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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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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意识到自己的勾当有暴露风险的商人当机立断,用他耗费无数心思的地图换取了各种优待。
这份地图上记录的不仅仅是老师的进食路线,金泽良也得到的每条关于鬼的消息都忠实地体现在地图的标注之上。颜色的深浅、符号的不同,甚至同一符号的大小区别也不是手工制图所造成的误差,而是有意识画出的两个代表着不同含义的标记。
每一个不同的符号都代表着不同的鬼,而这些鬼的名单全都掌握在金泽良也自己手中。
对产敷屋来说,这是极其珍贵的材料,非常有助于研究鬼的行动路线、最容易遭受灾难的地区——说不定还能从中窥视到鬼舞辻无惨的踪迹。
于是双方约定,产敷屋为金泽提供一定程度的便利和保护,而金泽则需要提供并不断完善地图,且不能再为任何鬼服务。
这次交易是瞒着老师的。
不过总是待在和外界隔绝的石雕里的老师……也无从得知这种交易。
在还是人的时候,老师为了补贴兄弟姐妹众多的家里,和家里的几个姐妹每天像不知疲倦的风车一样从早到晚不停地干活。做家务、打扫猪圈、喂猪、清洗猪的身体,基本上来说家里养殖的牲畜都是被她和另一个妹妹包办的。
除此之外还得编一点小玩意拿到城镇里去买,可得到的银钱却从来没有她们的分。哥哥弟弟有多健康,姐姐妹妹就有多瘦弱。越是健康的人吃得越是丰富,越是不用辛苦工作。而越是瘦弱的人吃的都是食物残渣,越是没日没夜地做着永远都做不完的活。
如果说这样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中还有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那大概就是看门的狗。
老师很喜欢自己家的这条狗,对她来说,这只狗不仅仅只是狗,更加是伙伴和动力。
在这个家中,狗最听的就是老师的话,狗最喜欢的也是老师。一旦有人要欺负老师,它总是会冲出来执行自己的职责,保护没有还手能力的老师。有时候会被打得发出凄惨的呜咽,但它从来没有退怯。
比起家人,比起父母和兄弟姐妹,老师觉得狗才是她的家人,它才是会保护自己、关心自己的存在。
只要它伸出舌头啪嗒啪嗒地舔着老师伸出的手,躺在地上露出白白的肚子想要让老师来摸一摸,她就觉得还想活到明天,生活不是毫无意义。
然后他来了。
那个男人路过了她的家,杀死了冲着他吠叫的看门狗,随手将她变成了鬼。
老师吃掉了家里所有的人,但漏过了几个外出工作的姐妹。
之后的生活是前所未有的自在,不用拼死干活也能很舒服地度过一天,再也没有人会逼迫着她去收拾肮脏的猪圈。
……可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也消失了。
被那位大人杀死的。
虽然他算是把自己从地狱中救出来的恩人,但老师非常恨他。
想起那天随意的一踢,想起那天倒在血泊中的她的‘家人’,老师就无法抑制地憎恨这个人。
然而不管有多憎恨,她也没法为狗报仇。
在外游荡了几年,自由但却没有活下去的动力的老师找了一家商人。她驱使他们为自己做事,小心翼翼地安排着每一次的活动路线,以免又倒霉地碰上那个人。
随便找到的商人竟然真的把一切都打理得很不错,愈发依靠起这些‘狗’之后,老师便直接躲进石雕内,隔绝所有外界的消息,安稳地沉睡。
***
她记不清自己睡了多久,也记不清自己多少次从睡眠中醒来。
但是每回几乎都是金泽家的人叫醒的,一张开眼就能看到心血来潮决定要圈养的山村村民。随着性子吃几个下去后也不用担心后续的处理,反正她的狗狗总会安排得很好。
老师曾经想过,要不要把她的狗狗们也变成鬼。
身为人类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太危险了,而且他们因为工作需要还需要到处走动,要是被吃了怎么办?
「……绝对不行。」
所以她在某一次出行时警告过狗狗,一定要待在她的石雕边上,出事了一定要叫她起来。迄今为止,老师为金泽一家赶走过不少鬼——当然,金泽家为老师准备的人类食物更多。
金泽老头老得无法出行的那会儿,老师还有些不舍。
「反正他之后就隐退等死了,干脆把他也变成鬼?」
老师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和那个人一样把人类变成鬼,但是她可以先用其他无关紧要的人来试验,总会有成功的一天。
她想好了一切,却没想到老头的儿子跪在地上向自己磕头。
“请让父亲就这样度过人类的一生吧,他如果变成了鬼短时间之内也无法变强,万一被鬼杀队发现,会连累到您。”
当时还很小的金泽良也,第一次单独面见老师并大胆地向她提出请求。
“好。”
老师答应了他。
她一向是很好说话的人,现在也是很好说话的鬼。
可惜被照顾的‘狗狗’并不能领会到老师的好意,他们只觉得老师是为了更好地控制、奴役,才想让金泽老头也变成鬼。
甚至老师的信任都被误解为处于狩猎者地位的有恃无恐。
任何动作、任何言语都不会往好的方向去理解,这就是金泽两代人明明被庇护着,却仍旧提心吊胆,整日活在恐惧之中的原因。
听到约定的敲击暗号,老师惯例从睡梦中醒来,离开石雕内部来到外界。
「啊。」
看到两个蓄势待发的披着羽织的剑士,老师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人和狗,是不一样的。
尽管老师对金泽的定位是‘狗’,但他终究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背叛了自己的信任,联络了鬼杀队来围剿她。
对付一个柱都够呛,更别提被两个包围。
老师明白自己这回算是栽得很彻底。
姑且用血鬼术抵抗了几下,闪烁着神秘光芒的日轮刀就轻松地将她的头颅割下。掉落在地上的头颅颇为没劲地看着漆黑的夜空,幕布上一轮滚圆的明月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汪!’
眼珠转至右边,她那已经死去近百年的家人就在身边,伸出湿热且带着肉刺的舌头亲热地舔着她沾了泥土的脸。刺痛和灼热快速地蔓延到整个脑袋,老师闭上已经看不见东西的眼睛,这回有多久就能睡多久,再也没有人会叫醒她。
「哎……还是你最好了……」
***
“下一个地方的附近有城镇,黑要去吗?”
小女孩询问自己的同伴,而她的同伴无所谓地点头。
几年过去,黑野弧已经不怕跟着白乃呼一起进城了。
虽然他仍旧觉得人类的城镇实在没意思,但经不住白乃呼想去。随着去过城镇的数量不断增加,白乃呼也逐步对大城镇本身失去了热情,她在这之后仍旧执着于进城……不过是想要探听点消息。
有金泽商号的时候,她会选择发信问金泽。没有金泽商号的时候,就只能随便问问村民。通常而言,后者知道的事情很少。但白乃呼手握金泽标记的地图,可以从上面提炼出一些信息来针对询问。
提问的内容言之有物,被问到的人也容易作答。
两人的海岸线之旅非常顺利,这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任何鬼杀队。
为了避免行迹暴露,白乃呼对食物的选择非常分散。就算只是很小的村落,也不会一下子吃很多。度过了刚‘出生’那一两年里极度饥饿的状态,现在白乃呼的食量已经缩小到正常水平并稳定了下来。
这是好事,毕竟要是白乃呼还和以前一样一吃就是一个小村庄,就算她再能规划路线也迟早要被发现。
反正无论是白乃呼还是黑野弧,这两只鬼都对‘变强’这件事不太热衷——只要能打得过大部分的鬼杀队就足够了。就像很弱的人要变强,只需要平凡的努力就能抵达不错的水准。可是强者要再进一步,这其中所需要的努力、天分和运气都缺一不可。
着实没必要。
“唔……?”
和往常一样装扮好的白乃呼在进城之后突然觉得很不得劲,好像这里有一种令她厌恶的东西存在。这感觉和预见鬼杀队时不一样,但是和每次破晓时分,第一缕阳光从东边洒出来的时候很相近。
“黑,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不舒服?”黑野弧有点疑惑,但还是感受了一番,咂了咂嘴,“你一说……好像有那么一点?我不太确定。”
黑野弧在陆地上的五感比白乃呼弱,所以没有后者那么不适。
“那看来是的确是有点奇怪。”她说,“我们快点去金泽的宅子,问完就走。”
因为临近海边,所以白乃呼觉得可以稍微冒一点险。假如这是内陆里的城镇,那她一定会马上带着黑野弧离开。
然而,越是走,那股令人不适的感觉就越是强烈。等到他们几乎要抵达金泽宅,连黑野弧都能完全肯定这处的宅子有古怪了。
“……咦,那是紫藤吗?”
长得比白乃呼高的黑野弧一眼就看见了金泽宅邸里冒出来的紫色植物,而且还是一大片一大片,十分壮观。
“紫藤?可是金泽家怎么会种紫藤?”
白乃呼十分不解。
所有的鬼一讨厌阳光,二讨厌紫藤。但凡是金泽家的住宅,老师都有可能会住在里面。尽管隔了一层石头,可知道自己待的地方有紫藤的话,老师怎么会还待得下去?
“这样的话我们可能连门口都没发走到。”黑野弧估算了一下距离和现在的难受程度,实话实说,“会不会是那个金泽用的障眼法?谁也想不到种了紫藤的家里会有鬼吧。”
“……嗯,我们走吧。”
白乃呼有些沉默地拉着黑野弧离开。
障眼法的确是一个可能性,但白乃呼并不觉得这个可能性有多高。要么,就是金泽被鬼杀队盯上了,所以用这样的方法来减轻嫌疑。
她有满腹的疑问,可接近不了金泽宅就意味着没法给金泽良也寄送信件——毕竟她的信都是让仆人代写的。
之后的几个月,但凡遇到有金泽的势力的城镇,白乃呼都会进去看一看。
而每次又都被大片的紫藤给拦住步伐。
“这……怎么办?”
反正黑野弧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没法给白乃呼建议。
在同伴的带领下,他虽然认识到了这份地图和获取消息的重要性,然而从前自己到处走也没遇到多少危险的经历还是深深地影响了黑野弧的思考回路。
重要,但却不是必要。
毕竟没遇上白乃呼的时候,黑野弧也活得好好的。只要足够小心,凭他们的能力足以避开绝大部分的危险。
“……”白乃呼转头对同伴说,“以后进城的时候黑就不要和我一起了,我单独找鬼杀队问问,试试看能不能套到一些情报。”
“就算是你,这么做也有很大风险。确定要这么做?你这张脸不是已经在某个柱那里留下过印象了吗,再频繁地去找鬼杀队的人,会不会暴露?”黑野弧颇为不赞同这件事,“而且这种消息下层的剑士应该不知道吧。”
放眼望去,除了白乃呼,还有哪只鬼敢随随便便混到鬼杀队的成员里去?
纵使黑野弧已经不惧怕入城,但对他的小同伴去做这么骇人听闻的事情还是心惊胆战。不管身体上变得多强大,黑野弧依旧是那个胆小的黑野弧。
“……没办法了,只有这样才能得到老师的消息。”小女孩低头说,“黑,也许这次你是对的,老师不应该那么依靠金泽。”
“白乃呼……”
“我有种感觉,我觉得老师可能遇险了。”她说,“但这个感觉究竟是不是真的……我必须去验证它。”
老师对白乃呼来说究竟有多特别,在这两年多的旅程里黑野弧看得十分清楚。
关于老师的事情,他也时不时会听白乃呼提起……尽管她们只相处了短短十几天,这十几天里的大部分时间还都没见着面。就这么一点回忆,她竟然能掰扯出那么多的细节说给他听,足以证明老师在她心中的地位。
那毕竟是出山之后遇见的第一个鬼,而且还很通情达理,更显得珍贵美好。
***
下定决心的白乃呼不是黑野弧能拦住的,在她扮成鬼杀队前往城镇的时候,后者就在几公里外的海里泡着。
变成鬼之后习惯了一个人游荡的黑野弧,经过这两年多的旅程后又开始不适应单独带着了。他泡在海里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像做什么都显得奇怪。
「白乃呼还没回来吗……」
大海之中十分黑暗,仅靠月亮的那点光辉根本无法照亮。黑野弧觉得她已经走了好久,甚至觉得天都要凉了,但其实才仅仅过了一两个小时而已。
若是两个人,多长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就好像当他意识到的时候,都已经和白乃呼一起跋涉了两年。可要是一个人,再短的时间也会显得无比漫长。
白乃呼回来的时候过去了一天一夜,黑野弧在海中等得愈发焦急,要是人再不回来,他可能都要自己去城里找她了。
海里不方便沟通,他们找了一处没人的崖下,露出水面说起在城里的收获。
黑野弧正想询问,却听到小女孩说:“对不起,黑。你可能要在这里继续待一阵。”
“……发生什么事了。”
“老师被杀了,是金泽出卖了老师。”平静的表情下隐藏着极度的愤怒,白乃呼咬牙切齿地念着金泽的名字。
黑野弧很想说他怎么这么不意外,但还是把这句可能要点燃爆竹的话换成了比较柔和的……“你确定吗?”
“嗯,被我问到的那个人认识当年我们碰到的柱。她在鬼杀队内的等级似乎比较高,一些内部的消息都知道。”小女孩扯了扯毛躁的头发,“那个柱之后还拜托其他剑士找过我……当然,他一无所获。我就骗女剑士说这两年我在追查一个很擅长隐匿踪迹的鬼,总是在深山老林里走动,所以没怎么遇见过其他成员。”
“……女剑士信了?”
黑野弧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信了。”
「鬼杀队这一个个的真是……好单纯。」
难以置信,白乃呼竟然把鬼杀队骗得团团转。
“所以我要去找金泽良也问个明白。因为比较危险,而且进内陆的时间可能会比较长……所以黑只能留在这里了,对不起。”白乃呼再次道歉,然后摸出地图让黑野弧过来看,“我离开的这些时候你要是饿了可以在这几个地方找东西吃,分别是那边和那边,各走个两三公里的样子。”
小女孩为黑野弧指了现实当中的方位,后者点头说他知道了。
“你……”
男鬼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一句:“小心行动,早点回来。”
白乃呼走了,这一去又是一个多月。
因为金泽对自己的保护实在是滴水不漏,她很难找到空隙。
最后,小女孩只能冒险,在大城镇的夜晚里悄无声息地吞了一家两口。没等太阳升起就摆好摊位,将自己装作是摊主,静静地倾听着不绝于耳的谈话声,等待猎物上门。
大概很少有鬼的胆子能像白乃呼那么大。
上头是明媚的太阳,前方是惊怒的鬼杀队剑士,周围遍布惊叫的人群。
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白色脸庞抬起,朝着来迟一步的剑士露出讽刺的笑容,然后快速地往后逃窜。
她的速度极快,并且毫不在意地砍杀挡路的人。杀了几个人之后,后头的人全都很有眼色地躲开。然而白乃呼也并不希望看到‘自觉’的普通人,她仍旧从边上抓了一两个人随意地砍成两三块,抛给后头追来的剑士。
跑了小半个城,白乃呼身上已经全是血,仿佛刚刚从血池子里泡完澡。
而一直追着的鬼杀队剑士同样不怎么好,虽然没有白乃呼那么夸张,但也满身血痕。
「来吧,来追我吧。」
小女孩这么想着,也这样畅快地大笑出声,笑到眼角泛泪。
“来啊!看看今天有多少人因为你来追我而被砍得稀巴烂!看看有多少本不应该死去的人因为你鲁莽的追击而提前下地狱!”
平时内敛的人一旦将收在心里的情绪外放,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她疯狂的样子和一贯的冷静自制判若两人。
然而即便如此,白乃呼也依然牢牢地记着最佳的逃离路线,以一个极其精准的频率给后头的鬼杀队剑士设置前进的障碍。
她根本不用回头就能想到那剑士或是气急败坏或是不甘心,其中又带着浓烈愤怒的表情,这让白乃呼非常地高兴。
怎么可以只有她愤怒?怎么可以只有她失去?
金泽良也已经好好地收拾了,剩下的就是鬼杀队。但终究,最让白乃呼厌恶的还是前者。所以她没有杀死这一个剑士。
因为这个人不是杀了老师的两个柱中的一个,而且她要让鬼杀队知道……她要让他们知道鬼也会为了鬼报仇。
白乃呼虽然没法对柱怎么样,但是他们想要保护的普通人在面前被残忍杀害的感受一定很‘不错’,一定比杀了他们本身还要令人痛苦。
不做到这种程度又怎么能叫做复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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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最终自然是白乃呼顺利逃走了。
因为她可以随便杀人,而剑士不能。
但是可以随便杀人的白乃呼一般而言并不会特意使用这项权力,生命终结在她手里的人基本都进了她的肚子。
仔细一算,这大概是第一回——第一回不为了进食而杀人。
第一回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也暴露了自己的伪装。
从今天开始,白乃呼再不能装作鬼杀队的一员去套取情报,也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太具特色的容貌。
隐藏于阴影之中的鬼走到了台前,她将面临鬼杀队针对性的搜索和追杀。
承受如此大的后果,只为让背叛的人得到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