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Secondi fin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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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内斯梦见了烧焦的城墙。
建城时块块铺就的石板在她脚下裂开，她听见婴儿的哭喊，妇女的悲泣，还有男人的怒吼，辛辣的烟雾让她泪水涟涟，灼热的气息炙痛了她的肌肤，战争，死亡，还有血肉烧融的气味令她作呕。伊内斯茫然四顾，伸手向四周摸去，却只能触到沉重的鼻息，粗糙的肌肤，暴虐的爱抚，还有那个她必须使劲浑身解数讨好的男人——
“不……”她哀叫着从梦中醒来，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她的肩膀，接着就被搂进一个带着淡淡香气的怀抱，一把低沉的声音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柔软的丝帕拭去额头上的汗水。“伊内斯，你又做噩梦了？”
“是的……”她深深呼吸着，伸手掩住狂跳的心口。如今回到了阿蒂恩萨庄园，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房间，睡在那张舒适宽敞的大床上，她却没有丝毫安全感。唯一的依靠只来自于身边躺着的这个女人，她紧紧握着叶可的手，抚摸着她手指上因为多年练剑而起的老茧，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安心下来。因为正是这只手中所握的剑，终结了她的噩梦。
“梦见什么了？”叶可总是鼓励她讲出噩梦的内容。
“圣玛尔塔城被烧……”伊内斯轻声说道，离开圣玛尔塔城的那天，洛佩宣称他不会把这么一座美丽的城市留给皇帝陛下糟蹋，因此命他的手下在全城各处遍撒煤油，铺满各式各样的易燃物——被褥，稻草，棉布，等等。那天雨势很小，但火始终烧不起来。洛佩大怒，又命士兵挨家挨户地放火，哪儿火苗熄灭了，就从哪儿再度引火，就这么折腾了两天，才把整个城市烧没了大半。
实际发生的事情并不如梦中那么惨烈，圣玛尔塔的居民们只是呆呆地站在城外，注视着他们的家乡就这么付之一炬。没人说话，也没人哭泣，但那沉默远比噩梦更锋利，更伤人，并在她的梦境中化为了实实在在的言语，悲鸣，和诅咒。回到卡塔赫纳已经两天了，但那遮蔽天光的浓浓黑雾，还有那时时压在她身上的沉重躯壳，却始终萦绕着她，未曾离去。
“再给我说说那场战争，”她恳求道，“说说你是怎么带着那些水手冲进营地的，”这个故事她百听不厌，每听一次仿佛就被拯救了一次，“明天你就要去城内参加战报会议，那之后——”
她咬着下唇，低下了头。
叶可轻抚着她漂亮的黑色长发。被从通往奴隶市场的马车上救出来以后，梅芙也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有时是梦见她的父亲，有时是梦见她已经被卖给某个帕夏作为女奴，饱受柔躏。叶可那时也陪着她睡了半个多月，因此她对应付这种情形已经驾轻就熟。
“好，我们来说说那场战争，”她放低了声音，听上去就像从前妈妈索多莉娅为她唱摇篮曲的嗓音，“赶在黎明到来以前，我，还有两艘来自加勒比海舰队的桨帆船，以及一艘从卡塔赫纳港口征召的武装帆船，悄悄地开进了巴兰基兰旁边的那条河流。那时，雨势已经从之前的倾盆大雨，逐渐减弱成了毛毛细雨，甚至有要停下的趋势。巴布罗船长后来告诉我，他很担心哨兵会因此发现我们。但我当时根本没担心过，即便他们发现了也无妨，更何况当时洛佩的军队根本没料到会有人从河上发动突袭。”
“是的，他没有料到。”伊内斯调整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将脑袋埋进叶可的颈弯里，“当炮击声响起的时候，他先是以为后卫遭到了突袭，骂骂咧咧地从床上爬起来，衣服也没穿好就冲了出去，没过多久他又重新回来，套上自己的板甲和靴子，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袭击是从河上而来的——我就明白了，是你带着船队来救我了。”
“是的，”叶可柔声哄着，“歼灭天使号的火力虽说不如灰冠雀号来得强力，但比起陆上炮兵所使用的轻型野战炮，也要厉害多了。我们炮轰了岸上差不多半个小时——哪儿有士兵聚集，我们就向哪儿开炮。有些军官还蠢得用军旗来召唤士兵，不用说，自然都成了活靶子。不过，站在桅杆上能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哪怕没用军旗，只用军鼓，也没用。”
“接下来呢？”伊内斯催促道。
“接下来，我把指挥权交给玛蒂尔达，带着你的护卫，还有桨帆船上搭载的精锐步兵，冲进了洛佩的营地。”歼灭天使号的吨位远不如灰冠雀号，但在这场战争中却占尽优势，因为吃水浅，因而能够尽可能地靠近岸边，不仅最大地发挥出了炮弹的威力，还大大缩短了上岸的时间，“船员里，我只带了安，她灵活又敏捷，能够迅速在战场中穿行，找到洛佩的大帐，并保障你的安全。”
“那你呢？”明明已经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事情，伊内斯却依旧娇憨地问道。
“我？”叶可轻笑一声，“我既然被任命为了卡塔赫纳城军队的上尉队长，自然不好抛下那些士兵们直接赶去找你。但我也以最快的速度跟在安身后。我们登岸的时候，还待在营地的士兵已经不多了，我见一个杀一个，漏掉的就交给身后的士兵解决，直到我看见了洛佩的帐篷——”
“随后……你就冲了进来……”伊内斯睡意朦胧地嘟囔着，叶可正欲开口，扭头望去，却发现她已经睡熟了，睫毛轻轻颤动，神色平静安详，不似之前泪流满面，挣扎痉挛的模样。
“好梦，伊内斯。”她轻声说道，接着就轻手轻脚地从床上溜下。马上就要天亮了，她该为前去参加军报会议做准备了。
尽管起来得那么早，但当叶可赶到省长府邸的书房中时，大部分该来参加会议的成员都已经抵达了。伊希德罗将军坐在长桌边，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打量着叶可，后者只还给他一个不咸不淡的点头——他八成还在记恨自己砍下了洛佩的脑袋，抢走了最大的功劳。叶可心想。
两名队长一左一右坐在伊希德罗将军身旁，卡塔赫纳省长，还有卡塔赫纳指挥官都在。作为见证者，圣塔菲-波哥大皇家检审法院的临时主席也赶来了。几分钟后，巴布罗船长走了进来，会议便宣布召开。
在会议上，卡塔赫纳省长先是宣读了查理五世送来的第二封亲笔诏令——那是在洛佩给他送去了四颗人头，五个箱子后，查理五世连夜起草的一封。从未有人胆敢对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如此不敬，如此挑衅，气得他大笔一挥，声称谁要是能把洛佩的人头砍下，装进那第五个空箱子中，封官加爵，大批赏赐，是绝对少不了的。
“而这份功劳，是完全属于雅各布船长的，相信各位都没有异议？”卡塔赫纳省长环视一圈，问道。他负责起草这一次的战功汇报。
卡塔赫纳指挥官赞许地点了点头，巴布罗船长大声地应了一句——叶可现在几乎可以肯定他应该不是莱亚斯的眼线，否则他就该是这世界上演技最好的人，甚至远超过她自己。那两个队长点了点头，伊希德罗将军则是哼了一声。他眼里的神色让叶可想到了莱亚斯，要是她把莱亚斯最大的战利品抢走了，多半他也会用这种神色盯着自己——那个男人自傲又眼高于顶，就跟她一样。
这个想法让她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伊希德罗将军，心中有了几分异样。
“除此以外，雅各布船长还指挥有方，船队的联合炮击彻底打乱了洛佩中军力量阵脚，与加勒比海舰队的精锐步兵一同登岸后，又率领着那支军队打败了洛佩及其亲信所带领的主力部队——这部分的功劳，相信各位也没有任何异议？”
“打败洛佩及其亲信所带领的主力部队——这一部分根本不需要指挥，”伊希德罗将军斜眼瞪着叶可，“雅各布船长砍下洛佩人头以后，剩余的士兵全都投降了——在这之前已经有圣玛尔塔的士兵扰乱军心，还待在营地上的那些叛军根本无意战斗，既然没有战斗，又何来指挥一功？难道省长您指望陛下会相信一个从未打过仗的船长突然有如神助般得到了某种启示，知道怎么指挥军队进退有度，列阵整队？”
“我想陛下也不会相信，我的士兵们在没有任何军官领导的情况下，就扫荡了洛佩的核心营地，”经过巴兰基兰一役后，叶可发觉自己在巴布罗船长的心中已经拔升到了天神般的存在，她不止一次撞见他向卡塔赫纳的孩子们描述自己抓着洛佩人头走出帐篷的景象，如同在描绘诸神黄昏中战神提尔斩下加姆的脑袋景象一般绘声绘色，夸大华丽。如今，一听见伊希德罗将军出言讥讽，他便第一个跳了出来，“雅各布船长尽管在陆地上战斗经验尚浅，但战果是明明白白写着的，陛下英明公正，绝不会小觑这么一位英雄在这场战争中的付出。”
“这么一位英雄的付出，可是半个字都没有在军事会议上提到这个计划。”伊希德罗冷冰冰地说道，“当初开作战会议的时候，已经协商得非常清楚，加勒比海舰队以及雅各布船长的旗舰有，且仅有一项任务，那就是以炮击来打乱洛佩军队阵脚，扰乱士兵的集结，好让我们能一举进攻——这一次是侥幸，雅各布船长幸运地砍下了洛佩的人头，因此促使剩余的士兵投降。
“然而，若是洛佩成功集结了一支小队，反过来击溃了加勒比海舰队的步兵，而主力部队还集中在后卫，距离较远，无法赶来相救，舰队又怕误伤无法开火，那么这场原本可以大获全胜的作战就全因为你们的一时兴起而毁于一旦，”他那双没有感情的深蓝色眼眸转向叶可，“我以为作战会议的意义，就在于让各个配合的部队明白自己应尽的职责，而不是为了能夺取更多的战功而肆意妄为。”
“那依伊希德罗将军所见，这份功劳难道应该全归给我的士兵？明明取得了显赫的战果，指挥官却一点功劳也没有？”巴布罗船长不服气地讥讽道。叶可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与斜对面的伊希德罗将军对视着，以他们的座次而言，在这间屋子里，他们已经是平起平坐的地位了。
“这份指挥的功劳一定要给雅各布船长，我也不会反对。但我希望省长阁下您能同时公正地指出——这一行为，从带领军队登岸，到击溃叛军主力，最终到斩首洛佩，全都是雅各布船长不顾作战会议决定，一意孤行所做出的冒险行为。”
想以此给查理五世敲警钟，让对方知道自己是个不听从指挥的刺头，极有可能在战场上任意妄为，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是这样吗，伊希德罗将军？叶可好笑地心想着，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眼前这个男人所散发出的恨意——要他真是莱亚斯的话，这一幕会更有意思。不过，无妨，她本来也无意在陆军中取得什么官职，那反而会束缚她未来的打算。毕竟，她是海盗，是走私犯，是大海上自由自在的海鸦，而非查理五世忠心耿耿的封臣。
“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我想雅各布船长只是看到了一个突袭的好机会，并且已经对局势做出了估计，知道自己手上的兵力完全能制服营地上残余的部队——毕竟，从船只的桅杆上可以清楚地观测到整个战场的情况。既然他的这一决定的确取得了胜利，那么计较这个决定是否事先商议好的，没有任何意义。”卡塔赫纳指挥官开口了，警告地看了一眼伊希德罗将军，“继续下一项吧。”
接下来，消灭洛佩前锋的战功归给了卡塔赫纳军队，炮击和剿灭主力的战功则给了加勒比海舰队，在这些战功的分配上，叶可，指挥官，还有巴布罗船长早就商议好了，因此谁也没有异议。危地马拉都督的军队分到的则是清扫叛军后卫，拯救圣玛尔塔平民俘虏的战功。他们在这场战争中得到的战利品是最多的，洛佩从圣玛尔塔和巴兰基兰抢掠到的一切财富，还包括他手下的奴仆和军仆，全都被伊希德罗将军所带领的军队吞掉了。
这一点很好的弥补了战功上的不足，除了伊希德罗将军的脸色在听到卡塔赫纳省长宣布时又黑了些，另外两个队长没有任何异议，痛快地认同了自己得到的功劳。
之后，便是商讨那些被俘虏而来的圣玛尔塔平民，及叛军士兵的去向。伊内斯之前已经嘱咐过卡塔赫纳省省长，如果有任何平民想要留在卡塔赫纳城——尤其是那些丈夫死在这场战争中的孤儿寡母，他们都可以去阿蒂恩萨庄园定居。
庄园中有一座小村庄，里面还有不少空房，同时还有大量的空置土地没有得到开发。即便圣玛尔塔几千人的居民全都想要搬进庄园，那儿广袤的土地也能全都容纳下，并且为他们提供工作。对于那些不愿意留在卡塔赫纳的居民，危地马拉都督会从战利品中分出一小部分，接济他们前往别处定居。
至于俘虏的士兵及将领，那些原本从属于洛佩的军官都被抓了起来，因为叛国罪而受到审判，士兵则是被流放，一部分罪行较轻，没有直接参与到对巴兰基兰居民屠杀，以及没有参与到圣玛尔塔周边村镇洗劫的，便在打散后充入其他的部队。
圣玛尔塔省省长的儿子，安德烈斯，他在扰乱敌人的部队集合，以及英勇地对抗洛佩这两方面的功劳，由叶可和伊内斯共同证实。因此赦免了他被任命为叛军军队的将领的罪名，同时，也洗清了其他圣玛尔塔将领的通敌嫌疑——安德烈斯极力证明他的同胞全都忠于皇帝陛下，无论是否被任命。这个说辞最终被皇家检审法院的临时主席认可，这一决定也同样被写在了信上。
“好了，最后一项也敲定了。”省长说道，他和皇家检审法院临时主席都在信纸的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代表这封信上所写的一切完全属实，而且公平公正，“这场会议结束了——同样结束的还有这场战争，以及今年的雨季，看看外面的天气，我简直没法相信几天前还下着那样的大暴雨——”
没人关心省长接下来的话了，都纷纷站起身准备离开，叶可的速度是最快的，她还要赶回庄园，与她的船员们商议接下来的一件大事——关乎到她是否能得到用于造船的一大笔金子。她只想将所有事情都尽快安排妥当，然后越快动身越好。新的灰冠雀号愈早造好，她就愈早能解决莱亚斯——
“急着要走，雅各布船长？”
伊希德罗将军在一条无人的走廊上叫住了脚步匆匆的叶可。
“若是再多留几分钟，只怕您就能从我身上再找出另一个荒谬的借口，在陛下面前挑我的刺了。”叶可转过身，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句，同时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出与莱亚斯的相似点——该死的，她从来都不对男人的外貌倾注多少注意力，莱亚斯要是个美女，就是化成灰了再投胎转世，她也能认出对方。
“只是就事论事，雅各布船长，”伊希德罗将军也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换作以往，我或许会猜测你行色匆匆是为了尽快与阿蒂恩萨夫人见面——春宵一刻值千金，没错吧。但我想，你我都很清楚，你这么急着离开的原因是什么……”
他上前了几步，放轻了声音，这一刻，他的嗓音没那么嘶哑了，倒听起来与莱亚斯有几分相似。
“想要赶在别人发觉洛佩得到了印第安黄金国的秘密以前，先一步将它抢夺到手，不是吗？”
叶可的脸色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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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Secondi fi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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