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Tornar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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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武大会的当天夜里，在斯福尔扎城堡举行了盛大的宴会。
人们还在兴奋地讨论着近身比武后马上长|枪比武的精彩，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着总督是如何精准地将自己的对手一枪挑下马匹，胡安将军的表现又有多么勇猛潇洒。当然，人们说的最多的还是瓦伦西亚公爵，他的长|枪正刺在某个热那亚贵族骑士的头盔上，那孩子在跌下马时就昏了过去，摔断了脊背，这辈子就成了残废。
有些人认为这就是比武大赛该冒的风险，可有不少夫人和小姐都认为瓦伦西亚公爵委实太过残忍，“公爵阁下明明不必瞄准头盔，”走进斯福尔扎城堡富丽堂皇，烛焰如星般的宴会大厅时，胡安听见某个贵族夫人不满地说道，“可惜了那孩子，这辈子就算完了，还不如死了呢。”
但瓦伦西亚公爵本人并没有因此而受到什么影响。
站在宴会大厅中央的他一身皆由黑天鹅绒包裹，样式华丽繁杂，处处皆有系带，纽扣是一颗颗仿佛由血泪凝聚而成的红宝石，袖口与靴边都以金丝装饰。有许多年轻的贵族小姐站在他身侧，听着他轻声诉说着什么，黑发垂落在眼眸，像星河倒挂夜幕。从他温柔的神色上找不出半点愧疚，只有胜者的得意。
在场有许多王公贵族，但皆不能将风头从他身上抢走。当斯福尔扎城堡的总管高喊出“奥地利的唐·胡安”时，所有宾客皆向门口看来，男士低头向他示意，女士则行屈膝礼。然而这注意力也只维持了短短数秒，又重新集中在切萨雷的身上。
这样也好，胡安不喜欢成为宴会的中心，他在自己的将领与士兵中会感到更惬意，被一群叽叽喳喳的贵族夫人小姐包围，只会让他不知所措，不知道说什么能让她们咯咯傻笑，也不知道她们渴望从自己这儿听到什么。
“唐娜·艾尔维拉·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曼里克。”
切萨雷应声转过身去，准备与其他宾客一起迎接米兰总督的到来。他适才说了一个笑话，将盛装打扮的胡安将军形容成一个摔进了裁缝铺的木偶人，不少女士都还没止住笑意呢，他自己脸上也温和地泛着微笑——
却马上凝固了。
他瞧见了一个陌生的女人走进了大厅，但视线却来不及在面容上多做停留，而是禁不住挪开，注视着平时因为被高领的骑装或戎装牢牢遮挡住，而雪白无比的肌肤。那就如同一块上等的乳脂般，闪着细腻的色泽，目光一相遇便有若融在奶油中，再也难以分离。
一条钻石项链紧贴那线条优美得好似天鹅曲颈的脖子，以及宛若两条笔直河谷汇流的锁骨，下面垂坠着一颗泪珠型的椭圆珍珠挂坠，仿佛模糊了与肌肤的界限，都随着走动的步伐而微微颤动，切萨雷只觉自己仿佛在看着被托在银盘上的糖霜布丁，双眼顺着那圆润的珍珠曲线向下滑去，却只失望地发现下半截被绣着蕾丝的浅米色长裙包裹着。
再度顺着垂在肩边的一绺棕色卷发向上看去，切萨雷的眼珠再度回到了那张陌生的面庞上，只见粗眉被修成了精细的形状，使得那双深邃妩媚的双眼更添风情，高挺鼻梁的硬朗被嫣红如熟透草莓般的双唇所抵消，而垂落的长发修饰了方正的下巴，就跟她纤细的腰肢一样盈盈一握，小巧得似乎用一个手指就能抬起来。
假使她穿着这一身与自己近身比武，长发飘拂与脚步轻踏间，钝剑划开的不再是自己的软甲，而是腰前交叉系着的金丝带，接着是柔软的绸布，最后是——
“公爵阁下！”他跟前的一位贵族夫人突然轻声惊呼了一句，面色绯红，近身以自己宽大的裙摆遮挡着切萨雷，他才猛然惊觉自己失礼了。幸好有这肥胖的贵族夫人挡着，不至于被人看见。
刚好此时欢快的吉他声响起，切萨雷认出是皮瓦舞蹈的节拍——这是一种在半岛北部极为盛行的民间舞蹈，看来，为了照顾大部分宾客的喜好，艾尔维拉没有选择传统庄重的西班牙舞蹈作为开场舞。
艾尔维拉已经与胡安下场领舞了，费拉拉公爵紧随其后，也拉起了自己妻子的手。切萨雷索性一把将面前贵族夫人搂入怀中，拥着她走到中央。等他们分开旋转起舞时，他的心绪已经平静了下来。
但另一边的胡安并没有，他人生中从来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紧张，更慌乱，更心脏狂跳的时刻了——当然了，他从小到大参加过无数的宴会，也与不少贵族女性跳过舞，可他从来都只是抱着敷衍的心态，计算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偷偷溜走，回到令他如鱼得水的军营中去——可这一刻，这一刻胡安根本说不清自己的心绪，就像狂喜的恐惧如白鹰掠过心口，又如涛浪自万尺高山巅峰而起，雨滴似鼓点击入心弦。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可米兰总督似乎一无所觉。
“阁下您也收到了阿尔巴公爵的信件，对吗？”他们手拉着手旋转时，她冷不防地开口了。在这之前，她一直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气，胡安这才明白为什么。
“是的，我收到了。”胡安轻咳一声，这句话仿佛将他自狂风骤雨，惊涛骇浪中拉回了平静的现实中，顷刻前手足无措的男孩又变回了波澜不惊的西班牙将军。
马上长|枪比武赛事一结束，他的仆从就立即将阿尔巴公爵的来信交给了他。信不长，但蕴含的信息却让人心生不安——弗兰德斯的新教贵族们联合起来，组成了同盟，联合上书腓力王子，要求他改善新教徒在弗兰德斯的待遇，停止对新教徒的迫害，否则，就拒绝继续纳税。
阿尔巴公爵在信上对新教徒的这一抗议是不屑一顾的，但他的确警告了胡安那些新教贵族们可能会有的举动：私下献金给法国国王。毕竟，只有加剧法国与西班牙之间的冲突，使战火进一步扩大。他们的威胁看起来才会更加有力——如今，珍宝船队如今迟迟未能回到西班牙，能够用来维持战争庞大支出的，也就只有弗兰德斯地区的税收了。而这些税收的主要贡献者，便是那一批新教贵族。
同时，阿尔巴公爵也在信上预料，弗朗索瓦一世最有可能将这笔横财用于进攻米兰公国——米兰在这场战争中的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拿下了米兰，就切断了弗兰德斯与西班牙之间的通道，不仅弗兰德斯战场会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中，意大利半岛更是将面临四面夹攻的危机，法国国王绝对不可能放过这个能够一举拿下弗兰德斯及亚平宁半岛的机会。
“你想听我的建议吗？”胡安的脑子里已经闪现了上百个军事作战的计划，目光炯炯地与米兰总督对视着，什么紧张，什么慌乱，什么心脏狂跳，统统都被他抛在了脑后，他心里计算的只有米兰的兵力，抵达边境所需的时间，还有法国可能采取的战术，“如今，整个公国内的兵力都集中在米兰城外——”
“我的确想听听您的意见——但在这一点上，您说错了。”米兰总督拉着他的手，跟着众人一起形成了一个如螺旋状一般环绕舞池的队形，跳着如少女般欢快活泼的舞步，说的却是严肃沉重的军事情报，“那只是我制造出来的假象罢了，留在米兰城内的只有军队中的骑士，以及两个连队的士兵——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分开军队骑士与自由骑士的比武，如此人们就不会发现营地上根本没有那么多士兵。”
“你早就知道法国军队会入侵米兰？”胡安皱起了眉头。
艾尔维拉不做声地点了点头。这是尼可洛·马基雅维利为了彰显诚意，卖给她的情报之一，同时，对方还警告了她，这次比武大赛上很有可能会混进法国的间谍。
“……瓦伦西亚公爵让您扩大这场赛事背后的阴谋，恐怕就是为了安插进自己的人手。您父亲担任米兰总督时，公国上下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要员高官全由西班牙人担任，军队又与米兰本地军队分开管理，简直如同铁板一块，叫人没法渗透。因此，恐怕不止波吉亚本人存着这种心思，法国人也不会放过这种好机会。请阁下万千小心，我得到的情报显示，法国人若要安插间谍，地位必然不低。”
尼可洛·马基雅维利给她寄来的信上，是这么写着。
“在比武大赛开始以前，我就已经调动了米兰全境的军队，分为小股队伍，白日歇息，夜间行军，悄悄向边境进发，运输辎重的队伍尾随在后，也是匿踪前进。”
艾尔维拉低声说道。
这时候，由对对宾客组成的队列骤然散开，音乐改成了四分拍的缓步舞曲，舞者们双双挽着胳膊，相对而站，踢着小碎步，优雅地前前后后地移动着，女士们的裙摆如波浪般微微摆动，煞是好看。这是博洛尼亚地区流行的舞步。
“虽说你是女人，但弗朗索瓦一世也不会小瞧你的能力，”胡安将军认真地说道，扭头看向她，眼中燃烧的热情比今晚宴会大厅里所有的蜡烛加在一块还要灼目，“能被皇帝陛下委任担当米兰公国这块咽喉要道的军总司令，必然得有佼佼过人之处才行。法国国王如果要向米兰派兵，兵力最少会是公国内兵力数量的两倍。”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艾尔维拉说道。如果法国派遣的间谍已经潜入了米兰公国，那么他多半已经得知了米兰公国的军队数量了。为了不让任何人起疑心，她每天给看似热闹，实际只有几百人的营地订购的食物份额都按照真实的军队数量而定，不能保存的生鲜全部就地挖坑掩埋，能储藏的食物则都藏在帐篷里。
“既然你秘密将军队调往边境，说明你计划打入侵的法国军队一个措手不及。”胡安越说越兴奋，恨不得这支舞赶紧结束，好让他能和米兰总督坐下来好好地商讨一番，尽管他内心很清楚这样秘密交谈的机会不多，跳舞就算是个不错的契机，“这样的话，我倒是有个主意……”
他把脸凑得更近了一些，悄声在米兰总督耳边喁喁私语。
这样的亲密行为不止落在了脸色扭曲的瓦伦西亚公爵眼里，站在角落中的列奥纳多同样也正默默地注视着他们。旁人或许会以为那是一对暗生情愫的年轻人正在互诉衷肠，但他可以从两人脸上凝重的神色肯定，米兰总督与西班牙将军应是在商议弗兰德斯新教徒联盟抗议一事。
因为早在几天前，列奥纳多就已经从马基雅维利的秘密来信中，得知了这件事将要发生。
佛罗伦萨的科西尼家族以他们迅速，私密，遍布欧洲大陆的邮政服务而闻名，同时，他们也是暗中支持美第奇家族的势力之一。离开佛罗伦萨以后，列奥纳多与尼可洛的通信，甚至还有尼可洛与远在法国的美第奇家族的通信，都完全依赖科西尼家族的邮政系统。尼可洛写给列奥纳多的那封秘密来信，就夹在他订购的一沓用来绘画的纸张中，天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在信上，尼可洛用他一贯的冷静语气，告知了列奥纳多，他已经与弗兰德斯的新教贵族们通信多时了，他一方面建议法国国王利用科西尼家族的邮政网络与新教贵族们私下来往，另一方面则挑唆他们联合起来反抗腓力王子的迫害。总算，他这一计谋现在已经到了能收尾的时刻。
在弗朗索瓦一世的心中，尼可洛既然同意与美第奇家族达成联盟，那么就等于是法国的人了，自然不会反对尼可洛在弗兰德斯和法国之间充当说客的角色——除了剑术，他本来就是以自己长袖善舞的外交技能而闻名的。
在这封信抵达他的手上以前，尼可洛从未在列奥纳多面前提起过半句他要勾结新教教徒的意图，列奥纳多已经开始厌恶他这种事到临头才向自己透露更多内幕的作风，却对此无计可施。他只能盼望叶可能尽快收到尼可洛的信件，从而赶回欧洲，将他从这一死局中拯救出来。
他知道尼可洛最终想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但他想不到尼可洛为了要达到这一目的，竟然会将阴谋的蛛网织得如此广络，密集，而且丝丝入扣。
弗兰德斯的新教贵族如若叛乱，那就等于哈布斯堡王朝的后院起火——还不是什么小小火苗，随便踩上两脚就能熄灭，而是能烧尽整个王朝家底，把千亩良田，万亩古森，全都化为灰烬的末日之火。
根源，就在于数十年前马丁·路德对天主教会的批判，以及路德宗，即新教，的建立。
由于接连几任教皇，都选择与西班牙结盟，弗朗索瓦一世便不再那么忠诚地维护法国国内天主教的正统，允许新教在境内自由传播。而另一方面，腓力王子却是个对天主教具有极大热情的男人。两年前，他被派去担任弗兰德斯总督，上任后，便迫不及待地对当地的新教教徒展开了迫害——
首先，腓力王子先是公开在布鲁塞尔烧死了好几个大力传播新教的牧师，惹得新教教徒个个人心惶惶。其次，他还颁布了一系列苛刻的规定：不仅信仰新教的贵族要缴纳比基督徒贵族多得多的税，而且禁止新教以任何形式传播，禁止在公共场所讨论新教的教义，禁止新建新教教堂，禁止印刷任何与新教有关的读物。同时，他还跃跃欲试地想要在弗兰德斯境内建立宗教裁判所——不用说，自然是为了审判被视为异端的新教徒，只是被查理五世驳回了，才未能施行。
这么一比较，自然不难看出弗兰德斯的新教贵族更愿意支持哪位统治者。也不难理解他们为何会认可并执行尼可洛的建议。
悠扬的最后一个音符响起，由三支不同舞蹈组成的开场舞终于结束了，女士提裙屈膝，男士弓腿欠身，彼此行礼，列奥纳多回过神来，赶紧与身边没能上场一舞的骑士宾客们一同鼓掌喝彩，米兰总督与胡安将军站在最中间，两人的脸色都因先前的舞步而略微潮红，但总算，他们的神色都轻松了不少——虽说胡安将军脸上有一种如痴如醉的笑意，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似的。
随即，列奥纳多就看见他开了口——
“愿意再跟我跳一支舞吗？”胡安鼓起勇气开口问道，几乎没法在轰隆隆的心跳中听见自己的声音，这会说完了战争的策略，所有的紧张，所有的慌乱，所有的心脏狂跳都一股脑地倒灌回了身体里。他的手又开始颤抖了，连嘴唇也是。
“当然。”艾尔维拉干脆地回答道，满脑子想的都是应该趁机再请教请教胡安将军在应对法国重骑兵上的看法，既没注意到对方的颤栗，更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人群中，一双冷酷又充满欲念的浅棕色双眼，也正直勾勾地注视着她。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Torn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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