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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见到听故事的又多了一个人,还是相比阿萨辛严肃得多的陆危楼,杨柳枝眼见局促了些。她先是搓了搓手,抬眼睛看了看新来的陆危楼,面上凝出了与叮嘱阿萨辛时相同的郑重,紧张地对陆危楼开口道:“你也是。我当然可以跟你说——这绝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是,你也得给我保证了,不准对我我的病人有什么偏见,对这件事有什么偏见。”

      陆危楼迟疑着,蹙着眉头偏了阿萨辛一眼。他根本不知道他与杨柳枝刚刚说了些什么,自然也不愿随意给出什么承诺,希望能从阿萨辛那里得到些解释,然而显而易见的,他的朋友此刻已经全身心的投入到了与这名中原小大夫的对话中,见他半晌不开腔,甚至隐晦地剐了他一眼给与催促。

      陆危楼:……

      陆危楼不由叹了口气,撑着大腿,同样坐在了沙地上,顿了顿,朝着杨柳枝沉默地点了点头。

      “嘿嘿,那就好!”

      那名年轻而过于单纯的中原大夫马上毫无保留的朝着陆危楼露出了一个笑脸,丝毫没有怀疑他敷衍蒙骗的可能,情绪高涨了起来,兴致勃勃地说:“是这样的!我刚刚和阿萨辛说到了阴阳中性的概念,从万物的阴阳说起,由广而狭……”

      “杨大夫。”

      阿萨辛笑意盈盈地打断了她继续说下去,“这些您都说过一遍啦,接着说您的故事吧?”

      “咦,但是你朋友还没听过呀?”

      杨柳枝愣了下,眨着眼睛来回看阿萨辛与陆危楼。陆危楼的神情从坐下开始就没变过半分,她就盯着那张沉静的脸,询问道:“你不听前面的吗……?”

      陆危楼感觉到身边的阿萨辛又一次将隐晦的眼刀剐在了他身上,他面上不显,心头愈发无奈,顺着朋友的意思对杨柳枝说:“不必了,您继续讲便是。”

      “哦,哦。”

      杨柳枝点了点头,她因为师父的关系,实在有些不擅长和正经严肃的人相处,时不时会露点怯来。比如此刻,她那过于好理解的脸上明摆着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但看了陆危楼两眼,眨起了眼睛,以她的性格,竟然生生咽了下去。

      三人中少了她这个最能说话的人的声音,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凝着。

      不过,杨柳枝到底比平常人少了太多心眼,不一会就恢复了精神,开开心心地与两人说:“那我就接着说啦!嘿嘿,能多个人一起听,我也挺高兴的。事先说好,里面的地名人名都是化名,麻烦你们也别太追根究底,现在那两人应该正平平静静过日子呢,多不容易。”

      “那是自然。”

      阿萨辛马上开口应许,陆危楼也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他本来就对杨柳枝要说的事情毫无兴趣,单纯为了陪着不愿意走的阿萨辛罢了——见两人都应下了,杨柳枝彻底兜不住憋了半天的话,拍了下手,带着笑说:“那可太好啦!事情是这样的,那还是我刚出谷的那一年的事情了……”

      ·

      十四岁的杨柳枝,在同龄人中算得上挺拔结实,但与成年人相比,实在还是个小萝卜头。虽说江湖有着瞎子、女子、小孩子都不可小觑的潜规则,但对普通百姓而言,一个矮了自己一个头的黄毛丫头,实在不是什么值得托付信重的大夫。

      人们普遍的思想,还是信赖老大夫。即使那人是从大名鼎鼎的万花谷来的,也比不上一位抚着长须,眼生白翳的赤脚大夫——对于医者而言,经验实在是太过重要了。

      这也是杨柳枝一开始根本没打算当个大夫的原因——她就算一心行医,也没有病人会去找她的,更枉论她那点医术本领根本算不上精妙高深了。

      然而,世事就是这么无常,她前脚被师父踹出万花谷,揉着屁股打听到了商丘附近有人为非作歹,刚赶到了春江附近,疫病就爆发了。

      更可悲的是,灾祸爆发了,那里最先跑的,竟然是大夫。

      杨大夫无法坐视不理,放弃了原本的打算,从爆发了时疫的春江上游一路往下,命悬一线的人们无法,也没有条件顾忌太多,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而万花谷自唐时起就对疫病有着专业透彻的了解,即使是浑水摸鱼的杨柳枝都学出一身比寻常大夫对症太多的本事,她奔波在第一线上,救了不少人,也送走了更多的人。

      杨柳枝说到这里,大大叹了口气,说:“那是我第一次后悔自己在谷里没认真学医术。你们是不知道,人的哭声有那么多种,他们都病着,即使侥幸没病的也没什么精神,那么一点点的哭声从喉咙里挤出来,汇聚在一起,没有一刻是停下来的。他们喊妈妈、爹爹、兄弟姐妹、友人爱人,谁都不敢出门,哭声就从门缝里不断涌出来——然后,我就顺着声音一个个的敲上门,从悲痛欲绝的亲属那里,把尸首抢过来,连给他们悼念的时间都不给,集中处理掉。”

      她有点恍惚了,显然是回忆到了那个时候,眼睛不自觉往天上看去:“那会真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我身上现在还留着当时一个孩子拼命抢他母亲尸首时候咬在我胳膊上的牙印。他们真是恨我,我也真恨自己本事不够,所以疫情一控制住,我连夜就走了,一是怕被人们半夜拿石头砸死,二是怕他们求我告诉他们亲人埋在哪里,怕自己心软,怕他们去挖……那一切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陆危楼听到她讲述的开头就挑起了眉头,听到这里,面色更加沉重了。他本无心听杨柳枝讲什么故事,这一刻却比在一旁捧着脸盯着杨柳枝看的阿萨辛更急切了起来,真诚而毫不掩饰地关怀道:“他们会理解的。”

      “解个屁。”杨柳枝恹恹地回了一句,朝着陆危楼抖了抖手:“甭安慰我了,借我的光,那边现在都不准万花谷的人进呢,进去一个打出来一个,连少林寺(*和春江、商丘同属今河南省)都派人去我们谷里沟通接洽了……我可真是给门派长脸了。但我也不后悔就是了,再把我丢进去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干。”

      “您本来也没干错。”

      阿萨辛脸上的笑更柔和了些,他上身微微前倾,伸手握住了杨柳枝搭在自己大腿上的手,就像方才她伸手握住他一样,将她的手捧在了自己手心里,他身具阴阳两重内力,此刻运起了阳性内功,一边捂住了杨柳枝冷冰冰的指尖,一边悠然道:“他们可能一时恨你,一世恨你,但下一代人长大了,更年轻的长大了,他们终究会明白过来,感谢您的。”

      他温柔地看向杨柳枝,没想到杨柳枝面上却带着极为微妙的表情,眉毛皱在一起,脸上五官也团成了一团,为难的看向他,不由一愣。

      “……杨大夫?”

      杨柳枝实在不是个憋得住心里话的人,她纠结了半晌,从身后卡卢比的桎梏中艰难地挪动了一下,更接近了阿萨辛一些,凑过头跟他小声说:“阿萨辛啊,你觉得我这身校服怎么样……?”

      阿萨辛虽不解其意,仍顺从地从上而下打量了一下杨柳枝,紧接着面带毫不作伪的欣赏,用他带着口音的中原话轻声说:“吱兰玉树,仪态端方。”

      不想这赞美却让杨柳枝的表情变得更纠结了起来,她搓着自己的手,眨了会眼睛,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手从他那里抽回来,这才摇着头,沉痛的对他说:“谢谢,不过你说漏了最重要的一点……”

      “我们万花谷——穿得多啊!而这里……”

      杨柳枝指了指他们坐着的沙土,又指了指一直紧贴在她身边的卡卢比,萧瑟道:“是沙漠。这儿还有这么大一个背挂(*剑三术语,背部挂件)挂我身上呢……”

      阿萨辛一愣,瞬间明白了她方才奇怪的反应是为何,此刻又想着什么。情况太尴尬,使得慎思如他,一时也不免卡了壳,半晌才又笑了起来,同样微妙地问道:“原来如此,是我欠虑了,杨大夫见谅。不过这样的话,您方才又是为何握我的手呢……”

      不想杨柳枝半点也没考虑,极快速坦然地说:“因为我忘咯!光想着你看着好难过,手自己就摸过去了!”

      “……”

      “……”

      阿萨辛沉默了,本想说些什么的陆危楼也沉默了。他俩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相同又有些不同的情绪,最终,还是阿萨辛先反应过来,他再次挂回了笑容,冷不丁一把又抓回杨柳枝抽回去了的手牢牢握住,报复性地再一次燃起更多阳性内力捂住它,笑盈盈道:“那您见谅见谅,让我也‘忘’上一下。”

      杨柳枝面上霎时露出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幼稚的神情,抽了两下手,抵不过阿萨辛的力气,放弃了,鼓着脸说:“好吧,随便你吧,反正我们万花寒暑都得穿这么多,一时半会热不死……”

      却不想,另一只手同样快速的窜出,扣在了阿萨辛与杨柳枝握在一起的手上。

      ——“[放开她。]”

      沉默了许久的卡卢比用他沙哑的声音沉沉说道。他手上发力,扣在阿萨辛手背上的那只苍白的胳膊背筋一鼓,阿萨辛瞬间感到自己手上骨节都发出了咔咔的声音,有十分剧烈的疼痛传来,令他心头纠葛着原本就极度阴暗于卡卢比的情绪继续膨胀,恨意顿生,但他面上丝毫不露声色,甚至显得更温柔,更包容地看向了卡卢比。

      果不其然,他马上就等到了他想要的。

      “卡卢比!?”

      杨柳枝真是脑袋都大了一圈,满脑子都是‘这家伙又又又怎么了’的沧桑感,抄起另一只手搭上卡卢比的手背就开始把他的手往下掰,但掰也不敢掰的太用力,感觉到另只手上阿萨辛即使被扣着捏也尽量不让那力道伤到她,手掌直颤,顿时心里更急了,气得开始骂人:“猪脑壳,瓜批,放手啦!”

      阿萨辛这才姗姗来迟一般体贴地安慰道:“您别急,估计是他误会了什么,我没什么的。”

      杨柳枝见他如此,心中愧疚陡然胀大了三倍,几乎要急出眼泪了,又顾忌芙蓉并蒂到底有攻击性,不能在病号身上用太多,手足无措,含着泣音质问卡卢比:“能不能不要闹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她话音未落,自己先抽噎了一下,马上又跟阿萨辛拼命道歉:“对不住,对不住,真的对不住,我马上让他收手。”

      杨柳枝一边说,一边又一次开始掰卡卢比的手,不成想这一次她刚一施力,卡卢比的手就跟一片叶子一般轻轻飘了下来,落在了她的手心,她顿时大喜,卡着他的腕子,抽着鼻子训他:“这就对了!求你了,以后别再这样了,好不好?这样真的不可以的,不能动不动就凶人,动手,发脾气,这样很不好的,你要给人家道歉!”

      “你怎么这样呢……”

      她一哭起来,年纪都像平白小了好多岁,说起话来更幼稚了。但说不两句,自己就捂住了脸,时不时抽泣一声,说不出话了。阿萨辛面上带着笑,看得津津有味,陆危楼却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当然比杨柳枝了解自己朋友的多,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不忍见一位真诚善良的大夫被阿萨辛骗得找不着北,开口道:

      “杨——”

      “……yáng”

      他的声音与另一个声音完全重合在了一起,陆危楼一愣,便见到那位跋汗族的年轻战士坐在杨柳枝的身边,无光的双眼中透出一种令人见之心碎的哀戚与愧疚。他呐呐地伸出一点指尖,轻轻抓在杨柳枝的衣袍角上,嘴中不住凄切地叫着那个他唯一会的中原音节。

      “yáng……yáng?yáng……”

      “………yáng……”

      这个在族人追杀中杀出一条血路突围,又在无水的烈日下坚持了多日,仿佛血管中都流淌着不屈寒铁的男人,此刻垂下了头,弯下了腰,想要接近又不敢接近,在杨柳枝一旁缩成了一团,仿佛一只浑身湿透,暴露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幼猫望着富贵人家散发出热光的窗棂。他瞎了眼睛,但此刻那双无光的瞳孔却动也不动的定在那人的身上,一双手无措的张开又合拢,哀哀地唤。

      陆危楼沉默了,他的手轻轻搭在了阿萨辛的肩头。

      他的本意是让阿萨辛适可而止,却不曾想,他的手刚一挨上阿萨辛,就被对方那无比僵硬的身体吓了一跳。

      他连忙去看朋友的情况,只见阿萨辛那张俊美无匹的面上此刻难得失去了所有笑容,目光更是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森寒地钉在卡卢比的身上,而手上缓慢地搭住了自己被对方捏出轻淤的位置摩挲。

      他脸色差极了,让陆危楼不禁蹙起了眉,低声用波斯语问朋友他怎么了,他的声音与他脸后的声音又一次重合了,但这一次,响起的是个明朗含笑,又带着些鼻音的女子清脆的声音:

      “好啦好啦!好傻哦,别叫啦!”

      那声音听得就能感受出说话人的神情,鲜活的可怕,陆危楼不由也些微偏过视线,与从头至尾不曾移过眼睛的阿萨辛一道看向了那边。

      杨柳枝一边吸着鼻涕,拿袖子揩眼泪,一边用指头点在卡卢比鼻子上,嘟囔了起来:“哼,尽让我生气,教你喊我名字又不是让你这么喊的,哪儿有把人名字当话连趟儿说的,傻透了!你现在精神了?一有精神就做坏事,这次你必须给我反省自己,不能人家不跟你计较就逮着一个人欺负,韭菜都没只割一茬的,你这薅几波羊毛了。你说,你自己说丢人不丢人。”

      卡卢比不再说话,但随着她说话的声音不住轻轻的点头,仿佛他听得懂似的。他合上了眼睛,将头贴上了杨柳枝点着他鼻尖的那只指头,又用脸将她的手蹭开了,用面颊缓慢磨蹭她的掌心,将呼吸喷在她的指尖。

      陆危楼听到身边朋友牙关深处传出轻轻一声‘咔’。

      而杨柳枝只嘴上厉害,实际上是个丁点风月经验都没有的雏鸟,她丝毫没有感觉出卡卢比此举的暧昧与眷恋,疑惑又紧张地不停问:“怎么了怎么了,你没事吧?身上难受了?不舒服吗?伤口疼?没事吧?”

      卡卢比喉头滚出含糊的一句话,杨柳枝压根听不懂,却愈发如临大敌,探头探脑的又开始检查他的身体,时不时捧着他的脸安慰他。

      他们不远处的陆危楼却听懂了。

      卡卢比说的是:“[对不起,教你哭了。]”

      如果不是不太对头的阿萨辛就坐在身边,他说不定还要感慨一下深情如许。

      但他所有的念头,都被截断在了他的朋友含着笑的声音里。

      阿萨辛终于回过了头,他面上的笑容无比温柔而欢喜,仿佛同样为一对恋人的萌生幸福似的,几乎镀了一层光晕。

      他贴近陆危楼,在他耳边,用波斯语快乐地说:

      “[我要杀了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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