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叶]卷刃》宇文觉

4、第 4 章

　　遇到火灾，呛死的人往往比烧死的人还多，浓烟本身已有致命的风险，更何况有人趁夜在火中投入毒丸，焚烧毒丸的烟气乘风而起，第一波忙着接水龙、摇动绞盘的庄客顿时被熏得头晕眼花，站立不住。幸亏万梅山庄地势开阔，晚上的风又实在大，烟气散的也快，不至于真的毒死人，只是令人纷纷软倒。
　　毒丸非常有效，可一旦将人熏倒，就立刻暴露了有人行凶，而非单纯天干物燥的火烛起火。万梅山庄占地千亩，西门吹雪生活豪奢，但讲究清净，所以庄中之人住的分散，平时也十分低调。此时有人发了夜间示警的信号，家丁、仆役、庄客，纷纷出动。
　　夜风被火焰燎得半冷半热，夜色被火光映得半明半暗。半冷半热的夜风中、半明半暗的巷道中，很快有人短兵相接。入侵者数量不少，而且穿着夜行衣，用特殊的口罩掩着口鼻，几乎不受烟火干扰。庄客却是常服，有些起的着急带着兵器就冲出来，衣襟大敞，连头发都散着。
　　山庄的人各有所长，除却功夫好手，还有很多确实只是杂役，不见得人人能和人贴身巷战。而寻仇之人却是有备而来，知道西门吹雪并不在庄中，他们寻仇的目的本就不敢去找山庄主人，只是为了泄愤，杀人越多越好，破坏越多越好……兵刃、火焰、烟雾、火药、鸟铳、滴落后浸渍青砖的血、梅枝在火中化作的木炭和飞灰，他们只是想把这花影繁华的清凉界，变作鬼哭血污的修罗地。
　　西门吹雪是一个高傲的人，而且不是一个气量很大的人。他们不知道是否想过这许多年为什么没有人轻犯万梅山庄，是否想过在此杀人放火的后果。
　　黑暗里的院墙上有暗淡渺茫的火光一闪又一闪，沉闷而零落的几声响，几个庄客惊呼倒地，看着打进肉里的铁砂和钢丸。墙头上蹲着一个手执火铳的人，在翘起的屋檐后隐蔽得非常好，凭高视下，极具地利。击倒这几个人之后，他又点了一次火，这时他看见隔着一堵院墙，五十步之外的院子里一个白乎乎的人抬头往这个方向看过来，与他的目光相接。
　　那寒光无端令他心惊。陆小凤在南王府库房上的感受大概与他此时的心情相同，但他的心理素质远远不如陆小凤，反应也远远不如陆小凤。他明明应该第一时间就开始逃，却心慌意乱地连击三发，钢丸毫无准头地崩落院墙、窗框，最后一发竟因机头下沉直接入地。三发落空，雪练似的剑光已至面前。
　　和夜行人的口罩不同，同样是为了防止吸入烟雾，那人脸上围着一条白毛巾，穿的非常厚、而且身法非常飘逸，像一朵云——这是很难形容的矛盾感——通常来说一个人如果穿的非常厚，就很难飘逸得起来，他相信就算西门吹雪穿这么厚的话，也只能让人想到雪人。
　　不管遇到了什么人，他此时都得自救。他急忙去点火门，一时手抖得打不起火，剑尖已抵上咽喉，他感到万念俱灰的同时也感到剑尖刹那间的一滞。
　　叶孤城不打无准备之战。他在乱象初起的时候就迅速套上外衫和皮裘，把毛巾丢入卧室里加湿用的水盆里浸湿，绕在脸上，执剑出门。如此既可防止万一被闲杂人等认出，又可免吸入太多烟雾。
　　这种乘夜纵火的乱局，必然有人趁乱施毒放冷箭，听到三眼铳和铅砂钢丸的声音之后他更笃定了想法。杀入巷道院落中的人并不可怕，近战于他而言是我战则克之事，先把这些人和贼首找出来倒更重要些。他一眼就看到了三根铸铁管后的那人，真是太班门弄斧了——别说南六岛之首的白云城主，便是东南沿海一带的海商，铤而走险，刀头舐血，做的是一本十利的生意，何物未曾见过，佛郎机、鲁密铳、鸟铳，甚至他们看不上眼的倭铳都比三眼铳的准头好些。他让过钢丸，直取枪手，一剑封喉。
　　他和西门吹雪都喜欢用锋利的剑。
　　然而锋利的剑有个毛病，吹毛断发与结实耐用不可兼得，便是神兵利器也不例外。若是常常削肉砍骨，便需常常磨剑，剑刃磨得多了也就细薄不可用了，那神兵利器与屠夫之刀何异。所以他二人所持都是杀人剑，封喉、刺心乃是最高效的办法。
　　一剑下去，叶孤城微觉异样。
　　枪手的脖子上戴了护具——这是知道西门吹雪根底的，他低头看了那人鼓鼓的胸膛——想必刺心也没什么用。剑已到喉，若是从前，加一二分内力破甲也是举手之劳。但伤后不过月余，以西门吹雪所言，日常生活尚需诸般小心，如今应敌已是任性，叶孤城也不愿浪掷体力。这人既然戴了护具，又扛着火铳，还能上墙头，这负重怕是护具不可能覆盖全身。他电光火石之间想清楚这一切，手势稍稍下沉，然后一剑从琵琶骨穿入肺叶。
　　无他，唯手熟尔。
　　叶孤城站在高墙之上扫视周遭，形势大体明了。因为穿着过于明显，那些人也发现了他。有零星的暗器飞过来，但并不集中。他们想着既然是西门吹雪的庄里，好白衣的人估计不在少数，来人意在多杀伤，专往人多的地方去，这人在房上跑这么快，与人一触即走，一时攻击不到，也就随他去了。
　　那才不是什么一触即走啊——那些埋伏在房梁屋瓦之间本来以为可以做为暗夜里的奇兵的杀手们一边掉在地上，一边觉得自己简直成了冤大头。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要知道今晚敢进万梅山庄的，固然有跟风报复的江湖败类，大多数来人人品不论，器械武功上却都是下了功夫的，虽非名门大家，也不乏好手，这等一触即溃的事情，那是万万想不到，只有万一消息有误，遇到西门吹雪才会发生的。可为何万梅山庄的庄客中也有如此硬茬，虽然护住了脖子和心脏，但是穿肋斩骨，数十年功夫接招之间就毁于一旦，在他们看来，与西门吹雪亲临已无区别。那这时间选的有什么用啊！
　　事实上，区别也真的不大。这些人终究是用不着叶孤城跟他们拼内功的。
　　来人中终于有人发现情况不对了。
　　叶孤城发现居然有人在追击他。而且这人并没有在后面发出什么火器暗器，是真的在用轻功追他。听节奏这人的轻功差强人意，脚步、呼吸的轻重都显示对方并没有穿护甲护心镜之类的重物，于是他急停，转身回剑。他对人的体位一向判断很准，闭着眼也知道人体动作的趋势、要害的所在，这种判断的重要性不亚于剑速的重要性，所以连西门吹雪都抢不了他的先手。只有南王府那一次，他对体位的判断太自负了，不知道陆小凤的胸口也是能缩进去的。
　　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他特意多把剑往前送了送，就算心脏长后背上也是跑不掉的。
　　对方既然敢追，显然已经时刻在准备抵挡，依然挡了一空。
　　效果并不理想，叶孤城拔出剑时感觉到意外的滞涩。
　　他看了一眼剑锋，原本清澈如流水一样的剑锋，起了一串毛刺，边缘有些不自然的向内重叠，挂住了粘腻的血液和脂肪，因为送的有些深，连他的手上亦能感觉到脂肪的滑腻。
　　剑卷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