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Vassallo ingannevo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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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莱亚斯的笔触在这个词的最后一划停下了。
叹了一口气，他将信纸揉成一团，丢出了窗外。信纸轻飘飘地，甚至连一声微弱的水花声都没发出。
每一次他都发誓下一次一定能光明正大地写下这个称呼，每一次他都将信纸丢弃。
“敬爱的海雷丁帕夏，
当您收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身处大西洋，在前往美洲大陆的航线上扬帆破浪。在那儿搜寻叶可船长的同时，我也会继续为帝国探听与西班牙帝国有关的情报，而我留在地中海的人手，也会继续为您服务。”
他的笔顿了顿。温暖湿润的海风从瓜达尔基内尔河上吹来，以赛亚号在塞维利亚平静的港湾中安睡，除了值夜的水手，陪伴在莱亚斯身边的也就只有从舷窗透出的淡淡月色。
莱亚斯的手上，一共有二十八艘船——五艘快速帆船用于传递消息，自不必说。还有五艘英国战舰，则主要用于在北海劫掠落单商船，洗劫沿岸港口城市；十艘卡拉维尔帆船则用于在地中海走私武器，帮奥斯曼帝国宫廷里那群富得流油的太监销赃，或为父亲执行一些他不方便出面的脏活，这是莱亚斯最赚钱的生意，每次转手一笔赃物都能从中得到不菲的利益。
剩下的八艘西班牙大帆船（除主舰外，均在西班牙建造）里，有三艘活跃于美洲大陆-亚速尔群岛-北非的航线上，主要抢劫目标是葡萄牙的商船，也帮美洲的征服者走私。其余则随时听候莱亚斯的调遣。
他会经常轮换带出去的船只，好减少父亲其他私生子在自己的船队里安插间谍的风险——有两个私生子就是在海上被其他的竞争者事先摸清了路线，发动突袭，因而丧命，莱亚斯谨记着他们的教训。
他对新大陆的情况很了解——很多年前，他就盯上了美洲这条航线。西印度皇家交易所规定必须交给卡斯蒂利亚皇冠的五分之一税，对那些贪婪的征服者们来说无异于抽在钱袋子上的一耳光。要是有个办法能安全地将他们掠夺到的金银财富带回西班牙，又不被西印度皇家交易所发现，而他们要付出的代价远比五分之一的利润小得多，谁会不乐意呢？
他与贝尼托也是因此认识的，只不过对方要走私的不是黑奴，而是他在西班牙积蓄的财富——他要用自己经营牧场的收入去建设从叔叔手上继承的岛屿。而西印度皇家交易所就连从西班牙流通向美洲的钱财也要敲上一笔，贝尼托自然不甘心。
想到贝尼托，莱亚斯原本正打算继续写下去，倏地又没了心情。
贝尼托是他手上最没用的情报——此人继承的岛屿在太平洋一侧，又是新晋权贵，在美洲一无根基，二无人脉，三无权力，四无军队，而且还病得快死了。他把这个消息送给叶可，无非只是看在与杰克的友谊份上，卖对方个人情罢了。谁能想到，叶可竟然连这般浮萍一样的人儿都能利用起来，还竟然得以在美洲站稳了脚跟，越发风光起来。
尽管一想起叶可，还有他给自己造成的无可挽回的损失，莱亚斯就恨得牙痒痒，巴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倒也不得不佩服他在这件事上的谋略。
该说，不愧是自己曾经视为朋友，被放在与自己同一阶层的男人吗？
这话有几分好笑，但莱亚斯根本笑不出来。
正是由于他对美洲大陆的了解，莱亚斯知道这一次不可能再浩浩荡荡地带着整个船队一块同行——与西印度皇家交易所在加勒比海的高压控制相比，葡萄牙对非洲海岸的控制力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同样的情形发生在大西洋的另一侧，莱亚斯只会立刻被当成叛乱分子抓捕起来，而不是大摇大摆地带着舰队来去自由。
另一个莱亚斯不愿意面对的理由则是——叶可的骗局使得他多年积攒下来的财富消失了九成，就算他铁了心要把大部分的船只都带过去，他也没法负担得起这一庞大的支出了。光是以赛亚号上就有五百多名水手，其余的西班牙大帆船上少则一百多个人手，多则有三百船员，虽说有一半都是莱亚斯买下的黑奴，无需支付薪金。但光是要负担这些手下的吃喝拉撒，也不便宜。
在最好的情况下，他最多也就能抽调五艘西班牙大帆船，外加四艘快速帆船，以赛亚号上的主计肯定了莱亚斯的估计。
国王写给西印度皇家交易所的信件上提到他有三艘盖伦帆船，都准许带往美洲——但是一个来自阿维莱斯的小男爵拥有三艘气势磅礴的大帆船，显然是不切实际的，莱亚斯只能带上以赛亚号，以及两艘两百吨位的西班牙大帆船，最多再申请带上两艘快速帆船，传递消息少不了它们。
而他的大副，也是莱亚斯最得力的手下，伊西玛斯，将会率领另外两艘五百吨位——也是除以赛亚号外最大的两艘帆船，以及两艘快速帆船，秘密前往美洲大陆。他不仅会在围剿灰冠雀号时派上用场，在莱亚斯需要为自己增加一点功绩时也能发挥作用，一举两得。
想到伊西玛斯将要带领的那支秘密海盗舰队，莱亚斯的目光转向左边，一封刚拆封没多久的信件被随意地丢在那儿，上面写着潦草的西班牙文。他伸手拿了过来，再细细读了一遍，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不该遗漏的细节。
“亲爱的莱亚斯·莫兰男爵：
我同意你在来信上的提议，你说得对，一个与你的海上身份区分的岸上身份的确会大有裨益。国王多半会为你杀了那名烧毁哈瓦那港口的罪犯而嘉奖你，这会有助于你在马上就要组建起来的加勒比海舰队中得到一个非常不错的职位——要果真是那样的话，你的身份可容不下任何污点，不是吗？
等你在圣多明各皇家法院报道完毕，清楚他们对你的安排以后，请前来老地方见我——你带来的舰队也可以在那儿停靠。
上岸后，尽可能把你自己易容打扮得像个科尔特斯一点，我会跟大家介绍你是一个远房亲戚，但我不会说的很详细，免得有人起疑心。至于我们可以给你这个陆地上的身份安排怎样的官职，也许等我们见面再说更好。
又及，我的确听说了你向我提起的那个船长，他正在前往墨西哥城，接受总督册封的路上。我会为你继续留意对方的动向。
你忠诚的
埃尔南·科尔特斯。”
信件末尾这龙飞凤舞的签字，代表着美洲大陆上最负盛名，也最有权势的征服者之一——瓦哈卡山谷侯爵，危地马拉都督，洪都拉斯总督，以及哥斯达黎加省省长，埃尔南·科尔特斯。
从危地马拉中央高地，一直到哥斯达黎加的圣荷西城，几乎遍布科尔特斯的领地。他是莱亚斯在美洲走私生意的最大客户，在危地马拉，洪都拉斯，还有哥斯达黎加都有为了走私而开辟的秘密港口，刚好可以供给伊西玛斯率领的舰队停靠。
确认的确没遗漏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莱亚斯提笔继续写着给父亲的信。
“最好的结果，是我假借从美洲取得的功绩，在西班牙谋得一个海军中的重要官职——这不会太难，当我向查理五世提出前来美洲大陆时，瓦伦西亚总督就已经流露出了打算吸收我成为西班牙海军一员的意思。如此，我便能为您打听到更多西班牙的军事机密。
多年以来，西班牙海军势力一直都是我的情报网的死角，若能攻克下这一阻碍，在真主的保佑下，我便能与您共同为奥斯曼帝国取得最终的胜利。并且，也将叶可船长的项上人头为您带回。”
只不过，如今，叶可在美洲有了一个合法的身份，也有了知名度，再想要抓住他，乃至于杀了他，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莱亚斯不可能在见到对方的瞬间便冲上去一刀将他宰了——那会危及父亲与自己多年辛苦经营的西班牙人身份，也得不到足够的证据向苏丹证明那便是叶可船长。
更何况，这也太便宜那带着若无其事的笑容，三言两句就让自己损失惨重的男人了。莱亚斯搁住笔，饶有兴致地想着。
他要求埃尔南·科尔特斯为自己安排一个陆上身份，不仅是因为有些事的确不方便用西班牙贵族的身份去做，也是为了要向叶可复仇——他藏起了自己耀眼的金发，化名为杰克，狡猾地戏弄了自己。那么莱亚斯也同样可以用一个伪装的身份接近对方，探听对方的消息，拉近与对方的距离，最后将叶可与灰冠雀号诱骗进陷阱中。
当自己将他那颗据说能比太阳更灿烂的金发踩在脚下，在一刀刺下去以前说出自己双重身份的真相时，不知道叶可脸上的神色该会有多么精彩？
那一幕，光是想想，都很痛快。
但莱亚斯知道自己不会有多么享受。
他的手下都猜测自己对叶可的仇恨来自于被戏耍后的耻辱感，还有因此白白消耗大量金钱的愤怒，只有莱亚斯内心清楚，真相并非如此。
叶可永远不会知道，救出梅芙的代价是什么。
正如他那一日也未曾料到，自己轻率的决定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不是他为此而受的重伤，不是那些死去的假扮成近卫队的士兵，而是奥斯曼帝国本可以拥有的明君，是莱亚斯认为唯一能配得上苏丹之位的皇子，穆斯塔法。
苏丹并非是为了要封锁消息，才用自己的近卫队来护送梅芙，那是他的试探，想知道穆斯塔法王子是否真有叛军在背后支持。与那次护送有关的消息也是他故意使人放出了一点线索——否则的话，叶可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打听到这些内幕？
穆斯塔法王子若真有叛军，他们必定会想法设法地将他救出来，任谁也不会相信苏丹竟然会动用自己的亲兵来护送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只会认为这是一个陷阱，在马车中的该是皇子，才会如此郑重其事。
莱亚斯在与那些士兵打斗时，就已察觉到了蹊跷。他很清楚苏丹亲兵有着怎样的实力，而这些骑兵顶多只有普通士兵的实力。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在他背上留下了一道血肉翻飞的伤口，可这些人要真是近卫队的人，莱亚斯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但这都是事后细细回想，才可能得出的结论。
两天后，他就从自己帮忙销赃的太监口中得知，穆斯塔法王子已被秘密处死，对外的说法，则是得了急病暴毙。
“这怎么可能？”莱亚斯太过惊讶，甚至忘记了自己背上剧烈的疼痛，“穆斯塔法王子根本没有想要谋反，他手下连一个叛军都没有，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这可不是我听说的消息，”太监摇了摇头，“我听说的消息是穆斯塔法王子的确拥有一支叛军队伍，他们袭击了一辆佯装成运送王子的囚车，杀死了所有的士兵，还救走了囚犯，苏丹为此震怒无比，当即就下令处死了穆斯塔法王子，这会正在四处搜查那支军队呢。”
莱亚斯连自己那天是怎么送走那个太监的，都不知道。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让自己确信，他所认识的那个走私中介杰克值得付出这般的代价——他的人脉和关系网会为他将来与其他私生子的竞争提供无可替代的帮助，甚至有朝一日还能收为己用；他的走私中介身份能对自己真正进行的走私生意进行掩护；他的手下能人无数，甚至还有能翻译古代语言的奇才，自己以后肯定用得上——
更重要的是，他是莱亚斯唯一的好友，唯一与他臭味相投，相处起来也有趣至极的，彼此之间都卖给过对方不求回报的人情的，挚友。
而如今，这一切又算什么？
他揉了揉眉心，决心不再去想这件已经夜夜在噩梦中惊扰他的烦心之事，再次拿起已经吸饱了墨水的羽毛笔。
“同时，在瓦伦西亚请求查理五世准许我前往美洲大陆时，我也在此地探听到了珍贵的战报。”
每个西班牙港口中都有莱亚斯安插的眼线，探子，还有手下，瓦伦西亚自然也不例外。日落以前，莱亚斯就已经弄清楚了白天送消息给查理五世的密探住在哪儿，当晚，两个千娇百媚的支女就应他的请求被送到了他的住处——只不过并非原本该去的那两个。
女孩们将密探灌得酩酊大醉，又是娇嗔，又是吹捧，把密探当成天神一般来对待。他被哄得心花怒放，连自己姓谁名甚都忘得精光，不知不觉便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战事细节，一一向那两个看起来不谙世事，天真单纯的支女透露了出来。
但那探子知道的有限，又醉得不省人事，莱亚斯没法靠他的一面之词拼凑出北方战事的局面，因此他把自己的参谋留在了那儿，马特跟着他打拼多年，自然知道该做点什么。
在他来到塞维利亚，并且向西印度皇家交易所申请前往美洲的许可的这段时间里。又有其他探子陆陆续续地来到瓦伦西亚，带来了更多的消息。马特向来不乏手段，更何况，在套取情报这件事上，招数早就已被前人使尽。
他有时是用女人，有时是用男人，有时是用金钱，有时是用胁迫，有些软硬不吃，十分忠君爱国的，就只好伪装成意外灭口。几个小时以前，他带着自己所有收集到的情报，回到了以赛亚号上，莱亚斯则将那些零零碎碎得到的拼图凑出一幅完整的画卷——
“半个多月前发生在敦刻尔克的围攻，以西班牙军队的败退作为结束。腓力王子中了法国将军，孔代亲王，的埋伏。他不顾身旁将领的建议和劝阻，轻率地带领军队离开了城镇的庇护，深入追击佯装溃退的法军，使得潜伏在城市后方的军队得以乘虚而入。
如果不是唐·胡安将军及时率兵来救，腓力王子只怕会被法军俘虏，落入敌军之手。随后，西班牙军队继续撤退，在距离敦刻尔克不到五千哩处建立起了营地，并打算在那儿重整旗鼓。
而另一边，稍早一些爆发的卡塞勒突袭之战，却是以法军的败落为结果。唐·胡安将军所率领的军队不仅接连三次抵挡住了法军的来袭，还将他们的攻势推回了圣奥梅尔——法国边境上的一座城市。正因为如此，唐·胡安将军才能及时赶到敦刻尔克支援腓力王子的军队。
在敦刻尔克围攻战结束后，腓力王子收到了来自那不勒斯总督的来信，告知了对方帝国军队已经攻上撒丁岛，以及西西里岛一事。以我的猜想来看，那不勒斯总督或许是希望腓力王子能派出一支军队支援——因为查理五世此时已非常明确地拒绝了那不勒斯总督的支援请求。恐怕原因与珍宝船队的延迟归来分不开，也有教皇军司令兼瓦伦西亚公爵，切萨雷·波吉亚，已经组织起了一支军队的缘故。
无论我的猜想是否为真，腓力王子在接到信件后，的确同意了派遣唐·胡安将军增援意大利半岛。我认为，此举并非是出于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纯粹是腓力王子在颜面尽失后，刚好得到了一个能合情合理地将唐·胡安将军送走的理由，因此便迫不及待地利用了起来。
由此，便可看出腓力王子的刚愎自用，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查理五世留在他身边的那些将领，对他所能起的规劝作用恐怕非常微弱，更难以干涉他做出的军事决定。如您能向法国军队方面透露出这个消息，他们或许能够进一步地好好利用起来。
另一方面，唐·胡安将军被派往意大利半岛，势必会对接下来的战事有所影响。目前，尚未能得知唐·胡安将军将会携带多少士兵加入战场——根据前文所得出的结论，恐怕腓力王子不会让出太多兵力——但想必苏丹陛下会需要这一情报来调整前线的战略准备，看到他最为忠心和得力的手下为他带来这么重要的消息，想必会令苏丹陛下龙颜大悦。”
希望我的这封信也能让父亲稍稍开颜。莱亚斯心想。他知道父亲有一个私生子加入了奥斯曼帝国的军队，借着父亲的人脉，还有他自己的天分，已经是年青一代将领中颇得苏丹宠爱的一员，此时攻上西西里岛的军队就是由他统率的。在父亲心里，那个私生子的地位已经快要超过自己这个连一个小小的走私船长都没法抓住的儿子了——从最近父亲冷淡的回信上，他就能感觉出这一点。
个人来说，莱亚斯衷心希望唐·胡安将军能在战场上一剑刺死那个私生子，为自己省点事。
“我无法确切地给出一个归期——倘若我认为自己有机会能在加勒比海舰队，甚至是已经成立了的南方舰队中得到更高的职位，我也会留下来为之争取，但这期限绝不会超过两年。”
两年，也是西印度皇家交易所给出的期限。两年之内，他若是还想待在新大陆，就必须为自己找一位妻子——这已经是他们看在皇帝诏令的份上给出的宽限条件了。
“愿真主保佑您。”
他在这句话之后犹豫了许久，终究是没有勇气写下父亲二字。
“马上将这封信送到帕夏的手里，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封好信件，上好火漆后，莱亚斯将它交给了一直等待着的水手，他的二副穆拉悄无声息地跟在他的身后，直到陪着莱亚斯注视着那艘快速帆船消失在波光粼粼的夜色中，他才终于开了口。
“这意味着，我们即将起航前往美洲大陆吗，船长。”
“是的，”莱亚斯眯起眼睛向西方望去，他知道墨西哥城此时还沐浴在前一天的阳光下，仿佛已经看到了叶可的金发在地平线的另一端闪耀，就连暮色也为之黯然退缩，逐渐消隐在夜晚的庇护中——但他还不知道，有比黑暗更深切，更昏暗的命运在前方等着他，每一根细细的交织丝线都通向拼出“莱亚斯”这个名字的尽头，因为那儿就是他未来的终结。
“我们即将起航美洲大陆。”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Vassallo ingannevole·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