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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La notte della tempesta· ...

  •   安德烈斯蹲在草丛中,尽管那如同上万个印第安人一块敲鼓的骤烈雨声让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却仍然保持着警觉。

      “唐安德烈斯,这么大的雨,”他身边有人开口了,声音依稀可辨,带着一点犹豫,“也许哨兵们都已经回去躲雨了。”

      “不能侥幸,一旦被发现,洛佩的军官会把我们全都就地处死,”安德烈斯回过头去,尽可能地把语气里的责备意味降到最低,“而且,我之前说过什么——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称呼我,从我的父亲被杀,圣玛尔塔城也被那个叛徒夺走,我们全都被迫投降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唐安德烈斯了,只是一个普通人,就跟大家一样。”

      “抱歉。”他身后那人嘟囔了一句,雨太大了,安德烈斯根本看不清楚是谁,但总归是他那支二十五人小队的其中一员。

      黑暗中,不知从哪伸出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另一把声音跟着响起,“别激动,安德烈斯,你在我们心中永远都会是圣玛尔塔省长的儿子——即便如今圣玛尔塔已经被洛佩那个疯子给烧了,也无法改变这一点。我们会注意的,但现在更重要的是我们能成功从这儿逃脱。”

      “你说得对。”安德烈斯低声赞同道,用缓慢的深呼吸来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的愤怒来源于他的恐惧——如果有谁不小心说漏了嘴,让洛佩发现省长的儿子并没有落入海中,而是好好的在军营中活着,所有与此事有牵连的士兵都会被他杀掉,圣玛尔塔的士兵们有默契地共同保守了这个秘密,因此一个小小的纰漏,都会让圣玛尔塔城幸存下来的这三百多人全都丧命。

      安德烈斯和他的小队此时会蹲在这儿,部分原因也缘由于此:在军营里待的越久,安德烈斯身份曝光的几率也就越高。

      但更多的,是因为他想复仇。

      洛佩杀死圣玛尔塔省指挥官——也是安德烈斯从小到大的导师时,他在场目睹了一切。虽说没有亲眼目睹他的父母被害,但安德烈斯也看见了那装着他父亲人头的木箱被送去码头,复仇的怒火时时刻刻都在他心头燃烧,他受不了为洛佩卖命,受不了为他的军队而迎战自己的同胞。因此,当洛佩在巴兰基兰的河对岸驻扎下来时,安德烈斯马上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

      他想要亲手宰了洛佩,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身边始终都有十几名亲信带着士兵保护着,刺杀他无疑于自寻死路,还会连累整个小队一同被杀——洛佩将他从圣玛尔塔裹挟而来的军队分成十几个小队,分别安插在军队的每个军团中,好防止他们叛乱,或者互通阴谋。安德烈斯被选为了他那个小队的队长,一切行为都会被看做是队伍的集体决定。

      安德烈斯只能选择逃跑,在卡塔赫纳加入皇帝陛下集结而来的军队,随后在战场上与自己的杀父仇人见真章。带上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逃走风险很大,但把任何士兵留下都等若将他留下等死,因此他们利用整夜时间,分批次地借雨势掩护离开了帐篷,汇集在了目前这个约定好的集合点,接着从渡口偷走一艘船,趁天还未明前划出河口。等洛佩意识到有一支小队集体失踪了的时候,他们就应该在赶去卡塔赫纳的路上了。

      今夜的雨势是安德烈斯有记忆一来最猛烈的一场,也许是因为此前天气都一直维持着绵绵细雨的状态,猛然一下释放了所有积蓄的水珠。所幸,随着黎明的接近,雨势也渐渐转弱,更让安德烈斯坚信,在今夜的这场逃亡中,上帝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就在安德烈斯开始考虑是否该采信队员的话,冒险继续向渡口前进的时候。身后的人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次,不必回头看,他也能听出对方语气里的古怪,“安德烈斯,快看,那是什么?”

      他依言望去,在昏暗迷蒙的水汽中,蹲伏在地上的他只能瞧见一个三角形的黑影正在缓缓接近,他想看清更多,只是一抬头,豆大的几滴雨水便灌入双眼,安德烈斯狼狈地低下头去,抹着脸上的水珠,刺痛让他没法睁开眼睛,只能紧闭眼皮,让汹涌而出眼泪洗刷掉那种难受的异物感——

      刹那间,就像有个火球擦着他的身子飞过,大地也随之一同摇晃,惊天动地轰隆响声在耳边炸开,烟尘与火药的气味随着雨雾钻入安德烈斯的嘴中,仿佛死亡在亲吻他的舌头。他忘记了眼中的疼痛,忘记了自己为何会趴在地上,只顾着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就在一呼一吸的瞬间,又是一排大炮射入了洛佩的营地,浓烟与泥□□同在倒塌的帐篷及木头上舞蹈,插进湿润泥土的悬挂油灯被扯翻在地,火势只攀爬上了一小段帆布便消寂在雨水的覆盖之下,到处都是士兵,哭喊的士兵,受伤的士兵,愤怒的士兵,无助的士兵,尖叫着吼出的方言在雨声中交杂,像一支毫无默契的乐队正在演出——但表达意思极为清晰:我们遭到了突袭,查理五世集结的军队前来突袭我们了。

      这是我们的机会——复仇的机会,戴罪立功的机会,一雪前耻的机会。安德烈斯的心咚咚地在他胸膛上敲出这些字眼。现在军营一片混乱,大部分士兵还在睡梦中,没穿板甲,没拿武器,就惊慌失措地从一地狼藉的营地中跑了出来。他知道这不可能是唯一一支偷袭的军队,洛佩和他手下的军官们也会清楚这一点,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将士兵集结起来,重新布阵列兵,好迎击突袭。

      他不会让这一点发生的。

      他第一个拔出了自己的剑,带头冲进了营地,一剑将一个毫无防备地向自己跑来的军官狠狠刺去,他的队员们也跟着纷纷效仿。“圣玛尔塔人叛变了!”另一个眼尖的军官扯着嗓子大吼,“集结起来!集结起来!把那群狗娘养的杂种都给我杀了!”

      他身边有几十个士兵,有些全副武装,有些只穿了半身板甲,有些甚至只穿了靴子,都是刚从帐篷里钻出来的,听到长官的吼叫,便都向他跑去。但还没等整队,仅仅是集合在了他身旁,安德里斯和他的队员就已经冲到了跟前。三名士兵齐齐向那名军官扑了过去,一人架住他骂骂咧咧袭来的一击,另外两个人的剑身则一同穿透了对方的胸膛。另一边,安德烈斯已经接连击杀了两个想冲上来保护长官的士兵,正欲转身与队员汇合——

      说不清是声音还是炮弹来得更快,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阵带着烟雾的灼热之息就已经砸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弹跳着冲进了士兵之中,安德烈斯向前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上,掌心下的泥土与石子像个惊惧的孩子在打颤,整个世界也跟着一同摇晃。惨叫声遍野四起,残肢断腿四溅飞散,安德烈斯不得不抱头躲在地上,和几个队员挤在一处半倒塌的帐篷下,躲避着迸射开来的碎石木块。

      是又一轮激烈的炮击,接二连三地飞驰进了营地,如同生铁铸成的死亡使者,安德烈斯只能感受到接二连三的震动,他不敢抬头,更不敢起身。不知道过了多久,炮击声才趋于平静,安德烈斯松开手,只觉一股蜂鸣般的声音如针尖般要刺穿他的大脑,四肢都在不受控制的颤抖。

      洛佩,洛佩的营地在更深处。

      这个念头支撑着安德烈斯从地上爬起来,又挨个将他的队员从地上拉起。二十五个队员,细数少了两个,不知是逃跑了,还是死了,地上尽是穿着同样盔甲的尸体,安德烈斯没有心思再去找寻。

      他看出了队员眼中的恐惧和退缩——皇帝陛下的军队已经抵达了战场,即将要剿灭叛军,那他们留在这儿,除了和那些逆贼们一同当炮弹靶子,还能做什么呢?为什么不趁着混乱,去渡口抢一艘船逃走,至少能保住自己的一条性命。

      “我们不能停在这儿,下一轮炮击马上就会到来。”安德烈斯沉声开口了,“现在我们有两个选择,去渡口,或者更加深入营地的中心。”

      他的嗓音因为营地上飘拂的硝烟而嘶哑无比。

      “我会选择后者,但你们那些想现在就逃走的,我不会拦着。”

      有几个人的身子微微动了动。

      “只是,一旦你们现在逃跑了,无论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儿,从前那些被我们成为同胞的人,只会把你们当做叛徒看待,没人能证明你对陛下皇冠的忠心,没人能证实你的背叛是被裹挟的。”

      安德烈斯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剑,刚才事发突然,他连自己脱手将武器丢出这一点都没意识到。他将剑举在胸前,好让手下们都看看刃上沾染着的敌人鲜血。

      “但如果你认为你仍然是陛下忠实的臣民,是个英勇的圣玛尔塔人——那我们仍然有能做的事情,我们可以扰乱那些士兵,阻止他们集结,杀死领头的军官,尽我们作为士兵在战场上的责任!每一把染上鲜血的剑,都是洛佩和他的军队为他们对圣玛尔塔,对我们的同乡,对我们的亲人所作所为必须付出的代价!现在,谁想跟我一起去!”

      二十三把染血的剑都举了起来。

      “很好,”安德烈斯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一刻,身为圣玛尔塔省长儿子的责任,身为皇帝陛下封臣的荣耀,还有身为一个西班牙人的勇往直前,全在他的血管中熊熊燃烧,“我们走!”

      如今雨势已经几乎完全停了,日光也渐渐从云层后透出,安德烈斯可以听见后方营地上也传来了激烈的砍杀声,枪击声,马儿嘶鸣声,炮声,也能瞧见那儿已经狼烟四起,蹄烟阵阵。看来,有一支更庞大的军队已经偷袭了防卫薄弱的后卫。少数在上一轮炮击中幸存的士兵也听到了后方的动静,都纷纷朝那儿赶去,安德烈斯等人穿着同样的铠甲,一点也没引起任何人的主意。

      他们在尸横遍野的营地中谨慎地穿行着,想要借着宝贵的间隙尽可能走远一些。前进了一段距离,安德烈斯发现前方有人正挥舞着军旗,同时大声吼着,召集附近的士兵过来集结——已经有四五十个士兵在他跟前整队列阵,看来是准备往后方迎战来军。

      安德烈斯一眼便看出那是洛佩的其中一个亲信,知道自己肯定离洛佩帐篷的所在不远了。

      灵机一动,他示意自己的队员们都找好掩体藏好,猛然扯起嗓子大喊了起来:“快撤退!快撤退!查理五世派了几十艘西班牙大帆船前来攻打我们了!河岸上全是大船!有四五十门舰炮的大船!不想被打死的就赶紧跑!赶紧跑啊!”

      “他妈的!谁在那儿乱说!”军官回过头咒骂了一句,但挡不住他集结的士兵中出现了隐隐的骚乱,紧接着,其他躲藏在别处的圣玛尔塔士兵也会意地大喊了起来,“快跑吧!下一次开炮马上就要来了,再不跑,都得死在这里了!”

      接连的叫喊声不禁让在队列中的士兵站不住了,连其他打算响应长官召唤的士兵也迟疑地停下了步伐。见状,那个亲信拽过一个士兵,咆哮道,“谁敢跑!我第一个杀了他!”

      下一刻,一颗炮弹砸断了军旗,落在地上,再弹起,不偏不倚刚好砸在他的脑袋上,霎时间,一具无头尸体瘫倒在地,惊叫的士兵一哄而散,像被雨水冲散了的搬家蚂蚁。安德烈斯想要从自己藏身的大石头后抬眼看看状况,却转瞬被射来的回旋炮炮弹压得抬不起头来——军旗让这支好不容易集结起的连队成了河面上船只的目标,一声接一声的炮轰似春雷轰轰炸响,安德烈斯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看见手背上的殷红,才意识到此时下的是鲜血,而不再是雨滴。

      炮击停了,安德烈斯又领着队员向前冲去,没走几步,就看见另一位同样带领着小队的洛佩亲信,“喂!那边的那些士兵,过来跟我集——”话还没说完,就有五六个圣玛尔塔人一拥而上,饶是那亲信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剑术老辣高超,也挡不住数把剑同时的攻击。有那么几个士兵想要与安德烈斯拼命,一边喊着“叛徒”一边冲来,但更多的士兵看见自己的长官被杀,便转身慌不择路地向树林,向后,甚至向河岸跑去了。安德烈斯干净利落地干掉了那几个士兵,又吼了几嗓子“皇帝陛下派来了好几千人来剿灭我们!是阿尔巴公爵所率领的西班牙大方阵!是危地马拉都督率领的骑兵!还有皮萨罗将军!我们已经彻底输了!大家各顾各!赶紧跑吧!”

      他们就这样一边喊叫着,一边继续前进,如法炮制地再杀了好几个军官,躲过了两轮炮击。紧接着,安德烈斯就瞧见了让他全身汗毛都如剑锋般竖起的景象——全副武装的洛佩德阿奎尔就站在营地中央的平地上,一旁有个士兵正在奋力敲着西班牙军鼓,各个军官都正带着自己能集结起的士兵往那儿赶。看来,洛佩已经学会了教训,知道用军旗会吸引船只的注意力,因此改用军鼓了。

      要让河面上的船只意识到这儿有一支大军正在集结。这是安德烈斯心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以他二十几个人的兵力,冲过去与洛佩已经集结起的一百多号人对决,简直就是找死。

      “四散开来,继续散播谣言!”他回头嘱咐了一句自己的手下,就冲了出去,顺手在地上捡了一根长矛,接着,又捞起了一截撕裂的旗帜,随手缠绕在矛尖,接着在一顶被炮弹穿破了一个大洞,边缘正在缓慢燃烧的帐篷上引了一点火。别熄灭,别熄灭。他在心中祈祷着,伸手将长矛举高,使劲挥舞了几下。

      火苗转瞬即逝,安德烈斯心中一阵懊丧,没等他寻找别的能引起船只注意的东西,擦过手臂的灼热让他登时痛苦地跌倒在地,长矛滚落。“狗表子!他妈的这儿有个叛徒!”他只能听见有人这么怒吼道,似乎有人正向他跑来。

      我不能死在这儿。安德烈斯想着,忍着手臂上仿佛深入骨髓的痛楚,想要举剑迎战,却被劈头盖脸地泼了一脸泥土,身下的颤动让他知道又一轮炮击开始了——而且目标就是这儿!

      在他滚入草丛掩护自己之前,安德烈斯的眼角瞥到一柄军旗正在半空中挥舞——原来是那个吸引了船只的注意——下一秒,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下被一枚飞速滚过去的炮弹锯断了双腿,倒在地上,凄惨地尖叫起来。

      “不!不要啊!”

      安德里斯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同时大声嚎叫起来的还有洛佩,“不!该死的!你们都给老子回来!回来!区区一点炮击!都回来!他妈的回来列阵!”

      但没人听他的,所有的士兵都抱头鼠窜,寻找着掩体躲避着炮弹的攻击,就连洛佩自己也不得不蹲伏在一个大树桩后面,等待这一轮炮击的结束。声音一停息,他就立刻站了起来,刚想开口,谁知一个比他更洪亮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你们输了!输了!洛佩已经被杀了!其他手下的军官也都被杀了!赶紧投降吧!谁再负隅顽抗,就地处死!洛佩已死!洛佩已死!洛佩已死!”

      一时间,安德烈斯吼出的这番话和洛佩的“我还没死!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杂种赶紧过来给我集合,否则老子一个个干死你们,我就站在这儿,他妈的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谁能有本事干死我!”交接在一起。许多士兵才刚刚从掩体后探出头来,一些不明就里的直接就放下了武器,有些瞧见了洛佩的,便试探性地向他那边走去,还有些,干脆就把头缩回了掩体的后面,不敢出来。洛佩气得暴跳如雷,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下一轮炮击又立刻开始了——这一次的炮击威力比上次弱得多,应该是由不同的船只发出的,可这也足够让那些原本想要回到洛佩身边的士兵吓得不敢继续往前。

      “洛佩死了!洛佩死了!”

      “我们已经输了!赶紧投降吧!”

      “大家快逃吧,西班牙大方阵打来了!西班牙大帆船打来了,我们根本没有胜算!”

      “你们都赶紧投降!否则全都就地处死!”

      “我们快跑吧,皇帝陛下派来了几十艘船,好几千人,谁能打得过啊!”

      这一轮炮击还没结束,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又响了起来。军鼓鼓皮都要被敲破,洛佩和好几个军官的叫喊和咒骂盖过了安德烈斯手下的声音,但这都无济于事,大部分的士兵已经无心恋战,即便看见洛佩还活着,也不愿继续待在他身边当大炮靶子,都逃得差不多了。见机会已来,安德烈斯已经忘了胳膊上的伤势,忘记了身上板甲的沉重,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圣玛尔塔的好男儿们!我们上啊!圣玛尔塔万岁!皇帝陛下万岁!”他振臂高呼,带领着他的队员冲了上去,只是眨眼的功夫——也许更久,也许更短,他在这一刻已经感受不到时间的流淌,眼中只能瞧见洛佩——就有三个军官命丧众人手里,洛佩身旁孤立无援,仅有的几名士兵已被引开,安德烈斯转了转手中的剑。老师,父亲,这就是我为你们复仇的时刻。

      一击,两击,三击,安德烈斯使出了平生的绝学,然而洛佩只是简单的一下格挡,一脚踹去,就把他踢翻在泥地里。打了个滚,安德烈斯用最快的速度爬起来,但洛佩并没有追上来袭击,他脸上有种古怪的神色,像是绝望和疯狂的结合,正大踏步地向帐篷走去。

      这种时候,他要去那儿干嘛?

      安德烈斯来不及多想这个问题,拔腿又追了上去,但洛佩根本无心与他打斗,一挡,一推,招式狠辣致命,逼得安德烈斯向后退了几步,瞬间距离又被拉开了。洛佩不再用走的,而是全力向帐篷跑去,安德烈斯紧紧跟在后面,以一步之遥随着他冲了进去。

      此时天已经全亮了,安德烈斯第一眼便瞧见了一位他平生所见最美的女人,一头浓密柔顺的黑发垂在巴掌大的精致脸庞两边,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棉麻睡袍,以及一件罩衣,裸露出的脚踝雪白纤细,两只脚掌似白蔷薇在厚厚的猩红地毯上绽放。见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冲进帐篷,她惊叫一声,恐慌地往墙角缩去。

      视线所见的剧烈冲击让安德烈斯瞬间忘了自己跟随洛佩而来是为了什么,下意识地别过头去,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不允许他在女士如此衣衫不整的时候注视对方。然而下一秒,他便瞥到洛佩提剑向那美人走去。他要杀了她给自己陪葬!这个想法让他倏然一惊,想也不想地便冲上去,要从背后袭击洛佩。

      然而他才逼近两步,洛佩突然回过身来,一手肘狠狠地向安德烈斯没有佩戴头盔的脑袋击去。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什么也看不清,天旋地转之际,安德烈斯还是凭借着多年剑术训练的直觉,抬剑格挡住了洛佩的下一招——可手臂的疼痛一路蔓延到指尖,他的肌肉无法使出所有的力气。下一秒,剑柄就脱手而出,安德烈斯的胸口跟着一闷,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去,摔倒在一堆软垫上,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眼看着洛佩狰狞的脸一步步逼近,直到手中的长剑抵在他的脖子上。

      “快逃啊……”安德烈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道,“快……”

      “她逃不掉的,”洛佩狞笑道,“如果我当不成秘鲁的国王,那么我的王——”

      这句话忽然噎在了他的喉咙里。

      安德烈斯看见鲜血刹那间从洛佩的股间喷洒而出,红润飞快地从他狂妄的脸上褪去,扑通一声,他猛然直挺挺地跪倒在地,安德烈斯此时才看到,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瘦小的女孩,手中握着一把沾满血迹的匕首,一脸冷漠地注视着面前的洛佩——难道是她无声无息地干掉了他。安德烈斯愕然地想着,这怎么可能?

      这个女孩突然向右边望去,安德烈斯也跟着往同一个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金发男人从另一侧入口冲入了帐篷中,黑发美人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啜泣,飞奔着扑入了对方的怀中。金发男人望向她的眼中满是柔情与怜惜,一把扯下了被褥,紧紧地将她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还不忘找出一双皮靴,为她套上。“我说了,我一定会把你救出去的,”安德烈斯听见他低声说道,深情款款,“我永远不会对你违背我的誓言。”

      “船长。”那个瘦小女孩出声唤了一声,声音里明显带着一丝责备。

      安德烈斯,还有那个金发男人,似乎都在此刻才意识到帐篷里还有洛佩的存在。安德烈斯扭头向他看去,只见洛佩死死盯着那金发男人,双眼几乎要夺眶而出,目眦尽裂,眼神中的恶毒与恨意若是能化为实体,金发男人此时恐怕已经在人类所能想象的最可怖的地狱中被活活灼烧。他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他的女人竟然如此欢畅而甜蜜地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或许他不敢相信的还有此刻发生的一切。前一天晚上,他还是无往不利的秘鲁王国,手下有着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帐篷里有着无人能与之比肩的美人。等日光再度照耀同一片土地时,留下来的只有焦黑的废墟与灰烬

      金发男人走到了洛佩的面前,他那双灰蓝色瞳孔中的神色是如此冰冷,狠厉,无情,让安德烈斯无法想象上一刻他对黑发美人所展现的温柔。此时的他只让人觉得他的心完全由坚冰雕成,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情感,能够扰乱他一分。

      “这算便宜你了。”他轻声说道,手起剑落,一颗人头骨碌碌地滚到地上,又被他捡起,走出了帐篷外。

      安德烈斯缓了几秒钟,才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洛佩在他胸口踢的那脚仍然叫他喘不过气来,但他的心情却已经逐渐平复了下来——虽说并非由他亲手得报,但洛佩终究是死了,这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

      他走出帐篷,刚好便看见那金发男人右手搂着黑发美人,左手举起了挑着人头的长矛,中气十足地呼喝着“洛佩已经死了!他已经被我杀死!所有的士兵,立刻放下武器,就地投降。洛佩已经死了!他已经被我杀死——”

      一束初生的日光穿透了云层,洒在眼前这个金发男人身上,将他照得有如天神般英俊挺拔,让人一见便忍不住生出敬畏之心。整个营地上还幸存的士兵们都乖乖跪下,武器丢在一边,表示顺降之意。安德烈斯还穿着叛军的板甲,因此也不得不跟着一同跪下。他突然意识到适才在帐篷里的那个瘦小女孩不见了,有些好奇地环顾四周,想要找到她的身影——她还能为自己作证,他当时的确是想要杀死洛佩的。

      然而,那个女孩没有找到,安德烈斯却注意到了远处站着的一个男人,他穿着危地马拉都督军队的板甲,看服饰军阶不小,长着一张平凡无奇的脸,但那神色叫人一眼难忘。只见他死死地盯着金发男人,五官崩得紧紧的,似是愤怒,又似是钦佩;似是嫉妒,又似是痛苦——甚至,安德烈斯敢说,那眼神里有一丝连主人或许也未曾察觉的犹豫和哀伤在内。

      然而下一刻,他就眼前一黑,再也受不住胸口伤势的疼痛,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La notte della tempes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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