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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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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事。
陆小凤很珍惜日常生活一分一毫的快乐和开心,却也敢为了朋友出生入死,他不怕麻烦。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靠谱的合伙人、一个与他的名声相匹配的侠客。
但他此时也觉得麻烦。
陆小凤能够接受叶孤城自己有野心,也能够接受他是为了白云城,或者他被平南王裹挟……然而都不是。
这件事确实与叶孤城相关,与白云城相关,但关联其实并没有那么大。这件事可以说属于江湖,也可以说属于朝廷。在有些人眼里看来,这事远不能与改朝换代相比,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的话,也许比改朝换代还要重要。
他忽然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叶孤城的做法,只针对皇帝而能达到目的,对于一个不了解中原政治生态的人而言,这大概是叶孤城能想到的把杀戮减到最小的办法了。
他曾以为白云城主是误入歧途,如今看来,这世上除了善与恶的冲突,还有善与善的冲突。而后者,远比前者麻烦。
陆小凤的四条眉毛以他的鼻梁中间为圆心在集中,然后他舒展了眉目。
“可惜。”他说,“若是你二人约战之前,你就告知我这件事,我一定劝你不要冒弑君的风险。”
叶孤城未置肯否。
西门吹雪道:“可能么?”
“也对。”陆小凤耸了耸肩,朋友有事就给朋友帮忙,自己有事找朋友帮忙,在他看来是很自然的事,但对于眼前这二位,如果可能的话,大概他们是想一生无求于人吧。
“这件事并非江湖事,如果你一定要做的话,我也就只好不参与了。”陆小凤无奈叹道,用手取了碟子里的点心吃着,点心口味很淡,他吃的并不尽兴。
“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也不要参与。至于杀戮和死亡,江湖上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唉我真不愿意说这种话。”陆小凤起身在四周观望,突然拿起一块西门吹雪拭剑用的雪白布巾擦手。
西门吹雪皱了皱眉,陆小凤原本想把布巾放回原处,此刻识趣地收回手,把布巾揣到了自己身上。
初冬的天黑的早,车马在屋外候着。陆小凤起身告辞的时候,夜色初临,天阴无月亦无星。西门吹雪送他出来。
“不用送了,几杯酒不碍事,我惯走夜路的。”
“夜路走多了,难免遇到鬼。”西门吹雪说话总似在讥诮。
“我不怕鬼,也不会再乱吃有毒的糖炒栗子了。”陆小凤开着玩笑脸上却没有笑容,他突然对西门吹雪说,“你救不了他。”
“为什么?”
“因为他固然不能像我这样活着,他甚至也无法像你一样活着。我曾经以为你们是同类,但我现在发现,并非如此。”
西门吹雪陷入短暂的沉默,夜风碰撞他苍白的面孔,竟然像是两种硬的东西相撞。
“不过,”陆小凤突然想到什么,“那天我是真没想到。你经常吹血,练就的肺活量真的很足。”
西门吹雪知道陆小凤在说什么,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
那可真是一个混乱的月圆之夜,月光、阴谋、剑光、晨光、玉色、鲜血、鲜血、鲜血……他面无表情地大喜大悲、大悲大喜。直到他抬起身的时候,一旁的陆小凤看到鲜血沾上他的唇尖。
他无数次吹落鲜血,唯一一次让血沾上他的唇尖。
“情急之下,唯有如此。”站在山庄出口处的西门吹雪冷冷地说。
“何必解释呢。”载着陆小凤的马车在车夫的吆喝声中走远了。
西门吹雪在冷风里站了片刻才返回庄内。
叶孤城悠闲地等着他。自从过上晨昏不练剑、夜里不练轻功、白日不奔走往来的生活之后,叶孤城简直太悠闲了,悠闲得有点怀念那数十年如一日的满满的日程表。
西门吹雪返回后突然开始练剑,这本没有什么,对于西门吹雪这样坚持不懈的剑痴来说,朋友的到访无法阻碍他完成每日的练习。剑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就像进入他身体又呼出的空气一样必不可少。但这对旁观的叶孤城来说则近乎于折磨了,白云城主此时的心情像一个被饿了三天的人看着西门吹雪抱着山珍海味在大快朵颐一样。不,不止三天,自从伤后他还没怎么碰过剑。
西门吹雪停下来,他呼吸稍有一点急促,深呼吸三次平了平气。
“还是没人聒噪的时候安静。”西门吹雪道,“今日陆小凤所说,你觉得如何?”
叶孤城迷惑地看着他,陆小凤说了好几件事,这从何说起,想了想,不妨按顺序来,于是说道:“陆小凤所说的急救之法……”
西门吹雪不防他居然问的是这个,那日凌晨的乱局又不好详加解释,于是反诘道:“难道你认为我只会杀人?”
没错叶孤城就是这么认为的:“我听闻你的剑是必杀之剑,我所见也是如此。”
西门吹雪将剑放在架上:“然而我实在是不想杀你。”
西门吹雪又道:“我最初也只是想,生死荣辱、帝王江湖都抛在一边,只求酣畅一战,我死自是知足;你死也应当不会怪我。”
叶孤城疑惑:“所以?”
“看到你的剑法之后我有些改变了想法。”西门吹雪道,“我看不到我自己用剑的全貌。”这是一句实话,西门吹雪的剑技,快速、务实、在生与死之间一闪而过,绝对干不出揽镜自照那种扭捏作态之事。
“我见过许多人在我面前拔剑,用剑,如今看来都不值一提。”西门吹雪说,“我一生中很少去挽留什么东西,但是看到你出剑之后,我忽然觉得应该留住它。如此纯粹的剑技,如果因为生死成败这种污秽的东西而从世间消失的话,已非可惜二字所能形容,也会让天下习剑人迷惘。”
“即使你认为我已不诚?”
西门吹雪道:“诚本来就是我的剑法精益,并不是你的。在你出剑之前,我也认定想要诚于剑,必先诚于人。直到一战之后,我多次回忆我二人的出招,并无优劣诚诈之分。之所以不同,只是因为我们的来路不同罢了。”
西门吹雪生在中原豪富之家,虽然天性只爱剑,上有朝廷法度,下有江湖道义,中有人情往来,不论出世入世,总是无法脱出。叶孤城自幼长在海岛,孤悬海外,又曾随船远涉,茫茫沧海之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国法不能触及,朝廷只讲绞杀,一旦冲突,强者生、弱者死是唯一的准则。
人的一生中永远带着原生的烙印,他们的来路不同,剑路自然也不同,只是适者生存罢了。
西门吹雪又道:“我本来并不在意生死,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人。所以我从不收回杀着。”
叶孤城道:“你我本就该如此。”
西门吹雪道:“可是那时我突然既不想死,也不想你死。我突然意识到世间生死,绝不复续,百身莫代,万劫难赎。我若是不收剑,此生怕是很难再次拔剑了。”
“贪生之念会让剑变慢。”叶孤城道,“但我方才看你练剑,已有进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我如果没有贪生之念,我的剑可以再快一分,虽然你的剑仍是比我快,但是我的剑也更长。”
“不错。兵器本就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我的剑短四寸,也更加轻捷。当时我们都已说明,并不影响那一战的公平。”
“若是我再快一分,那便是共死之剑。向死求生非是贪生,这世间可以有共生之剑,这便是我的进益。我们的来路虽然不同,去路却可以一致。”
“西门庄主高见。”
“跟陆小凤他们,谈不了这些。若不是你在,我每日都无话可说。”
叶孤城侧目,和陆小凤的确谈不了这些,不过在他的认知里,西门吹雪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在他面前却像竹筒倒豆子似的说话。
凄凉的更鼓声遥遥传来。西门吹雪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很认真地说道:“夜色已深。早些就寝。”
因为谈话而思维活跃起来的叶孤城并无睡意:“明日不能练剑,晚些也无妨。”
西门吹雪摇摇头:“你应当小心些。我——救你很难。比杀人难千百倍。”
看着对方错愕的表情,西门吹雪又道:“早睡,保暖,不要动武。”
像之前听到那句“喝热水”一样,叶孤城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