有什么好来的,他一来就可以坐着不动好几个时辰,动也不动。后来俺长大了些,好像就明白一些了,这里的小姐姐们真的挺好看的,而且越看越觉得身体哪里不对劲,可偏偏又很享受这种感觉,后来俺回去问了俺师父,俺师父说俺别的打死都不开窍这个倒是无师自通,把俺骂了一通,俺到现在还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
      本来是对池骏说话,说着说着陆蠡自己似乎把自己绕了进去,开始兀自问答起来。池骏却是在陆蠡一通如鬼画乱符般的言语里舀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未曾想安小兄弟看似一副禁欲的模样,居然也好在花间寻艳猎美?”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虽年岁不大,却也不可免俗。”安神奴浅笑道。
      “可曾在万花丛中不慎失身?”池骏促狭笑道。
      “这倒不曾,说来惭愧。”
      池骏一副懂也的神情,旋即又苦下脸来,“与安小兄弟陆小兄弟一番坐谈虽然有趣,但小执主交办的差事却无法完成,真叫人苦恼。”
      “爱莫能助。”安神奴不温不冷,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也罢,既然如此,也不可强求,我这就回去复命好了。”
      正说着,楼堂正央蓦地响起酒盏碎地之声,旋踵间便是一片惊嚷叫骂之声。安神奴三人这才将目光挪移向中央玉碾乐台方向,只见那金吾卫中郎将孟铖不知何时已从五层楼台沿廊阶下来,醉醺醺地踏上玉碾,轰散一众惶恐的歌舞妓,一只手抓着刘淑静的手腕,一只手便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撩刘淑静的衣裙。一时间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色中食客的鼓噪起哄声,老鸨的苦苦央告声,孟铖及其一众爪牙的喝骂声嘈杂交织,混乱不堪。
      “老子就要在这里办了你,我看那劳什子鬼物孽畜敢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现身,将老子也吓得提着裤子逃跑!”伴着衣帛撕裂的声音与孟铖张狂的□□声,刘淑静不再反抗,俏面满是冷漠与麻木,任由那粗鲁的醉汉撕碎自己的衣裙。
      池骏和陆蠡几乎同时面上罩起一层怒意,正欲上前阻止,黑色刀鞘蓦地亘在二人身前。
      “走了。这种事,管得了这次,管不了下次。”
      说罢,安神奴从怀兜中摸出半吊铜钱放在自己方才饮酒的桌案上,随手将刀别挂于腰间便往南楼正堂门处走去。
      池骏一愣,似乎方才的义愤在这一瞬间被安神奴这流于形色的冷漠冲刷得一干二净。他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隐隐感觉这样的冷漠有些过于刻意。陆蠡又气又急,白胖的脸上憋得满是透红之色,可他似乎对安神奴的话十分顺从,不欲违背,原地几番跺脚罢,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跟在了安神奴身后。倏忽间,一阵如自冥河彼岸吹来阴风无端骤起,自南楼每一扇门窗处破袭而入,瞬时席卷整座楼堂空间,所有敞开着的门屏窗叶皆在阴风灌入的刹那重重合上,同时所有烛灯皆在转瞬之间如泼漆镀色般由黄白焰光转化为幽蓝冷华,整座楼堂内部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幽蓝水光之中。与此同时,一个如洄游于水中形影粼粼的黑色游鱼状阴影倒映在楼顶之上。
      “夜锦鲤,是夜锦鲤!”有人惊呼。
      先前每犯下一处大案便要蛰伏许久的夜锦鲤竟在这短短数日之内四度现身,频率陡然间高得如此可怕,这个嗜杀的鬼怪究竟想做什么?池骏惊愕过后,便是一脸凝重之色。
      “夜锦鲤”三个字成为将楼堂内众人由事发突然带来的懵楞转变为惊惶混乱的最后一根稻草,老鸨,花魁,歌舞伎,色中食客,醉酒者,此刻再无任何身份差异,一时间怖叫如潮,相互冲挤踩踏,争先恐后朝着门窗处涌去,当先者冲至门窗前想破障而出,却发现所有门窗俱被一股无形巨力紧紧闭上,无论人们如何怪叫冲撞皆如磐石,纹丝不动。
      “出不去了,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么?”
      一时间,哭喊声厉叫声祷告神佛声此起彼伏,好似末世众生相。
      方才惊慌失措的人潮四下离散聚合横冲直撞之时,安神奴始终驻于原地不动,琥珀眼瞳被满屋幽华染作地狱使者一般的冷色蓝,左手不知何时按上了别挂在腰间的刀柄之上;陆蠡蜷着胖硕的身子缩在安神奴背后,时不时地颤抖;池骏几度按耐下出手的冲动,仰头凝视着顶壁上如活壁画般摆动着躯尾的游鱼阴影。
      没有人发现,慌乱仓皇的人群里有一位俏丽的花魁,她没有惊惶,没有怖惧,浓妆艳抹的娇靥上写满了复杂的神色。
      “吓——还真是说来便来,我道是何方孽畜,原来是你这鬼东西。”
      正在楼堂内众生混沌之间,一个含糊中略带不屑地声音响起,那特有的粗嗓门与睥睨天下的霸气登时令将鼎沸的嘈杂之音压下,只见一道红色的身影如发福的火狐般跃上玉碾乐台,“噌”的一声拔刀而出,直指头顶处的游鱼阴影。
      “区区小妖,也该在金吾卫面前作怪?嗝,弟兄们,拔刀——”孟铖勉力将醉眼瞪至最大,浑身散发出一股野猫打架竖脊梁般的气势。众金吾卫跟班也各自颤颤巍巍地拔刀,气势上就远远不如自己的头儿了。
      “你欺负了不该欺负的人,留下一条手臂,你还可以活命。”一个怪异的声音如自地底升腾而出般响起,不似人声却言人语,显然是“夜锦鲤”所发出的。
      “老子的手,嗝,那自然是要留下的……”似是醉意上涌,孟铖摇摇晃晃着,刀似乎也有些拿不稳了,口上功夫却是没落下,“只不过,老子留着它,是为了剁你——”
      一阵怪笑声中,那倒映在楼顶的游鱼阴影猛然碎散,化为无数道如旋风般的气流疾速自上而下袭来。众金吾卫连忙挥刀胡乱劈砍,锋利的横刀劈砍在一道道黑氲上与劈空无异,可当黑氲聚拢,却如实质利刃抑或重槌般将金吾卫一一击伤击倒。在楼堂内众人复又响起的惶恐惊呼声中,不消片刻,孟铖带来的爪牙跟班便全部倒下生死不明,只余孟铖一人完好地立于玉碾之上。那无数道或实或虚的黑氲围着玉碾环绕,那怪异的声音亦碎作无数个重叠而起的声音,自玉碾四周平地响起。
      “也罢,到了现在,我也不想就要你一条手臂了,甚至你这一条烂命也满足不了我了,也许某一个晚上,我会到你的府邸做客。”
      “你,你想要作甚?”孟铖声色微微颤抖,色厉内荏之下,他心中蓦地想起了陈明礼。
      一阵怪笑掠起刺人骨髓的阴风,刹那间门窗齐开,阴风退却,幽蓝光华旋即褪尽,黄白烛火重燃,一切归于原样。孟铖面色惨白,浑身一阵无力瘫坐在地。楼堂中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心知逃过大难,纷纷一手抹额弹冠相庆。安神奴松开紧握刀柄的手,这才发现手中已满是汗。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