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叶]卷刃》宇文觉

1、第 1 章

　　黄昏，黄昏后。
　　距离九月十五已过去月余，算是初冬了，太阳一落山，阴冷便从地上的砖缝里、木条间升起来。陆小凤自斟自酌地喝着酒。他是内行，酒温的恰到好处。
　　暗红的火焰和银灰色的碳条从小地炉中散发出一阵阵热气，中和了对面端坐的此间主人散发出的寒气。
　　这里是万梅山庄。初冬万物都显得萧瑟，窗外只剩干瘦枝条的梅影，伶仃疏落，惨淡萧条，但也是美的。就像剑入咽喉的残忍也是美，血落剑锋的腥气也是美一样，西门吹雪的审美，四时皆有妙处，动静皆有妙处，生物死物皆有妙处。
　　陆小凤啧一下嘴，看着眼前和侧面的两个人。
　　不喝酒、话少、还不爱动。陆小凤摇一摇头，气氛实在是不像喝酒会友。
　　“穿透性心脏外伤和急性血气胸虽然会引起失血性休克，但施救及时，成功率却很高。所以现在我们还可以坐在一起喝酒。”陆小凤对叶孤城解释道，“我这样说，虽然不知道你能不能懂……”
　　白衣的剑客问道：“岐黄一道，你很懂？”
　　“不，我懂的是后面这句喝酒。”陆小凤道，“前面那些我自己也不懂的话，是复述西门吹雪的。”
　　陆小凤补充道：“因为他既不说也不喝酒，你既不问也不喝酒，我只好又喝酒又说。”他晃了晃酒杯，独角戏唱的并不开心，他有点想念花满楼。
　　叶孤城看了一眼充耳不闻的西门吹雪，为着他有意无意留出的那一两寸偏差，西门吹雪在最后减慢杀手，将他带离皇城，并施以急救这一连串举动即使不说，他大概也能推断出来。这一个多月间他已经数次向西门吹雪表示感谢，对方每次都泰然受之。他只有一次提到应当有实质性的答谢，西门吹雪并没有接话，他自然也不会再说冗余的客套话。
　　于昔日的白云城主而言，逼宫之事，做了也便做了，纵陆小凤破局，也不至于顿足捶胸；意外死里逃生，故人相见，尴尬终归是有些尴尬，也不至于非要寻死觅活。
　　既然陆小凤又如此说，叶孤城略一思忖，他突然起身向西门吹雪施了一礼。西门吹雪仍是受之泰然。
　　叶孤城落座后道：“我确实此次才知道西门庄主有此妙手。”
　　“不光有妙手。”陆小凤道，“人若是窒息片刻便会无救，所以对神志昏迷且呼吸道欠通畅的人施以急救，需口对口吹气之法。”
　　“哦。”
　　这回是西门吹雪先发出声音，他面不改色地拿起面前放了半天的白水喝了一口。喝完后他看了一眼热着的茶壶。
　　刚好错过叶孤城意外看向他的目光。
　　无话可说的叶孤城也只好去拿面前的水杯。
　　西门吹雪随手把他面前的水杯拿走了，把水泼一半在茶槽里，又随手拿过茶壶续上水，放回原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像使剑一样快。
　　“喝热水。”
　　“好。”
　　陆小凤不由得翻了翻白眼。不过他有意和久居南海的怕冷星人较劲，于是他说起另一件事。
　　“九月十五那件事，我仍是有些不解。”
　　揭人不揭短，陆小凤本来也不想当面谈这事，九月十五就算翻篇了。特别是本来就是他破的局，如今再说不解，太生硬。
　　“何处不解。”本是问句，生生让叶孤城说成平铺直叙。
　　“你的动机。”陆小凤道，“无论成功与否，看起来这都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我并未想过有所得。至于成败——”叶孤城道，“你是否想过，你进入皇帝寝宫之时，我刺向的，正是南王世子？”
　　“我想过。”陆小凤点点头，“那天晚上回去之后，我便想到。想到之后，更觉不安，所以等到西门说你能与我详谈的时候，就来问问朋友。”
　　陆小凤尾音上提，带一点挑起话题的意味。
　　叶孤城道：“我原本就定下此策，世子和皇帝同在一室之时，请世子入座御榻，拖时间等人来，我一剑刺向世子。”
　　陆小凤道：“如此一来，如果我认为你在刺杀皇帝，正好就坐实了南王世子的皇帝身份；如果我识破你刺的是南王世子——”
　　叶孤城道：“我就是护驾的首功之人。”
　　陆小凤把手放在嘴唇上的两条眉毛之上。他想起了叶孤城跟皇帝那几句莫名其妙又拙劣的论剑，他也想起了从公孙大娘的脖颈间解下那条勒死她的缎带时的瞬间，想起自己当时打了一个寒颤。能让他打寒颤的人和事都不多。
　　陆小凤摇摇头道：“我不信。”
　　叶孤城道：“那你居然相信我会做这种事？”
　　陆小凤叹道：“本来我也是不信的，但是事实俱在，不由我不信。”
　　叶孤城道：“你相信我会做这种事，却不相信我能做成这种事？”
　　陆小凤笑道：“我相信你不屑于如此做。”
　　陆小凤实在是一个会说话的人，即使在朋友们面前也一样。
　　西门吹雪本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斗嘴，此时突然说道：“若你真的做成此事，你便不必死。又或者，你想死无对证？”
　　叶孤城突然破颜而笑。
　　“不论做成与否，都可死无对证。你们并不能深入地接触大内秘事，这疑惑，大概会让陆小凤一直不安下去……”
　　“其实我对保护皇帝并没有兴趣。”陆小凤摇了摇手指，“但是我要对朋友的事情负责。”
　　叶孤城坦然道：“做任何事，与习剑一样，不做则罢，既然做了，总要尽心。身在局中之时，自然要全力做局；出局之后，才可全力为了朋友。”
　　陆小凤凑上前道：“那白云城主现在既然已经出局，能告诉我御座上的到底是谁么？”
　　叶孤城稍稍躲避他的酒气，摇了摇头。
　　陆小凤沮丧地晃了晃已经空了的酒壶，道：“你也不知？”
　　叶孤城道：“不必知。”
　　“为何？”
　　“皇帝行事，若是有益于家国，被取代又有何妨？若是无益于家国，你救他又有何用？”
　　白云城主怼人，无论是对唐天容说“一点尘埃，又有何毒”，还是对屠方说“你学刀不成，学剑不精，敢对我无礼，你犯的也是死罪”，都堪称一句话把人撞到南墙上，不过他始终高看陆小凤，并不曾对陆小凤如此。
　　陆小凤砸一砸嘴，虽然平日里粪土功名，笑傲王侯，但他毕竟长年生活在中原，他也跪过圣旨，他对皇帝的印象并不坏，也肯结交宫里人，他不完全理解叶孤城这样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长大的人。
　　“但是，”西门吹雪道，“你所求是什么？若你真的如此想，那就该顺其自然，逼宫之事，完全不应该有。”
　　西门吹雪很能抓重点，相比较陆小凤分散的关注点，他的关注更具体，也更直接，这令叶孤城觉得无奈。
　　但他还是说道：“我确实别有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