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La notte della tempest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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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亚斯，我的老朋友！”
埃尔南·科尔特斯大踏步地走上前来，给了眼前这个高大结实的黑发男人一个紧紧的拥抱。莱亚斯礼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墨蓝色的眼里冰冷冷毫无笑意，神色却温暖得像个见到久别重逢家人的男孩，无意义的大笑声从两人嘴里冒出，交织在一块。
埃尔南松开了莱亚斯，上下打量着他，这个年轻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看上去完全与自己记忆中那个英俊得就像阿波罗在世般的男人全然不同——倘若用心去打量，确实还能看出五官的走向，肌肤，眼眸，还有头发的颜色都是一样的，但模样却变得平凡多了，乍看之下一点儿也不起眼，仿佛转瞬就能从记忆中滑开。
他知道莱亚斯经常会冒险去奥斯曼帝国走私，也许他从那个东方的国度里学来了什么神奇的手艺，那些异教徒多得是稀奇古怪的草药，方子，技术，叫人摸不着头脑……埃尔南索性也没再继续深究。
“这在里住得还习惯吗，孩子？”埃尔南今年已经快七十岁了，够得上资格喊莱亚斯一声“孩子”。事实上，从旁人的反应来看，的确有不少人都将莱亚斯当成了埃尔南的私生子，他们都对他毕恭毕敬，有求必应，不敢有丝毫不敬。
“除了这没完没了的大雨以外，一切都好。”莱亚斯回答。他从前也来过加勒比海几次，没有哪次赶上了雨季，而且也只在港口停留几天。连绵的大雨从他抵达埃尔南的走私港口以后就没停过，这种天气哪儿也去不了，莱亚斯只能闷在科尔特斯庄园中，每日以练剑和看书消磨时间。
“让你这北方人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加勒比海的雨季，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埃尔南亲切地揽着他的肩膀，说道。
几天前，莱亚斯抵达洪都拉斯时，就被告诉埃尔南有要务在身，一时半会还走不开，无法赶回科尔特斯庄园与他见面——那时，莱亚斯便察觉了埃尔南不甚在乎他的态度。
但如今他不但换了一副殷切的嘴脸，还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庄园中，便证明美洲大陆上的情形发生了什么变化。
“偶尔来上那么一场痛痛快快的暴雨是好的，但要没完没了地下上四个月，那换成谁也受不了。”
“这就是加勒比海的魅力，孩子，它让我们所有人都又爱又恨，因为一切在这儿都是不确定的，晴朗的夏日也可刹那转成昏暗的雨夜，万顷家产也可瞬间覆灭于浪花中，成长于破巷旧街的赤贫小子也能在这儿称王封侯。犹如一场充满了可能性的赌局，谁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把是赢是输。”
莱亚斯与埃尔南并肩在长廊上走着，灰色的日光透过镂空的窗框映射在光滑的石地，雨声撞击着刷着白漆的柱墙，哗哗声听久了也成了安静的背景。他知道对方是在暗示什么，因此没有接话。
“你让我留意的那个年轻船长，雅各布，我知道他如今在哪儿了——他被伊内斯·德·阿蒂恩萨那个狡猾的女人给诱惑了，成为了保护她的情人之一，以你现在的这个身份，要在伊内斯的眼皮子地下动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莱亚斯知道伊内斯是谁，他几年前就有所耳闻这个以美色和交际出名的夫人名声。即便他不清楚对方的来头，待在庄园的这几天，莱亚斯也将几个科尔特斯家族的女眷哄得心花怒放，什么情报都告诉了他。
埃尔南等了等，发现莱亚斯没提出任何问题，仍是那副平静中带着点冷淡的模样，便继续说了下去。
“但我得告诉你，孩子，显然上帝对你无比眷顾——因为他给你送上了一个绝妙的机会。让你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手刃仇人，却不会被任何人怀疑。”
莱亚斯没有告诉埃尔南雅各布的真实身份，也没有提到他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只说对方还在西班牙时，与他结下了必须得用性命偿还的恩怨。埃尔南聪明地没有打听更多的详情。
“我两天前收到了一封信，”想必这就是他急匆匆地赶回庄园见自己的原因了，莱亚斯不动声色地心想，“来自我安插在卡塔赫纳的眼线——他是省长府邸上的一名男仆，对金钱忠心耿耿。他告诉我，省长府邸有天早上来了个再奇特不过的客人，一位浑身湿透的神父，声称有性命攸关的事情要告诉省长。”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莱亚斯，两个人的脚步空洞地回响在这座华丽得有如一座宫殿的建筑中，沿途的仆从全都被打发走了，只留下雨声与他们作伴。
“他带来的消息，证实伊内斯的情人，佩德罗·德·乌苏阿已经被杀，那支属于他的庞大队伍，也是伊内斯在陆地上的最大靠山，已经被洛佩·德·阿奎尔所夺取——至于伊内斯本人，哼，她就正是惹起了这场哗变的罪魁祸首。”
莱亚斯从不相信一个女人能挑起一场战争，她们不过是男人借以掩盖自己愚蠢或无能的借口，因此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等埃尔南继续说下去。
“那名神父是随军的神职人员之一，因此他很清楚整个哗变发生的原因——洛佩早就对佩德罗心怀不满，虽说不是因为女人，但有不少军官，包括神父本人，都听他在公众场合抱怨过佩德罗为人太不公平。近来佩德罗在委内瑞拉平定的那两场叛乱，都是他底下的一干将领出生入死为他博来的胜利，佩德罗全程舒舒服服地待在后方的营地里，唯一做了的事情就是制定了作战计划。”
“那也是作战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莱亚斯轻声说道，他的参谋马特曾经是父亲手下的一名将领，因为犯了事而被从军队中革职，莱亚斯见他头脑伶俐聪明，又有多年的战争经验，因此接纳他成为了自己的船员。常听马特说起过去的故事，使得莱亚斯也对陆上的战争有一定了解。
“没错，谁都知道这一点，能想得到出奇制胜的策略，也是将领的本事之一，没人会因此而不服气。洛佩和其他的军官气愤的是佩德罗从来没上过战场，却将所有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无论是赏赐，荣誉，还是地位，给予手下的赏赐据说颇不公平，与他们的付出不相符。
“不过，凭心而论，皇帝陛下给这支军队的奖赏本就少得可怜，似乎还想在平定叛乱后就解散军队，那些军官出生入死，脑袋顶在火|枪枪口上为陛下捍卫他的国土，到头来却什么都得不到，土地，奴隶，头衔——孩子，你说，哪个男人拼一辈子不是为了得到这些？”
我有土地，奴隶，头衔，但我拼一辈子所为追求的东西，却是别的男人生来便理所当然拥有的事物。莱亚斯心想。
“洛佩曾经是贡萨洛·皮萨罗的手下，靠着跟他一起征服秘鲁赚了大笔的土地和钱财，却又全在从前那场官司中失去。他满心眼想的都是靠这场战争打个翻身仗，将从前属于他的一切都挣回来，谁知道倒了大霉，指挥官吝啬，陛下也不重视这支军队，他过去是一等一的忠君人物，却被逼到了这份上……”
“这与阿蒂恩萨夫人有什么关系？”莱亚斯礼貌地问道。
“那就得从佩德罗这小子学谁不好，竟然学起了‘伟大统帅’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将军不允许士兵召支的那一套说起了。”埃尔南摇着头叹息，“若说他和费尔南德斯将军一样洁身自好也就罢了，偏生他还强词夺理情人不算支女，公然将伊内斯带进了军营，让她跟自己同吃同住，你说这怎么不叫人眼红？因此，几天前，当他又一次把自己的情人召进了军营时，那些军官们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全都冲进了他的帐篷，一人一刀，就这么结果了佩德罗的性命，伊内斯也因此成了洛佩的战利品。
“一不做，二不休，洛佩有意要将这场叛乱进行到底——因此他胁迫了神父，要求对方将自己的信件带给国王。当然，在用火漆把信封封上以前，他还响亮地把字字句句念给了神父听——我的眼线记不住那长篇大论，只说洛佩在信上公然指责了皇帝陛下的忘恩负义，说自己作为曾经的封臣之子，将会血战到底，反叛至死。”
他压低了一点声音，听着仿佛还有一丝笑意蕴含在其中。
“你想想，孩子，皇帝陛下见了这封信，会有什么反应？”
“和任何发现自己被公然背叛的君主一样，震怒至极。第一时间派出军队讨伐逆军，任何能为他带来佩德罗项上人头的勇士，都会得到丰厚的赏赐，以此作为效尤。”
话说到这个份上，莱亚斯已经明白了埃尔南急匆匆地回来找自己，详详细细地奉上了这份与洛佩叛乱有关的情报，是为了什么。
叶可如今必定在追击洛佩的路上。
伊内斯是他在这片大陆目前唯一能够保护他的靠山，他不可能轻易放手。
而另一方面，查理五世收到了洛佩挑衅一般的叛变宣告后，也必然会调动整个美洲大陆上的军队前去剿灭对方——埃尔南的军队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从战斗经验而言，都是上上之选，肯定会被皇帝陛下选中。
换言之，埃尔南希望能由自己领导他军队，讨伐洛佩。在战场上，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叶可的机会可就多了，刀枪无眼，焉能一口咬定子弹是从自己人这儿射出的？再不行，在众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庆功宴上也有不少机会——他的陆上身份是科尔特斯家的人，与雅各布船长既无恩怨，也无瓜葛，不可能怀疑到他的头上。
对埃尔南来说，此事的好处则就更多了。伊内斯在短时间内接连失去了两个能够依靠的男人，就是一个任由对方拿捏的猎物罢了。自己作为他的手下，打着埃尔南的旗号杀死了公然挑衅国王的叛徒，也能为埃尔南的脸上增光。
他能得到叶可的人头，埃尔南能得到伊内斯继承的土地和财产，彼此都能达到自己最想要的目的，皆大欢喜。
“你能给我多少士兵？”既然听懂了埃尔南话里的意思，莱亚斯也不打算继续绕圈子了。
虽说这件事解决得比他料想中快了不少，而且杀死叶可后，要如何在不触怒查理五世的前提下，辞退加勒比海舰队的职位，回去地中海，也是个难题。但莱亚斯倒宁愿早些结束这一切，将这个名字抛在脑后，当自己从未认识过这么一位朋友。
钝刀子划开的伤口好的慢，这个道理人人都懂。
“洛佩的军队有差不多一千二百人左右，全都是正规的士兵，没有用来充数的壮丁。这在美洲是个不容小觑的兵力，我也不能太过小气，五百人，怎么样？这已经足够让你在美洲当上一位将军，威风威风了。”
埃尔南笑着说道，神色颇为自得，仿佛他为了成全莱亚斯的复仇付出了天大的代价一样——等他将伊内斯据为己有，五百名士兵与他将要得到的一切相比，简直如同一粒尘埃般微不足道。无论走到哪，人都总是最廉价，最不值钱的资源。
但他敢开这个口，是因为知道莱亚斯手上有着大量的水手，光是以赛亚号上就有五百多名，另外两艘五百吨位的西班牙大帆船上也共有六百名水手。即便只抽调一半，配合埃尔南的兵力，也能与洛佩打个旗鼓相当。
算了，几百条水手的性命，换一颗叶可的项上人头，这交易仍然是值得的。
他知道自己已经抵达南美洲，但他不可能猜到自己竟然是埃尔南派去增援部队的将领。船长和将军，这两个职业不可能二者兼得，莱亚斯自己也的确没有任何陆上作战经验——这部分的资源早已被另一个私生子所抢占了。
“我这就去让士兵们做好准备，这样，皇帝陛下的诏令一抵达美洲，他们就能马上出发。需要我给你派几个得力，经验十足，而且忠心耿耿的军官作为副手，在战事中辅佐你吗？”
“谢谢您的好意，但我自己能够应付。”莱亚斯平静地回答。如果他要在这场战争中手刃叶可，那么这就是一场他与叶可之间的战争，与洛佩，与伊内斯都毫无干系。马特的经验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
“并不是我不相信你的实力，孩子，”他微笑着说道，领着莱亚斯从侧门走进了大宅中，脚步声收敛在厚重的地毯里，雨声也被墙壁隔绝在门外，“但是多几个人，就多几个脑袋出谋划策，有备无患。我给你派两个上尉队长——他们不会干涉你的决定的，放心。”
他的语气不容质疑，也不容反驳，莱亚斯只得应诺了。但他心中很清楚，这两个人表面上说是不会干涉他的决定，实际上却是来监视他的，而且无论他做什么决定，都绕不开这两个队长，因为士兵实际上只会听命于自己的长官。
“多谢您周到的考虑。”他微笑着说道。
“那就这么定了，我的孩子。”埃尔南的语气也不免兴奋了起来，他继续说着其他计划中需要敲定的细节——比如用几艘船将士兵们运送过去，以及加勒比海舰队或许也会被国王一同征召，届时莱亚斯还得找个好借口推脱，比如说病了。但他身旁的男人却一直一言不发。
来会见埃尔南不能携带武器，他的爱刀塞壬被留在了房间中，手指只能一遍遍地从腰间的空虚划过。等再一次见到叶可的时候，他会迟疑吗？他会拖延吗？他会让对方在求死不得，求生不能的痛苦中挣扎，还是会干净利落地给对方一刀，让这场复仇就此画上句号？
莱亚斯发觉自己给不出答案。
“来，孩子，”埃尔南不知什么时候招手命仆人送来了两杯上等的葡萄酒，将其中一个酒杯递在莱亚斯手上，微凉的玻璃让他回过神来，跟着对方一起举起了酒杯，“敬我们即将到来的胜利！”
莱亚斯注视着埃尔南那喜不自胜的神色，脑中想象着自己将塞壬刺入叶可胸膛时的情形，想象父亲听闻自己带回叶可人头时的神情，想象自己在那之后将会获得的，梦寐以求的一切，如果那就是他将要取得的胜利——
他仰头，喝尽了杯中的每一滴葡萄酒。
作者有话说第54章 ·La notte della tempes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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