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叶]卷刃》宇文觉

3、第 3 章

　　据说一个人如果能坚持每天在寅卯之间睁眼就起，那么这个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叶孤城本来正是这种人。但他今天睁眼的时候发现天色很亮，醒来的时间比预计的要晚，他立即坐了起来。然后他看到了锦被上额外加上的毛毯，而他就寝的时候并没有见过这件毛毯。
　　额外的温暖欺骗了他身体对时间的判断。
　　而这温暖不仅仅加诸于身体，这令他失笑。
　　他在万梅山庄留宿至今，已知道山庄平时虽是清净无扰，其实西门吹雪用的仆役不少。他重伤未愈期间，虽是承蒙照料，大多数时候也不是西门吹雪上手的。西门吹雪的生活有几分是枯寂，有几分是肃杀，有几分是雅致，也有几分是豪奢，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
　　但别人无法走进来并且在他身上加一条毛毯而令他毫无觉察，即使他是现在这种状态也不可能。
　　但他并不是第一天留宿在这里，康复的也算顺利，西门吹雪何以忽然如此。他起身开窗，窗还没有打开，从缝隙里丝丝渗入的寒气已经告诉了他答案，打开窗之后，冷风更是扑面而来。
　　叶孤城想起自己第一次渡海北上，在燕北度过的第一个冬天。领教了一晚上鬼哭狼嚎的西北风之后，他白天立刻重金买了一件白狐皮袍子，并且把烧的旺旺的炭盆搬到了卧室里。第二天嗓子干痛犹如插入了铁钎，莫名其妙的鼻腔出血更是白白坏了那袍子。白云城主高蹈出尘，但并不能免于水土不服，人不论练多少年的武功，也不可能跟老天爷抬杠。
　　这是将要在燕北度过的第二个冬天了。一夜之间，降温如此，还是令他吃了一惊。
　　西门吹雪在做出门的准备，斋戒、沐浴、收拾行装，连厨房准备三天后拿来给他煮好带走的白鸡蛋都极具仪式感。
　　叶孤城晚上才见到他：“你要去杀人？”
　　西门吹雪身上并没有带剑，但是已有剑气。
　　“是。”
　　西门吹雪一年四次出庄杀人，在江湖上已为多人知晓，并不算是稀奇的事情。昔日白云城主虽与西门吹雪以剑客齐名，但两人的出手并不相同。西门吹雪虽是冷若冰霜，仍有少年意气，或惩恶扬善，为了江湖不平事；或遇人挑战，为了江湖较技；他拔剑杀人，并不罕见。叶孤城将入中年，纵然孤高自许，悠悠世事也有几分冷眼看穿，决战之前若非别有目的，近年对人出手已是不多，杀人更少。初见陆小凤时了无杀意，唐家兄弟被他带入了局，也只是重伤而已。
　　“和陆小凤有关？”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
　　能让西门吹雪在这种季节、叶孤城还在万梅山庄的时候出门追杀，大概也就只有陆小凤带来的事情了。
　　“他那两条眉毛还在？”
　　“还在。”
　　西门吹雪回答这句话的时候，似乎突然注意到了什么。
　　叶孤城知道他在注意什么：“你在打我胡子的主意？”
　　突然被人说破，西门吹雪顾左右而言他：“没有——我回来之前，你可留在山庄，也可随意行事。”
　　“在中原我恐怕已是不能随意行事了。”叶孤城自嘲道。
　　皇权之下，任何一个人做下他这种蹈死的大案，也很难随意了。
　　“那你便留在山庄。从塞北南下去飞仙岛，冬日严寒，你不能如此颠沛，若是从渤海走水路，需要耗时数月，你最好开春再做打算。”
　　“西门庄主。”
　　西门吹雪直视他。
　　“我——何以为报？”
　　“你我朋友相交——”西门吹雪话一出口就觉察不对，虽然他们都是陆小凤的朋友，但他二人并不是朋友，至少并不是以朋友的方式相交，他改口道，“你我相交——”
　　最后西门吹雪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你一定要报答我？”
　　叶孤城道：“我一向没有朋友。但也从不欠人恩情。”
　　“陆小凤经常欠我的人情。”西门吹雪笑道，“你可以用陆小凤的方法来还。”
　　可是叶孤城不是陆小凤，他甚至没有笑，他正色说道：“我不开玩笑。”
　　抛开地位，世间的感情，亲情、友情、乃至爱情都是平等的，但恩情却是不平等的。在这套伦常体系下，施恩者一定优越于受恩者。在叶孤城眼里，只有西门吹雪是真正和他平等的人，他连寻常人的恩情都不愿赊欠，更何况是西门吹雪。
　　可是西门吹雪想要什么都可以如愿以偿，从不求人，也不被人求，他几乎无以为报。西门吹雪的剑道已有突破，他更加无以为报。何况，他要做的事已不能再等，否则便真的无以为报。
　　西门吹雪道：“你不应是如此矫情之人。”
　　叶孤城道：“我不是。”
　　西门吹雪道：“那么，你是想在那之前把人情都还完？”
　　叶孤城道：“前程未卜，不一定是死路。但如果恩情未了，会令我心中有垢。”
　　这最后一句话显然是故意的。西门吹雪和陆小凤分析决战之夜的话不知道何时传入了叶孤城耳中。
　　“若你全身而退，便是回报于我。”西门吹雪直视道：“我此话并非玩笑。若你不能全身而退，则是负我。”

　　西门吹雪出庄的第三天夜里，万梅山庄出了一点意外。意外一开始的征兆很轻微，储物的地方失火了。初冬天干物燥，火烛失火也是常事，不幸这几天风大，火借风势，竟然一口气蔓延了好几间房子。山庄的仆役们纷纷赶来救火，储水的水缸表面被冰封了，一时还取不出水，等到调了水龙过来，火势更大了几分。万梅山庄多植花木，此时也被火势殃及。
　　原先值夜的人们都赶去救火，潜伏半宿等待寻仇的人们纷纷摸进了万梅山庄。
　　万梅山庄的名气很大，富贵不在江南花家之下，家丁仆役之中也不乏训练有素的武林好手、精通各类奇淫技巧的能工巧匠。但富贵大多来自分布在外的土地田租和商铺买卖，山庄终究只是个居住之地，而且四通八达，不能像武林的名门大派一样层层设卡，也并非封地城池一样易守难攻。如果万梅山庄真是固若金汤，西门吹雪也不会在与叶孤城约战之后，延期一月，特意将孕妻另外安置。他深知江湖险恶，万梅山庄的富贵只是浮云，关键还是他的那把剑在背后支撑。
　　西门吹雪的仇家虽然很多，敢挑战西门吹雪的剑的人已经不多，妄想杀死西门吹雪的人更少，但未必不会有人特意选择他出庄的时候来泄愤。西门吹雪一年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出门，排场很大，早该有人知道他不在山庄，三天之后，很可能早就不在燕北了。陆小凤也是个闹腾的主儿，此次同出远门，更不是秘密。
　　火焰在北风中像发光的橘红色绸带一样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