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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La notte della tempesta· ...

  •   伊内斯耐心地等待着。

      她已经习惯了等待,等待着长大,等待着出嫁,等待着丈夫的归来,等待着能有第二个男人成为她的保护伞。现在,她又等待着另一个女人前来拯救她。

      大多数的等待被证明是徒劳的,长大后她并未拥有更多的自由;出嫁后得到的幸福也转瞬即逝,最终归家的是丈夫的死讯和一具冰冷的尸体;好不容易找到的靠山,却又在突如其来的叛变中被杀。叶可,是伊内斯手上如今唯一剩下的王牌。

      但她知道这一次不会落空。

      叶可,与伊内斯此生遇到的任何人都不同。

      当她站在艏楼的最高点注视着前方时,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匍匐在她的脚下,而她能夺得任何一切渴望得到的事物。她不是男人,没有浓密的胡须,没有带着膻味而且毛发纠缠的胸膛,没有充满占有欲和青欲的眼神。但她带给伊内斯的安全感远超任何一个曾与她分享床帏的男人。当洛佩发动叛乱,并逼迫神父将他的口信送给皇帝陛下时,伊内斯没有企图塞给对方一封求救信——一听到这个消息,叶可就会马不停蹄地前来将她救出,伊内斯笃定着这一点。

      第一次失败了,不要紧,她知道叶可不会轻易放弃。伊内斯编织出了一个印第安土著意图报复,却见色起意的故事,打消了洛佩认为这场潜入是为了营救自己的疑虑。此前对印第安村庄的血洗,再加上安瘦小如孩子般的体型,洛佩最终还是相信了这个谎言。

      当然,他对伊内斯的迷恋与日俱增,也是他对她的谎言深信不疑的一个重要原因。在床上,伊内斯卖力地曲意逢迎,让他确信自己已经彻底地征服了她的身心;平日里,她也小心奉承,温柔顺从。洛佩以为她就是个没见识,只懂得依附男人的柔弱女子,伊内斯也乐得扮演这么一个角色。

      雨势难得地变小了,因此洛佩没有在巴兰基兰多待,只修整了一天,就立刻动身,向圣玛尔塔前进。伊内斯随身的仆从中有归化了的印第安人,是她从母亲那儿继承下来的,他们私底下悄悄相互议论,说今年的雨季提前结束,是最凶恶的兆头,那意味着雨水都将要化作血液浸染大地,预示着一场残酷的谋杀将要发生。

      然而,即便没有印第安人的古老传说,伊内斯也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即便圣玛尔塔方向已经得到了来自卡塔赫纳的警告,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也只能动员起几百人的力量——其中一半还是周边村镇的青壮年,只受过一点基本的训练,根本无法与这支经验丰富,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队匹敌。

      洛佩也很清楚这一点。

      “只要几个月的时间,老子就是这片土地的统治者了。卡塔赫纳,巴拿马,利马,没有一座城市能够他妈的抵御住老子的进攻,就是皮萨罗也没有能与我媲美的兵力——当年是老子我跟在他屁股后面出生入死,才能从他牙缝里抠出一点肉渣。现在,哼哼,什么总督,什么伟大征服者皮萨罗,什么显赫的贵族,都得乖乖跪在老子脚下,当一只听话的狗。老子就是秘鲁王国的统治者!”

      临近圣玛尔塔时,军队在一个被遗弃的村落中驻扎下来,躺在军帐中的洛佩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句话。他的手刚刚从伊内斯的胸前收回,后者忍受着他粗暴的爱抚带来的疼痛,露出一个顺从的微笑。

      “没错,您就是。”

      “到那时,”洛佩伸手抚弄着她的长发,痴迷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她的面庞,“你就会是我的王后——这才是配得上你的容貌,你的人,还有我的妻子的称号。秘鲁的王后,啧啧,听听,这可比秘鲁的阿蒂恩萨夫人要响亮得多了。”

      “您想要迎娶我为妻子?”伊内斯登时警觉了起来,如果这场婚事被缔结了,那么洛佩被查理五世定罪的时候,她也会一并被列为同犯。她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消息能让我更高兴了,洛佩。”

      “等我攻下圣玛尔塔——那会像是把刀刺进窗帘一般轻松,我就找那个主教过来,为我们主婚。同时,我还要给那表子养大的狗卡洛斯(即查理五世)写去一封信,让他知道老子已经不再是他的封臣了,那就是他忘恩负义的无耻作为的后果!从今天起,老子要自己当国王——”

      伊内斯温柔地按住了他的胳膊,像一只柔弱无骨的小猫一般挨进了他的怀中。

      “在我的心里,您不仅是国王,还是四海八荒的至高皇帝,这片大陆,甚至是上帝注视下所有被赐予亚当后裔的土地,都该是属于您的。”

      洛佩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五指陷入她的黑发中,像揉捏一团面粉一样将她柔顺的长发抓在手心里揉搓。

      “既然是国王,就该有一个配得上国王的婚礼。一个吓得浑身哆嗦,尿了半边裤子的主教,还有圣玛尔塔的那个又小又暗的教堂——这绝不是国王应有的规格,国王的婚礼应该由利马大主教来主持才是。要是被那些胆敢反对您的统治的人们知道了,就该讥笑您仍然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洛佩·德·阿奎尔,就连婚礼也如此寒酸,证明您骨子里仍然是个低贱的男人。”

      洛佩的手倏然用力,伊内斯吃痛,却仍旧若无其事地说了下去。

      “我们既然已有夫妻之实,在上帝眼中,就已经等若我们成了永结同心的夫妇,让神父见证我们的誓言,不过是一种证明我们之间纽带的仪式罢了,何苦急在一时,却让人取笑一世呢?这天下说出去,还有谁不知道,我,伊内斯·德·阿蒂恩萨,是您的妻子吗?”

      稳住了洛佩,伊内斯又继续着她的等待。她知道叶可就在她的不远处,在行军时,她总会掀起一边的车帘,凝神地注视着大海,雨绵绵细细,如同一层珍珠织成的雾帘,模糊了地平线与浪涛,但偶尔,她能瞧见半片模糊的影子,像是一片船帆从雾气中升起,很快又消隐在灰色的尽头。伊内斯总安慰自己,那一定就是叶可的船,她在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就像自己一样。

      当洛佩的军队驻扎在野外时,叶可不可能接近营地,因此她的下一个时机只能等到洛佩攻占了圣玛尔塔城以后——伊内斯被软禁在马车上,在距离战场不远的一个树林中被数十名士兵看守着,等待着战争的结束。这会是个不错的营救时机,只可惜叶可根本无从得知洛佩将她藏在了这儿。

      树丛遮掩了战场可能传来的声音,深夜只能听见细细的淅沥声,还有雨滴落在马车上的哒哒声,一下又一下,催得人心烦意乱。一盏玻璃油灯放在柔软的毯子上,成了唯一能带来一点温暖的光源。其中一个女仆建议玩纸牌游戏解闷,话说了一半就没声了,伊内斯自己则蜷缩成一团,趴在窗边,眼睛和耳朵都不放过传来的任何一丝可疑踪迹,好让她知道战事进行到了哪一步。

      但夜晚只是宁静地在树丛中流淌,什么信息也没带来。

      也许根本没有发生战争,伊内斯焦灼不安地想着,洛佩是趁着夜色带着队伍过去偷袭的。圣玛尔塔也许全然没有料到他会行军得如此迅速,因此整座城市都处于毫无防备的状况下……孩子,老人,妇女,都待在他们自以为安全的家中,认为死亡还不会那么快降临在自己头上。

      她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恍惚中,她似乎回到了叶可的船上。从墨西哥城返回卡塔赫纳时,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儿,而不是自己的船上。她教会了叶可如何弹奏比维拉琴,带领着姑娘们一起在摇晃的船舱里起舞,时而摔成一团,时而又洋相百出,踩得木板咯咯直响,欢笑似乎永远不会结束。

      她那时就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孩甘愿离开故乡,离开家人,抛下一切跟随着叶可,过着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叶可给了她们任何人都无法给予的自由,她们的命运从此有了无数未知的可能性,让她们可以选择成为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人物……

      也包括她。

      马车突然的震动,霎时惊醒了伊内斯。她猛地坐起来,发现其他女仆都仍在熟睡,她身上裹着毯子,是别人后来披在她身上的,虽说如此,伊内斯却仍然感到一阵寒意侵入心头,适才梦境带来的温暖已经消退得无影无踪——马车在走了,这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她不敢掀起帘子看马车外的情形,但若有若无传入鼻孔内的腥味已经揭示了这场战争的结果。她被直接送到了圣玛尔塔省长府邸的门口,这儿虽说血腥味颇重,却没有多少战争留下的痕迹,看来打到这儿时已经是尾声了。

      伊内斯在女仆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才刚步入房屋,她就吓得失声尖叫了一声,险些要昏过去。

      “这群蠢货!我不是吩咐了要在夫人被接来以前把这些尸体拉走吗?”洛佩的咆哮随即而至,伊内斯转过身去,忍着空空如也的胃浮上的酸水,将脸藏在女仆的怀里,尽管她们也被吓得瑟瑟发抖——地板上躺着三具男人的无头尸体,血液几乎将整个入门后的正厅都淹没了,刺鼻的血腥味吸引来了不少苍蝇,嗡嗡地在尸体上打转。

      “这——这是谁——”她满怀恐惧地小声问道。

      “省长,”洛佩踢了踢其中一具衣着最华丽的尸体,“这是皇家检审法院的主席,”又踢了踢另一具尸体,“还有一个是德国银行家,干脆也一起杀了。”他指了指最后那具尸体,“他们的脑袋会被送去给卡洛斯那个狗东西,连同着我即位为秘鲁国王的宣告,还有一个脑袋,是这座城市指挥官的,也一块送过去,好让卡洛斯明白,要是他再派别的军队来讨伐我,那支军队的将领会遭遇怎样的下场。啊,正说着呢,准备好的木箱来了。”

      伊内斯眼睁睁地看着五个士兵各自端着一个正方形的木箱,鱼贯地从走廊进来。“我的手下怎么也找不到石灰,这种天气脑袋又极其容易腐坏,因此我叫他们拿省长府邸上储存的盐把它们都腌制起来,”洛佩说着,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等这些木箱被送进皇宫时,闻着那股香味,卡洛斯或许会以为我给他寄咸肉去了呢。”

      伊内斯差点要吐出来,但她逼迫自己忍住了。

      “怎么有五个箱子呢?”

      “这还用说吗?最后那个自然是为卡洛斯的狗头准备的啊。”说着,洛佩放肆的大笑了起来,他眼里疯狂的光芒让伊内斯不敢看他,只敢在女仆的搀扶下,迅速离开了大厅。

      令伊内斯唯一感到庆幸的一点是,洛佩没有在圣玛尔塔施行他在巴兰基兰的暴行,第二天,他把全城所有的居民,还有俘虏的士兵都召集在圣玛尔塔的中心广场上,顶着如同泪珠般簌簌落下的雨水,声称只要他们宣誓成为他这位秘鲁王国统治者的臣民,永远为他效忠,为他厮杀,为他服务,就能免于被杀死的命运。伊内斯站在他的身边,理论上是属于王后的尊贵位置,但她的心情与台阶下那些脸色黑青的人民没有任何不同,她也是洛佩的阶下囚。

      圣玛尔塔省的主教瞧着那些被黑黢黢枪口所指着的稚嫩孩子们,头一个跪了下去,老泪纵横地握着十字架说完了誓词,匍匐着亲吻了洛佩的靴尖——那上面还沾着圣玛尔塔英勇战死的士兵们的鲜血。

      伊内斯后来已经从仆从口中听说了战争的过程,圣玛尔塔组织起了五百名士兵——其中三百名都是附近村镇征召的武装农民——尽管知道自己的力量是以卵击石,他们仍然在发现洛佩的偷袭后迅速集合起来,在那个被洛佩亲手杀死的将领的领导下,拼死抵挡洛佩的进攻。然而力量差距终究太悬殊,伊内斯不怪他们为了避免更多无意义的牺牲选择了投降。

      主教跪下去后,居民也跟着屈服了。洛佩对这个结果非常的满意。宣誓后,他又要求居民指认出省长的儿子在哪——他抓住了省长的全家,唯独没有发现他的儿子,因此猜想他一定是混在了人群中。但这一次,没有任何人站出,有好几个士兵一口咬定省长的儿子在战斗中被打中了,接着就从码头上落入了海中,“他再也没有浮起来,陛下。”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兵信誓旦旦地告诉着洛佩,在场的人中,或许只有伊内斯能从他那过分坚定的神情里看出他在撒谎,但她没有戳破。

      当晚,安与那只黑猫如期而至,伊内斯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那个女孩细细的胳膊——自从她应允洛佩的求婚过后,他便没有在睡觉时把她绑起来。“带我走,”她凑在对方的耳边微声说道,“快带我走——我再也没法在这个男人身边多待了。”

      “我背不动你,而你的身手太慢了。”雨声将她们的声音完美遮掩,“我只是来探探路,确保你还活着的。明天,或者下一个晚上,船长会亲自前来,她,或者是铁匠,才可能背得动你。”

      安无声无息地打开了窗户,“记得擦干我留下的水渍,”她说,“还有,记得在床边放件裙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La notte della tempes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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