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仙》璀然

38、再回瀛洲

　　“君里，为什么选择一凌峰作为你修行的地方？”
　　一凌峰上，站着两个已近中年、但依旧风姿翩然的男女，岁月的流逝似乎只是沉淀了他们的性情，让他们越发地内蕴深厚，也越发地飘然若仙，毕竟他们也早已收徒立宗，为人师长了。悠悠二十年，恍惚而过。他们已不再年轻，然而，他们眼里，却依然闪烁着重新见到那个突然失踪的人的期盼与渴望，也依然时时回忆起与那个人相处的青春时光。
　　二十年，转眼不再。
　　君里心中感叹着，倏尔转头看向了身旁依旧美丽动人的女子。或许君里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看向身旁女子的目光也是数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总是深情而执着的。他们能够一直相伴住在瀛洲，他能够一直这样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也许余生他们仍然会继续如此，他看着她，她看着瀛洲的山水，然后终老一生。即使他们最终不能得道成仙，那么，他的一生，也将是充实而满足的一生。就像他们的师父，最终合眼时，带着安然舒心的笑。然后期盼着与她在下一个轮回重新相遇，安详地沉入死亡。他似乎总是这样，执着修仙，却并不执着成仙；执着于一人，却并不执着一生彻底地拥有那个人。师父说，你不适合修仙，你应该过安稳平静的人生；父亲说，你师父说得对，你心性有痴，然而却并不汲汲于结果，这固然也算好事，然而于修仙一途上，却并不算好事。师父平静而逝，父亲依旧索道，他们的人生有他们的坚持，他的人生当然也有他的坚持。比如，留在瀛洲；又比如，待在乐蘅身边；还比如，他们一同期待能够再见长思。
　　“师姐，你觉得……长思还记得瀛洲吗？”
　　如今的瀛洲，尽皆缟素。长思，他还记得师父吗？
　　乐蘅没有回答。她相信，君里也并不是想从她这里寻求什么答案。他们两人，只是在这一日格外想念师兄罢了，因为父亲逝去，他们身边又少了一个亲人，所以，他们格外地思念不知所踪、杳然无迹的师兄，因此，他们也才会不约而同地一起来了一凌峰。
　　“他会记得的。我相信。”君里毫不犹疑地说出了自己心中肯定的答案。无论他现在在哪里，也无论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嗯。”乐蘅只低低应了一声，接着，自然地转了话题，“未海城主今年也有信来，若明前日应该已经送到一凌峰了吧。”
　　“我看过了。他也还没有放弃。”君里想起了那位承袭父职的未海城主，十年了，他始终谨记着前任未海城主最后的叮嘱，竭尽全力为他们寻找长思，如今竟然也已经过了十年了。
　　二十年前，师兄应邀去未海城除祟，从此杳无踪迹。那时，未海城突发海啸，死了很多的人。师兄的失踪，与未海城无关，并不是未海城和未海城主的责任。可是，他们却一直在坚持。
　　“钟起城主近日也会来瀛洲，他说，想最后对父亲说一声抱歉。”
　　“除了钟起城主，他……也会来吧？”君里突然若有所思地道。
　　“嗯。他会来的。蓬莱与瀛洲一向交好，二十年前，我们最后也一起合力除了未海城的海怪。”
　　“我们一别，也有二十年了。他应该也与我们是相同的年岁了，听闻，他的名声仅在师父之下，众道友都认为他是将来最有潜力飞升之人。”
　　“不仅是他，蓬莱之中，下一辈弟子出色者甚多，听说大多出自于他的门下，这一点，瀛洲的确已然不及。”只是不知他心中空洞是否依旧存在，他想找到的人有没有找到，他想记起的事有没有记起。虽然已经二十年没见了，乐蘅发现，她对那个人的印象依然如此深刻。明明她与君里只与那个人在未海城相处了近十天，他们一起帮助未海城除去了海怪，那是在师兄消失在未海城之后……
　　“我看师姐之下，名叫南凝的弟子夙兴夜寐，十分刻苦，或许将来并不输于他的弟子。”君里温柔地笑道。
　　乐蘅侧身微微看了君里一眼，也笑道：“你之下，名苍无的弟子资质上成，悟性极佳，为人虽沉默寡言了一些，但将来也必定不会泯然众人。”
　　“苍无，我十分喜欢他。”
　　“这倒奇怪，你近年来的喜好我似乎越发捉摸不透了，收徒之事，我也越发看不透了。”乐蘅怎会忘记，君里曾经是十分好奇活泼的性格，他怎么会喜欢沉默寡言的人。长思是例外，总不会所有人沉默寡言的人都是例外？
　　君里见乐蘅眼中难得的调侃，脸上的笑忽然加深了几分，“师姐，我已决定不再收徒了。”
　　“咦，你的门下，现在不过两名弟子？”而且碾英的性格与苍无差不多吧？乐蘅心里想着，却并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但是，君里又岂会不明白乐蘅的话外之意。他笑了笑，却坚持道：“对，就这两人了。”
　　乐蘅无奈地叹了叹气，“好吧。”
　　“师姐，你好像很久没有对我的话这样叹气了。我记得，在你继承瀛洲之主后，就没有过了。”
　　“是啊，本以为你不会再这样了。谁知你依旧还是会有这样让人觉得无奈的时候。”
　　“那就请师姐今后依旧多多包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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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闲聊着，在一凌峰渐渐升至当空的日光中，在偶尔交汇且默契的目光里，他们又一起度过了人生中最孤独最悲痛的一段时光。
　　直到时至正午，忽有脚步声匆匆朝一凌峰奔来。
　　瀛洲弟子若明的声音急促却清晰，“报，蓬莱之主江苼到。”
　　——
　　君里和乐蘅的身影刚一离开一凌峰，鸢古和忘忧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二人刚刚站过的地方。
　　“师兄……”
　　忘忧怔怔地看着那两个远去的背影，她刚刚应该没听错，是师兄来了瀛洲？师兄为什么会来瀛洲呢？不对，重点是师兄真的来了瀛洲！那她应该去见他吗？师兄还会记得她吗？……越想，忘忧的心就越急不可耐，不过她始终没有忘了身边的人，她是随鸢古上神一起来的，她不应该离开鸢古上神身边。
　　却不料鸢古却直接对忘忧道：“我在这里等你。”
　　真像个喜形于色的孩子，刚刚听到江苼的名字，眼里就立刻闪过了一抹惊喜，而后眼中又百般纠结，一直想看她却又躲避着她的目光，不过一段凡间的经历而已，她竟然还没有忘却吗？
　　“是，我会很快回来的。”忘忧匆匆说了这么一句后，便立刻追着君里与乐蘅的身影离开了。
　　看着那样轻快追逐的背影，鸢古眼中隐隐闪过了一抹波动。她怎么可能忘却了呢？若是忘却了，她又怎么会独自找去天外天？她没有忘记我，自然也没有忘记江苼。或许对于她来说，那就是她的记忆，而不是她为凡人的记忆。直到三人的身影都消失了，鸢古才慢慢转过身来，站在一凌峰上，看向了瀛洲的山山水水。
　　天上十天，人间十年。
　　其实，距离她上一次离开瀛洲，也不过才二十多天而已。
　　二十多年，这里却已是沧桑变幻了。
　　瀛洲没了轩崖子。
　　乐蘅与君里已近中年。
　　此外，这里也再不可能出现那个在瀑布前沉思求悟的白衣身影了。
　　“鸢古。”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还有熟悉的人。
　　鸢古转身看向身后，果不其然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无決。”
　　鸢古的声音十分平静，至少并没有怨恨，也没有疑问，然而，平静中却仿佛带着疏离般的寂然。
　　两人自从唤过彼此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开口。他们就那样站立在一凌峰的峰顶，沉默对视着，平静地对视着，面容平静，神色木然，谁也不知谁到底在想着什么，谁也不知谁下一句会说出什么。
　　很久之后。
　　鸢古才再次开口，她问道：“你知道，这一世的长思，最后怎么样了吗？”
　　无決摇头，而后却又点了点头。
　　“他们都认为，你只是失踪了，并没有消失，也没有死去。”鸢古突然提高了语调，“他们都一直在找你，不止是你的师父，师妹，师弟，还有上一任的未海城主，这一任的未海城主，受他们所托寻找你的很多人，他们从没有忘记过你，也期待能够再见到你。”
　　无決默然，“我知道。”
　　“他们一直在找，不问结果，不计时间。”就像过去的数十万年间，待在天外天的我一样，我并不相信你们已经陨落，我渴望能够再见到你们。
　　“我也……知道。”无決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有多想见到鸢古，他知道鸢古就有多想再见到他们。
　　可是，为什么我等到的会是再次的生离死别？
　　大哥为了无咎界，推开了她；
　　二哥为了什么……她甚至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眼前的人，会告诉她吗？
　　“白首告诉我，在无源海，你与二哥见过。”
　　鸢古从来不是逃避的性格，她也不会逃避。无论如何，她会弄清楚所有事的。所以，无论眼前的人会不会告诉她，她都必须直面他。
　　“见过。二哥……飞鹜与我都高兴见到彼此。”无決说得的确是真心话，那时，他非常非常开心。
　　鸢古继续追问:“那么，白首交给我的那副画呢？”。
　　“是……二哥的画。”无決满心怆然，可是他现在无法为自己申辩。很多的事，还不明朗。伏戾的事，飞鹜的事，还有伏戾一直以来对他们的忌惮……那么多的事，横亘在他们中间，他情愿自己独自背负一切。
　　“那么，你当时为何离开无源海？二哥为何会出现初域？你又为何会出现在魔君身边？还有，二哥为何会去无源海？二哥又为何离开无源海？在初域，你为什么明知是二哥，却还是要与他决战？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二哥？”鸢古几乎是喘息不停地说完了这么一大段话。她心中实在有太多的疑问了，而最重要、最让她想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无決要与飞鹜决战？为什么无決要杀了飞鹜？
　　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首为什么要从天外天带走无決？白首又为什么会带无決去无源海？无決为什么会突然醒来？
　　无決和飞鹜为什么会出现在初域？阻止魔灵两族之间的战争，不可能没有其他的办法，无決和飞鹜为什么要坚持决战？
　　化生池为什么会突然恢复了？
　　还有伏戾，他为什么突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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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鸢古知道她错过了很多事，但是，现在，她要把所有的事一件一件理清楚。
　　“我……”“没有”两字如鲠在喉，无決无法说出。伏戾的确是因为他而牵怒灵族，白首只是遵守了与他的约定；伏戾幻化成他，出现在仙、魔、灵三族面前，“他”当着当时在场的所有仙魔灵的面杀了飞鹜，致使飞鹜陨落烟灭，事情缘起于他吗？的确是因他而起，飞鹜也的确是因他而死。因为飞鹜知道幻化成他的人只能是伏戾，他看破了伏戾的愤怒，所以，他不准他离开无源海，却以他兄长的身份去了初域。飞鹜知道在初域现身的“无決”不是他，飞鹜想为了他，揭开伏戾的假面。所以，飞鹜的的确确是因为他而陨落的。他永远都无法为自己辩解。
　　“你，还是如此吝啬你的话。”鸢古好像只是在陈述事实般平静。
　　“鸢古……我现在只能告诉你，藏身大业泽的那个人，叫伏戾。他很了解浑沌之神，也很了解我们，但是我们对他了解太少。”无決脸上闪过一抹着急，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将所有事情脱口而出，然而，当他瞥见忘忧正急匆匆奔向峰顶时，他突然恢复了冷静。他在心底对自己说，再等等，再等等，至少得等他见到了伏戾再说。他还没有见过伏戾，所以，有很多事还不确定。而不确定意味着更多的危险，这种危险或许会祸及更多的仙魔灵，还有三族未来的形势，所以，他不能冲动。
　　“对不起。”
　　最后，无決只来得及说出这三个字，然后，他便在忘忧看清他之前，离开了一凌峰的峰顶。
　　“上神，我回来了。”
　　忘忧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鸢古身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瀛洲，她竟然忘了她其实不是凡人。
　　鸢古压抑着因无決现身而起的心底起伏，平静地应了一声，“嗯。”
　　“我远远地跟着乐蘅与君里，看见他们去迎了江苼师兄，然后和他们一起去了轩崖子的墓前，他们都很好，所以我回来了。”忘忧心急火燎地说着，似乎急于和鸢古分享她刚刚所看到的一切。
　　“他们没有发现你吗？”鸢古瞥了一眼忘忧红通通的脸蛋，看她的样子，定然没有使用什么仙法，而是像凡人那样，傻乎乎地偷偷地跟了他们一路。
　　忘忧眼中很快闪过了一抹羞惭，双眼却亮晶晶地道：“起先是没有，但是中途差点被师兄发现了，所以，我就使了一个隐身诀，除此之外，我绝没有滥用仙法。”
　　忘忧并没有意识到，这一世的江苼并不认识她，他也没有一个叫无忧的师妹，更没有一个叫酌月的师妹。凡人无忧与凡人酌月，只有前一世的江苼才会记得她们，现在这一世的这个江苼并不记得她们。上一世，酌月丧命于海怪卷起的漩涡中，长思想救她，却无法救她，两人双双殒命。而后，鸢古回到天外天，依例抽掉了自己在凡间的记忆。可是，司命怜惜长思因海怪作乱英年早逝，也是受仙族牵连，上古凶兽现身凡间，司命认为仙族也有责，故而让他这一世依旧成为了长思，成为了瀛洲的弟子。司命当时自然并不知晓长思就是无決。孰料这一番阴差阳错，却又成就了无決和她的相遇。这些，都是鸢古无法预料的，也是所有人都无法预料的。可是，其中的种种因由，忘忧却似乎始终都没有意识到。想了片刻，鸢古收回思绪，道：“嗯。既然如此，那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现在？
　　忘忧看着鸢古，却并不敢问鸢古。上神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候来瀛洲？为什么来了瀛洲只是站在这里的峰顶？为什么这么快就要回去？还有，刚刚在她出现之前，消失的那个人是谁？
　　鸢古重复道：“是的，该回去了。”
　　现在，其实并不是回瀛洲的时候。魔族依旧陈兵在初域，仙魔之间时有交锋……虽说局势并没有那么严重，“无決”上神也没有再现身帮助魔族，可是，九重天，却是混乱而动荡的。
　　“那……回去吧。”
　　忘忧不舍地看向身后。师兄，再见；瀛洲，再见。身为凡人无忧时，她一直想来的瀛洲，再见。
　　鸢古和忘忧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一凌峰。
　　他们走后，有三个人匆匆御剑赶到一凌峰的峰顶，可是，那里，却只剩下了一抹孤阳。
　　“师姐，会是他吗？”君里眼神突然变得有些痴了。
　　“是他，肯定是他，结界有异动，肯定是他故意让我们察觉的。”乐蘅心中突然也生了难耐的激动。
　　然后，二人对视一眼，相视一笑，默不作声地御剑离开了。
　　只有江苼，一直并未做声，也并没有随着君里和乐蘅离开。其实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何会冲动地跟随他们来到一凌峰，但是，那一瞬间，他心里突然开始鼓鼓作响，所以，他跟随他们来了。虽然此处只剩下了一抹孤阳，但他相信，刚才，这里有人来过，有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