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Tornare· ...
-
透过薄纱后的玻璃注视着清晨的米兰，如同藏在薄雾后看一个自幽深夏夜到来的梦。
有着无声的热闹，以及模糊的华丽。
斯福尔扎城堡背后有着辽阔而一望无际的草地，在比武大赛期间，将会被作为庆典的主要场地。据他所知，第一天是比武大赛的初赛。第二天，也就是夏至节前夜，所有的宾客和城市中的居民，都会来到斯福尔扎城堡的后花园中庆祝这一节日。而在夏至节的当天，比武大赛的决赛则会落下帷幕，优胜者将在这最漫长的白日将尽时得到奖赏，庆贺，还有荣耀。
因此，胡安从窗户望出去时，他眼中倒映着是无数在草地上树立起的旗杆，哈布斯堡王朝旗帜与米兰公国旗帜在最高的两根木杆上飘扬，稍矮些的旗杆则用镶裹金线的粗麻绳相连，不仅悬挂着红黄相间带流苏的帘幕作为装饰，中间还悬挂着所有属于费尔南德斯家族的纹章，米兰总督拥有众多头衔，而每一头衔都有属于自己的纹章，它们通通都被印在半椭圆小旗上，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绳上。
花园的中央，则有一汪宁静的湖泊，像条天然的屏障分隔开了草地的两边。前一天的晚宴上，胡安从米兰公爵遗孀夫人的口中得知，米兰女总督正打算将那片湖泊与护城河相连，进一步加强斯福尔扎城堡的防御，而著名的佛罗伦萨艺术家，同时兼任波吉亚家族的军事工程师的列奥纳多，将会留在米兰完成这一工程。
那个神色沉静，举止不急不缓，典雅稳重的老人没有因为他的名字被提及，就开口说上几句话。他只是淡淡地冲胡安笑了笑，那双眼睛里有着与他身份不符合的谨慎。
米兰总督没有参加这一晚宴，她昨晚留在了城外的军营中，与那些曾经效力在她父亲麾下的将领们一同进餐——这是一次难得地将他们全都聚集在米兰城中的机会。
胡安完全能理解她的缺席，甚至丝毫不在意她因为忙碌于比武大赛的琐事，没能前来城门亲自迎接自己。作为皇帝陛下的将领之一，胡安原本也能参加米兰总督在城外为军队举行的宴会，但有不少意大利贵族都急于想知道他对战事的看法，他又有多少把握能够击退奥斯曼帝国的进攻，这场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因此，在米兰公爵遗孀夫人的盛情邀请下，胡安留在了斯福尔扎城堡中。
席间，胡安注意到，有个男人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他看起来是个迷人的宾客，英俊而且高大，看不出年纪有多大，但有那种成熟男人老练沉着，圆滑世故，举止也优雅得挑不出任何错处。只是开口说了几句话，他就逗得身旁的贵族夫人笑得花枝乱颤。
稍后，他才在米兰公爵遗孀夫人提醒下，知道他就是那臭名昭著，声名远扬的瓦伦西亚公爵，切萨雷·波吉亚。
“他很有可能会前往撒丁岛抵御法国军队和奥斯曼军队的联合进攻，你知道的，既然他手上已经集合起来了一支三千人左右的军队——都是从博洛尼亚，锡耶纳，还有罗马涅那些小领主手上得到的，我听说，他还要从瑞士雇佣一批雇佣军呢。我必须得告诉你，亲爱的胡安阁下，有你们两个年轻有为的将军从奥斯曼帝国和法国人的手中保护半岛，让我晚上睡觉时安心多了。”
遗孀夫人贴在胡安的耳边小声说着，犹带风韵的面庞露出了一个暧昧的笑容，她的气息弄得他红了脸。
胡安并不习惯女性对自己如此亲昵。直到他十四岁以前，他的母亲都打算把他送去当一位神职人员，而不是西班牙军队的将领，因此胡安的整个童年都在肃穆，严格，沉闷又虔诚的气氛中度过。直到今日，他甚至还从未亲吻过一个女孩。为了这点，胡安不知道被他的侄子亚历山德罗取笑了多少次。
“公爵阁下是教皇军司令，而非西班牙将军。”他认真地纠正着米兰总督遗孀夫人的口误，“正因为如此，公爵阁下想要支援哪方战场，都不由皇帝陛下决定——至少表面是如此。如果公爵阁下决定不支援撒丁岛，而是带着军队驻守在佛罗伦萨，应付奥斯曼帝国从海上袭来的舰队攻击。那么陛下也拿他无可奈何。”
米兰公爵遗孀夫人的脸色拉了下去，胡安猜测她是没有明白教皇军与西班牙军队之间的联系，于是便耐心地解释起了为何切萨雷·波吉亚手中明明掌控的是皇帝陛下分配给他的军队，却仍然不必完全听从陛下的调遣。
而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切萨雷，则挑着眉看着原本一脸挑逗的米兰公爵遗孀夫人，神色逐渐变得越来越难看，就像吃进了一只吐不出来的苍蝇似的——也不知道那位一脸傻气的胡安将军对她说了什么，切萨雷好笑地想着，他该不会蠢到在餐桌上对一位正向他大献殷勤的贵族夫人讲解西班牙大方阵的编制原理吧？
他早就听说过这位皇帝陛下的私生子在战场上的出色表现，也听闻过拥有“伟大者”头衔的西班牙将军，阿尔巴公爵对他的高度评价——就仿佛他是个如米迦勒般完美而战无不胜的男人。甚至有不少人还在私底下悄悄议论，若不是当年切萨雷大婚时，胡安将军还在阿尔卡拉大学深造，那么当年的三项比武优胜便不会都为瓦伦西亚公爵取得，而该归属于他。
因此切萨雷存了要见识一番的心思，不仅为这场晚宴精心装扮了一番，还特意提前与米兰公爵遗孀夫人打了声招呼，让她调换了自己的座位，好能更仔细地观察这位“对手”，但他怎么也料不到走进来的是个安静，内敛，甚至可以说有几分羞怯的男孩。
男孩，而非男人。
单单是米兰公爵遗孀夫人——一个年纪都能当他的妈妈的女人——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胡安的面颊竟然就涌上了一阵潮红，简直如同一个初出茅庐，毛都没长齐的处男一般。就凭他这副模样，竟然有人认为他能在比武场上打败我？切萨雷几乎要为这个想法笑出声来。
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是怎么让士兵在战场上听从他的指令的？还是说，他们全都只是看在他是皇帝私生子的份上，才勉强服从？阿尔巴公爵的称赞，不会也是看在查理五世的面子上才挤出的好话吧？在平定阿尔普哈拉斯叛乱中取得的胜利，或许多半也是手下指挥有方，而敌军也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军队的缘故。
切萨雷暗暗思忖着，他并不想小觑自己的对手——尤其是一个将来很有可能要在战场上相遇的对手——但胡安的一举一动在他眼中都跟宫廷用来逗趣的小丑没什么区别，至少小丑还能让贵族夫人笑出来，而米兰公爵遗孀夫人看上去已经快哭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说点风趣的话吧。
快看不下去的切萨雷忍不住在心中腹诽着。
另一边，米兰公爵遗孀夫人的糟糕脸色没有阻拦胡安兴高采烈地就西班牙军事发表自己的看法——这是他最喜欢的话题，一开了头就停不下去。不过，为了让谈话对女士来说更有趣味，他中途开了不少关于军队指挥的笑话，甚至还引用了阿尔巴公爵那句十分有名的调侃：“国王们对待男人就像对待橘子，先把他们榨干，再把果皮扔掉。”可遗孀夫人硬是一声不吭，甚至连笑也没笑一下。不过，胡安很快就明白原因了，因为遗孀夫人马上就抱怨起了自己的头痛，提前离席了。
为了这个缘故，当仆从前来通知自己下楼吃早饭，准备前往城外为比武大赛做准备时，胡安关切地询问了一下遗孀夫人的状况，得知她已经大为好转，可以前往观看今日的赛事以后，他才放心地下楼了，和其他同样居住在斯福尔扎城堡内的贵族骑士一同用餐。女士们起床的时间要比他们晚得多，直到所有的骑士都已经穿戴好装备，预备在比赛场上蓄势待发了，她们才会前来。
只是一顿饭的功夫，胡安已经与好几个米兰的贵族骑士熟稔了起来，相伴着一齐来到了比赛场地上，结果场地调度员却没能在名单上找到属于他的帐篷在哪。这也难怪，他是临时被米兰总督留下来参加比武大赛的，胡安认为这样的确能提振不少的士气，也能让军队在奔赴战场前好好享受一番庆典，这才答应了下来。
“来使用我们的帐篷吧，”那些米兰的贵族骑士热情地招呼着胡安，领着他往场地的另一边走去，“总督阁下不允许我们带属于自己的帐篷来——毕竟这原本就是只在军队内部举行的比武大赛，虽说赛事扩展为欢迎各国骑士来参加，规矩倒也没变……”
“既然如此，那顶帐篷是怎么回事？”胡安皱着眉头，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宽广华丽的帐篷，说道。四五个骑士都向那边望去，只见白底的帆布上罩着黄黑相间的绸布，绣着瓦伦西亚公爵纹章的旗帜在帐篷顶上飘扬，入口处能隐约看见地上铺着的熊皮地毯，他那匹气度不凡的战马被拴在不远处，为了今日的比武，笼头，衔铁，肚带，还有马镫都被换成了纯金打造的马具，远看金光闪闪，气势十足。
“我听说总督阁下命人在那扯起一座就连乞丐住所都不如的帐篷——甚至只能说是木棍和破布的组合。估计是瓦伦西亚公爵半夜命人重新布置了这一切。不然的话，他就会是这场比武大赛上最大的笑柄了。”
其中一个骑士抱着双臂，冷冷地说道。
“谁要是在决赛中遇到了他，记得要求他那匹马作为赌注。”另一个骑士开口了，“光是那纯金打造的马具，就能卖出一大笔钱呢。”
“总督阁下来了！总督阁下来了！”
胡安刚想开口，就被远处响起的高呼打断了，胡安身旁两名还骑在马上的骑士赶忙下马，脸色恭敬地站在帐篷营区的道路一侧——看来他们都很敬重这位女总督，胡安心想。尽管他除了知道对方是伟大的将军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唯一的女儿这一点以外，其他一概不知，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模样。
马蹄的隆隆声越来越响亮，就连瓦伦西亚公爵也懒洋洋地从自己的帐篷中走了出来，透过撩起的一角，胡安能看见他的帐中地毯上躺着一个半倮的女人，不由得厌恶地转过了头去——随即，他便感到一道刺目的阳光扎进他的瞳孔里，胡安微微眯起了眼睛，才意识到那光芒来自于银色铠甲上反射出的耀目日光。
往后退了一步，胡安才得以看清米兰女总督的全貌，她穿着半身银色的板甲，上面以一道道金边装饰着，猩红的绶带搭在右肩上，扎在她纤细的左腰下。左右肩膀上都有纯金打造，镶嵌着红宝石的石榴花肩扣，绣着费尔南德斯家族纹章黑色披风如夜幕般笼罩在身后，垂在总督所骑的那匹浑身上下不见一根杂毛的黑马身上。银白，耀黑，血红，强烈的三色对比牢牢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胡安的。直到总督走到近前，他才记起抬头看看对方的模样。
洁白的皱领所托着的，是一张并不白皙，也并不精致的面庞，棕色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额前只有几绺卷发，脸上的神色刚毅坚决，鼻梁高挺，下巴轮廓分明——可以说从头到脚挑不出半点女人的韵味，但胡安却没法把视线挪开，与其说他是在盯着一位女士的外貌，不如说他是在欣赏上帝在人间所能创造出的最完美的形象。倘若雅典娜降临人世，他禁不住在心中想着，那么就该是总督的这副模样。
也直到这时，他才突然惊觉，米兰总督是他平生所见的女子中，第一位跨骑在马上的。也许是因为她骑马的英姿是如此自然庄重，胡安丝毫没觉得有任何不雅。他呆呆地注视着总督远去的身影，直到一位骑士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回过神来。
“胡安阁下，该为即将开始的赛事做准备了。”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Tornare·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