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Notte di Ast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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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尊敬的艾尔维拉总督阁下：
西西里岛的黄昏伴我写下这封信，层层红晕坠入碧蓝的波涛，海鸥在城堡顶端和着涛声歌唱，温柔的金光如同遮掩在少女面颊上的羽扇，覆在晚霞之上。我坐在大开的窗边，湿润的海风从我指尖绕过，如你轻轻嗅闻，或许能在墨香间寻到一丝咸气，那便是戈尔福海堡的日落，我亲爱的阁下。”
艾尔维拉忍不住莞尔一笑，她本没有打算嗅闻这张信纸，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墨痕已经在她的眼前晃动，恍惚间，仿佛真有一缕潮湿咸气飘入鼻腔。艾尔维拉放下手，心想自己何时也变得如此傻气？
但目光却有自己的意志，在信纸上流连不去，寻找着接下来的字句。
“很抱歉，在离开米兰三个月后，我才写下给您的这封信。
“也许您已经听说，抵达西西里岛后，我便被陛下任命为西西里岛总督，及西西里岛的军总司令，与那不勒斯总督一同抵御奥斯曼军队的进攻。
“两个多月以来，战事极为激烈，西西里岛的军队骁勇善战，英勇无畏，但异教徒的军队人数众多，交战的人数往往是我们的三倍，甚至四倍。所幸，上帝保佑，尽管连续发起了六次围攻，异教徒还是没能拿下戈尔福海堡，而且营地还屡屡被你拨给我的那支骑兵队偷袭骚扰，如今他们不得不放弃侵略得来的几个据点，退居到特拉帕尼港口，让我的军队有了喘息之机。”
离开米兰以前，胡安将军请求艾尔维拉拨给他一支军队，好支援西西里岛的战事。因此艾尔维拉将自己手下的一支三百人左右的骑兵部队，以及一千名步兵借给了他。
临行那天，年轻的将军骑在他那从切萨雷·波吉亚手里赢来的骏马，接受艾尔维拉，还有米兰城内一干权贵对他的送别。当她抬起头时，胡安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听说，被淑女的亲吻祝福过的将领能在战场上百战百胜，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得到一个？”
他嘴角含着笑意，眼里倒映着朝晨的初阳，那眉飞色舞的五官点缀着有棱有角的曦光，让艾尔维拉身后的贵族夫人小姐们都看得红了脸。
“如果您想要淑女的祝福，从我这儿是得不到的。”艾尔维拉正色回答，她是将军，是总督，不是只懂得挑选服饰和制作手帕的淑女，“更何况，我相信，毋需任何祝福，您也能百战百胜，凯旋归来。”
胡安将军领会了她的意思，“是我失礼了，艾尔维拉阁下。”他诚恳地说道，“我该要求的，是一位军人对另一位袍泽的祝福。”
“那您已经得到了。”
艾尔维拉不是十几岁的少女，她当然能看出胡安将军对自己的爱意——即便在比武大会上没有，从这封柔情款款的信件上也能读出。她也不是铁石心肠的无情之人，嗅闻信纸时她的心跳无可避免地加快了几下。仿佛已经能看见那个英俊的年轻人坐在古老的戈尔福海堡中，深情地眺望着北方，只盼目光能穿越山海，于此刻也遥视往南方的她相遇。
但这是一桩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情|事。胡安将军是陛下的儿子，身上流淌着高贵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血脉，不是一个会屈居在她头衔与地位光芒之下的小小侯爵。两段婚姻，给世人留下的印象会截然相反。一段，人们会记得米兰总督，米兰军总司令，那个大败吉斯公爵并在他脸上留下刀疤的女人下嫁曼图瓦侯爵；另一端，人们只会记得奥地利的唐·胡安将军迎娶了“伟大的统帅”的女儿，仅此而已。
但她仍旧止不住地想要继续读下去。
“但我写信来，并非是为了吹嘘我所取得的胜利——实际上，那在阁下你赢得的战功面前简直不值一提。我收到了报告你大捷的消息，两万来犯的法国军队，由那位大名鼎鼎的吉斯公爵所率领，最终只有四千多名士兵得以撤回阿斯蒂城。我必须说，阁下，仅凭此役，你便没有辜负你父亲的盛名，同时，你也向所有等着看笑话，认为一个女人不可能率领得了‘伟大的统帅’贡萨洛·费尔南德斯留下的那支军队的人证明了自己。
“消息传遍了整个欧洲，远至瑞典王国的冰原，莫斯科大公国的冻土，还有波兰国王奥古斯都二世的宫廷，再到所有西欧的社会上下，都听说了你所取得的不可思议的胜利。一百多年以来，法国人面对过英国人，面对过那不勒斯与西西里人，面对过威尼斯人，全都是以军事力量闻名的国家，而法国挺过了这些敌人，仍然高挺着他们那傲慢的鼻梁，直至对上一个西班牙女人，第二次在帕维亚被打得落花流水，惨败而归——英国人想必此刻正在宫廷中悄悄举杯为你的健康庆贺，暗自幸灾乐祸法国人也有败在一名女性脚下的一天。
“从此，再也没有任何国王与将领敢于小觑艾尔维拉·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他们会像惧怕你的父亲那样惧怕你，敬畏你父亲的名号那般敬畏你。贞德所取得的胜利曾因为她的审判及处死而不被大多数人所承认，但这次，没人能在这样压倒性的结果面前否认你的才能。
“戈尔福海堡这儿有一位从低地王国前来的吟游歌手，我把他请到了城堡里，他在顿顿晚宴上都只吟唱一首歌——‘冷傲锋刃从林间杀出，棕发美人策马从涧溪越过，发丝有若旗帜在脑后飘荡。’就这一段，他要反反复复地哼唱三次，“她的亲吻是如此致命，让皑皑山巅也遍撒鲜血；她的挥手是如此凶险，让昨日的浩荡大军尸横遍野；她的眨眼是如此恐怖，让不可一世的公爵成了‘刀疤吉斯’，哈！”
“这个歌手从未去过萨伏伊公国，也未曾见过阁下的倩影，只听说过这场战争的只言片语，就这一点而言，我认为他唱得极好，那不勒斯总督已经听得有些厌烦，我却乐此不疲。
“然而，再动听美妙的歌谣，也比不过你亲自讲述的战事要来得惊心动魄，扣人心弦——我得到的消息没有一条能告诉我阁下你是如何取得这样的胜利，似乎人们只在乎这么一个结果，全然不顾这中间跌宕起伏的细节。这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我的心仿佛立在悬崖边上，只能瞥见另一端金碧辉煌的景色，却不知要如何抵达。
因此，以一个将军向另一个将军讨教的身份，我恳切地希望，最尊敬，也是最亲爱的阁下，若你有空，请写来长长的回信，不要吝啬你的笔墨，用事无巨细的言语为我搭起纤长的桥梁，让我知道你是否果真英姿焕发地骑马越过山林，气势磅礴地向法国军队杀去；又或者你是如何出其不意，大军突袭，杀了敌人一个片甲不留；抑或你将‘伟大的统帅’为你留下的西班牙大方阵威力发挥到了极致，调兵谴将，运筹微博，前后夹击，左右冲袭——我设想了千万种战术，但我知道即便将想象全都加诸一块，也及不上现实的精彩。
“从弗朗索瓦一世派出了吉斯公爵出征米兰这一点上，可见法国国王并未因为你是女人而小瞧你——吉斯公爵在1506年从英国人的手中夺回了滨海布洛涅，那还是在亨利八世下令加强那座城市的防御后的事情。1507年，他又成功攻陷加莱，让英格兰失去了在西欧的最后一块领土。更不必说令他在十九岁就一战成名的梅斯围困战——接连打败阿尔巴公爵与皇帝陛下所率领的六万西班牙军队，为弗朗索瓦一世守住了自由城市，一跃令他在那么年轻的年纪就被封为法国将军。我实在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你是如何让吉斯公爵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令他灰头土脸如丧家之犬般疲于奔命。
“日夜盼望着你的来信。
“珍重。
“你的，
奥地利的唐·胡安。”
艾尔维拉从抽屉中拿出了信纸——胡安将军是陛下的儿子，她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尊重对方的意愿，给对方回信，不是因为对方正“日夜盼望着来信”，也不是因为对方在来信上满溢的赞美之词。
可她忍不住去想象胡安将军聆听歌谣时的神情，忍不住去想象满屋军官听见歌手称赞一个女人英姿时的脸色。这封信满足了她内心最深，最隐蔽，也绝不会承认的渴望。她早就想知道世人会如何看待她的胜利，却又不能一一写信给诸位王侯询问。也许冲着这一点，她也该写上长长的回信。
“最尊敬的胡安总督阁下：
我很荣幸，能收到您的来信——”
刚写了头一句话，艾尔维拉就停了笔，墨渍滴在无名指的甲缝里，与铁锈，泥土，还有死皮屑混在一起。她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洗澡了，打起仗来哪有时间打理自己？也不知道胡安将军看到她如今的模样，情意是否还会一如既往——不，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艾尔维拉的视线转回信纸上，这句话是否太客气了些，显得她极为不解风情不说，还颇有几分撰写公文的意思。
犹豫了几秒，艾尔维拉逼迫自己硬起心肠。我已经是个有婚约的女人，她提醒自己，比武大会结束后，切萨雷·波吉亚送来了有曼图瓦侯爵签字的秘密协约，上面写着他同意自己提出的一切条件，他不会要求同房，更不会要求自己给予他一个继承人，更重要的是，他保证不会拥有任何私生子。这么一来，费尔南德斯家族的头衔和领地就不必传承给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野种。
她细细阅读过，便点头收下了。尽管尚未公开，但这就等同于已经结下了婚约。你不能忘记这一点，她再提醒了自己一次，想想你正在做的事情，想想你可能在未来达成的成就，那其中已经几乎容不下一个丈夫，又怎能容下一个情人？
“我当然非常乐意告诉您，有关帕维亚战役的种种细节。”
客气，越客气越好，越冷漠越好。
“在比武大会上，我就雇佣了那些战败的骑士，命他们前往米兰与萨伏伊的边界驻守，这是为了营造米兰境内所有士兵军官都为了比武大会而聚集在城内，岗哨空虚的假象。这样，如果法军在入侵前派出了探子，他们就会发觉情形与间谍传回的消息一致——我的手下全都在城内寻欢作乐呢。
“七月底，所有的军队，包括辎重与随军行队，都已经悄然在帕维亚附近的茂密森林中集结。在这之前，我已经请熟知当地地形的帕维亚人指出了数个隐蔽又适合军队扎营的地点，零星分布在河谷中。
“尽管几个高级军官，也包括我在内，都认为法军不会那么快就发起进攻，毕竟弗兰德斯的战事还在胶着当中。而且按照法国国王得到的消息判断，米兰至少要到十月以后，才会恢复以往的警戒状态。但我们还是提前将军队部署好，以便应对任何意料外的进攻，事实证明，这是正确的判断。
“八月初，米兰与萨伏伊边境上的第一个岗哨被吉斯公爵所带领的军队攻破了。他利用人数优势，将岗哨团团包围，没留下任何一个活口通风报信。幸好我提前在附近布置了一支前哨，一瞧见不对便立刻返回通报，因此没被吉斯公爵发现。
“得到消息以后，我并未急着立即出击，而是按兵不动，等待着一个更好的作战时机。在数天内，我任由吉斯公爵一路高歌猛进，接连侵略并劫掠了数个边境附近的村庄与城镇，让他确信我的军队的确都集中在米兰城内，周边地区都处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为了能尽快打我一个措手不及，避免泄露入侵的风声，吉斯公爵加快了行军速度，他不再在小型村镇停留，而是一路快马加鞭，接连行军两天，直到来到了帕维亚附近，才停下安营扎寨。
“那便是我一直耐心等待的进攻时机。”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Notte di Asti·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