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Vassallo ingannevole· ...
-
莱亚斯腰背僵硬地坐在椅子上，这是一把颇为不舒服的硬背四方木凳，无论怎么调整姿势都能让人屁股生疼，全身酸痛。为何会让前来觐见皇帝陛下的贵族坐这种椅子，莱亚斯思来想去，也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防止大臣在被接见以前，就昏睡过去。
半个多小时以前，甚至更久，总督宫殿内务总管就已经满脸歉意地前来让他稍安勿躁，“下一个被陛下接见的人就会是您，”他点头哈腰地说道，似乎生怕莱亚斯因为等得不耐烦，而把塞进他裤腰带的那一袋金币给要回去，“只是这会陛下正在与一位重要的人会面，只怕……不会那么快结束。”
人？莱亚斯注意到了总管蹊跷的用词，如果是官员，又或者是爵爷，根本不可能用这种称呼。“不会是带来了与奥斯曼帝国战况有关消息的人吧？”他故作好奇地打听着。
从雅克的口中得知了哈瓦那被烧的消息后，他火速派快速帆船将这一消息告诉了据守在突尼斯的父亲。在信上，莱亚斯给出了自己的分析——哈瓦那港的袭击势必会使得即将要回到西班牙的那一批珍宝船队延迟出发，也不可能再使用哈瓦那港作为集结港。无论新港口是哪一个，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做好替珍宝船队补给的准备，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这就意味着，珍宝船队至少会比预定时间晚上九十天，才能回到欧洲。
而从莱亚斯过往得到的情报显示，西班牙的国库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充实，几十年间几乎不曾中断过的战争，使得查理五世极度依赖于珍宝船队带回的金银，以及弗兰德斯地区的税收来维持军队的运转——暂时发不出饷银倒不至于完全动摇西班牙士兵的军心，但对于将要前去支援热那亚海军的西班牙舰队来说，就完全不同了。没有足够的军费，舰队就没法进行足够的补给，就只能干干地等在港口中。
从战争局势上来看，已经入侵了弗兰德斯地区的法军，显然比仅仅拿下了的黎波里的奥斯曼海军更值得查理五世关注——即便他手上仍有余钱，也会第一时间优先发放给北边的西班牙陆军。
这便意味着，在珍宝船队回到塞维利亚以前，西班牙的海军不会轻易出动。
巴巴罗萨·海雷丁果断地采取了莱亚斯的建议。
让法国海军牵制热那亚海军，他则带领着舰队突袭了潘泰莱里亚岛，紧接着再兵分两路，同时袭击了撒丁岛的卡利亚里港与西西里岛的恩佩多克莱港，为奥斯曼陆军打下了上岸的据点。
没了西班牙海军的增援，热那亚海军根本不足以同时应付法国与奥斯曼的联军，即便有安德烈亚·多利亚的指挥，数量上的差距也让热那亚海军不得不多次撤退。无法切断巴巴罗萨·海雷丁所建立的，以潘泰莱里亚岛为中转点的海上运输航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将一批又一批士兵送上撒丁岛与西西里岛。
这一消息震惊了整个欧洲，在此之前，奥斯曼帝国从未能如此深入地逼近欧洲天主教的心脏——意大利半岛的罗马。而奥斯曼帝国举国上下则是一片欢腾，不少大臣认为征服基督教世界只是迟早的事情。总算，这稍稍挽回了一点父亲在苏丹跟前的颜面，也稍稍挽回了一点莱亚斯在巴巴罗萨·海雷丁心中的地位。
不过，在信件上，莱亚斯只字未提自己从雅克口中得知了叶可如今的所在，还有叶可曾经使用过的虚假身份——离开的这段时间，他遗留在地中海的势力又被其他的私生子吞噬瓜分了不少，包括部分他自己的情报网，这种珍贵的消息，他绝不能冒着被窃取的风险。
如今，叶可就是他扳回一城的最大筹码。
因此，他只是含糊地向父亲提了一句，说自己不会放弃追寻叶可的下落，既然他没有往东方去的迹象，那么他接下来很有可能会前往新大陆寻找。
不过，要是能从西班牙人口中套出更多的情报，在走之前继续巩固自己在这场争夺之战中的地位，也不算坏。
“不是来自东边的情报，”总管压低了声音，“是来自北边的，而且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总之，陛下的心情不大好，我甚至说不准他今天会不会愿意接见您……也许之后他还会想要与总督商议……”
查理五世如今并不在西班牙首都托莱多，而是身处瓦伦西亚港口，不仅是因为这儿能更快受到前方的战事汇报，也是因为一旦战事不利，皇帝陛下本人不日便可从瓦伦西亚出发，御驾亲征。查理五世今年已经五十三岁了，但据说他仍然像年轻时一般勇猛果敢，在战马上的英姿勃发无人能及，所到之处莫不能振奋军心，激发士气，带领着西班牙士兵所向披靡，横扫沙场。
因此，对莱亚斯而言，弄清楚从北方来的消息究竟是什么至关重要——这关系到查理五世是否会离开瓦伦西亚，也关系到接下来西班牙会在南边投入多少战力。任由意大利半岛上的诸国应付奥斯曼帝国的入侵，还是选择派遣一支军队支援，都会带来全然不同的结果。
但问瓦伦西亚总督的内务总管是得不到什么内幕的，因此他耐心地等了又等，终于看见那扇通向书房的紧闭木门大开，站在门边的总管大声报出“来自阿维莱斯的莱亚斯·莫兰男爵”，他赶忙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走进了查理五世在瓦伦西亚皇宫的临时办公房间。
他马上就意识到，那些关于查理五世的流言都是假的。
坐在那张极其宽大奢华的书桌后的，确确实实是一位五十三岁的老人，若说他还能舞剑，还能爬上自己的战马，莱亚斯相信，但若说查理五世此刻还一如他年轻时一般英勇，那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了。
坐在莱亚斯面前的这个男人看上去疲倦，痛苦，而且忧虑。他的眉眼中央被压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就像沙漠中央那种深不见底，无论多少年的风吹沙埋也无法填满的深渊，他的肤色也像沙漠一般蜡黄，干枯，过分伸长的下巴和深深凹陷的面颊让他整张脸看起来都失了比例，唯有那双深沉的灰色双眼无声地告诉着每一位站在他面前的臣子，他的头脑还尚未老去，他仍有能力坐在哈布斯堡王朝的帝位上。
瓦伦西亚总督则站在查理五世的身后，他同样是个干瘪高瘦的老头子，看起来就像一道单薄的灰色影子，那总管没有说错，皇帝的确找了他来商议。
“陛下，总督阁下。”莱亚斯恭敬地低下头去，他能感到两个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八成是惊异于他的肤色，很少能在北方见到有摩里斯科人血统的西班牙人。
不过，查理五世对此什么都没有说。
“莱亚斯，我已经听说了你的所作所为了，”皇帝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醇厚，莱亚斯只能在他眼里看到欣赏和赞扬。即便他的确因为来自北方的战报而愤怒，他也掩饰得很好，“对于雅克·德·索斯那样的胡格诺派海盗，哪怕就是下地狱一万次都不足以弥补他在哈瓦那犯下的罪行——想想那被毁掉的美丽港口，还有那些不幸死去的臣民们，我的心就颤痛不已。幸好，我还有像你这样的勇敢封臣，替我，也是替上帝完成了本该属于雅克·德·索斯的命运。干得好，孩子，相信你的父母会如同我此刻一般为你而骄傲。”
雅克的人头早早就送去了塞维利亚，还包括他身上携带的其他财物，好让西印度皇家交易所确认那就是雅克·德·索斯。属于他的那些船员都统统被莱亚斯丢进了海中喂鱼——他不需要有多一张嘴巴在拉巴特的港口里四处诉说与灰冠雀号有关的情报。
表面上，他则对西印度皇家交易所编出了一个令人信服的故事——他是个来往于休达与阿维莱斯的西班牙商船长，名下共拥有三艘盖伦帆船，在途径北非时遭到了雅克舰队的袭击——至于雅克为何会那么想不开，竟然会胆大包天地袭击拥有三艘盖伦帆船的商船队，莱亚斯则将它形容为走投无路之下的疯狂之举。不过，鉴于雅克是法国人，又是胡格诺派，无论莱亚斯宣称他犯下了怎样的罪行，西班牙人都不会有所怀疑。
“谢谢您的赏识，陛下。作为您的臣民，这是我应该为西班牙所尽的职责，我当不起您的如此赞扬。”
“快别这么说，”查理五世亲切地摆了摆手，“要是每个西班牙船长都像你一样无畏无惧，即便知道自己面对是雅克·德·索斯那样的恶魔也不曾退让，整个欧洲都迟早是西班牙的天下——但我深知像你这样的人才有多么难得，孩子，更何况你还如此年轻，将来的前途无可限量。说吧，你想要怎样的赏赐？”
查理五世话是这么说，但谁都知道雅克的人头是有价码的。这便是第一道考验，若是莱亚斯狮子大开口，贪得无厌，上来就要求为自己升爵，分配更多的领地，同时还要上一大笔钱，查理五世便会知道他根本不是可用之才，只会草草把他打发走。
“我什么赏赐也不要，陛下，就像我之前说的，这是我为自己的祖国应尽的职责。”
说出这句话的刹那，莱亚斯突然觉得有些心酸。
天下之大，又有何处是他的故乡呢？
他出生在北非，那时他的父亲还没有加入奥斯曼帝国，仍是阿尔及尔的统治者——但这并不代表阿尔及尔就是他的祖国，他的故乡，这块土地很快沦为了奥斯曼帝国的领土，而他也随着母亲一同搬到了伊斯坦布尔——将不重要的女奴和私生子放在苏丹的手中，作为某种意义上的担保，是巴巴罗萨·海雷丁及苏丹都默许的形式。
他在伊斯坦布尔的郊外住了五年，如今他对那儿只剩下模糊的记忆，隐约记得高耸望不到边际的城墙，还有巨大落日衬托下清真寺的尖顶，一切都染着朦胧的暮色，仿佛他始终生活在黑夜的边缘。长大成人后，莱亚斯再故地重游，却发现从旧居根本看不到任何清真寺，他竟不知道那深深印在脑海中的场景自何而来。
从那之后，一直到他十三岁为止，莱亚斯都跟在父亲身边，倒不如说巴巴罗萨·海雷丁的旗舰是他的家。但那又不是家，他是杂役，是水手，是父亲想起来就教育两句的私生子，是无人问津的无姓男孩，家意味着自己就是主人，而他从来都不是那艘船上的主人。
十三岁以后，他就成了来自阿维莱斯的莱亚斯·莫兰——原本他继承的还是那个可怜孩子的名字，是他忍无可忍地向当地的教堂提出了更改名字的申请，父亲在盛怒之下狠狠斥责了他一番，但也无济于事。那是他唯一一次忤逆父亲。
他是奥斯曼人吗？不，他不是。他是一个希腊人与一个摩里斯科人的后代，他的身份从未被奥斯曼帝国承认过，那个他居住过三年，尔后又时不时拜访的城市绝非他的故乡，莱亚斯对伊斯坦布尔没有感情。
他是阿尔及尔人吗？不，他不是，无论是从留在教堂中的记录上看，还是从世人的眼光中找寻，他都是西班牙人，来自阿维莱斯的莱亚斯·莫兰，尽管他根本没去过几次阿维莱斯，那座城市对他来说全然陌生——可阿尔及尔又能好到哪儿去，除了在那儿出生，莱亚斯与那片土地没有更多羁绊。
他是自己的家，也是自己的故乡。
只能是如此。
“我从小就听着同样来自阿维莱斯的佩德罗·梅棱德斯的英雄故事长大，一直梦想着能成为他那样高尚的人，在上帝的保佑下，为任何人所能祈求得到的最伟大的君主而服务，”忍下了那猛然扎入心间的刺痛，莱亚斯面不改色地说了下去，甚至面带微笑，“事实上，陛下，如果您想要嘉奖我的话，请准许我前往加勒比海——我的手上有三艘盖伦帆船，我不乏奋勇善战的水手，我有多年的航海经验，也曾应付过北非猖獗的海盗们。我发誓，陛下，我定然会为了您王冠的荣耀而战，为了捍卫天主教的荣光而战，让每个胆敢来犯的私掠船船长听到您的名字，就吓得肝胆俱裂，动弹不得。”
查理五世不加掩饰地露出了吃惊的神情，扭头与瓦伦西亚总督对望了一眼，莱亚斯知道贸然提出这么一个请求会显得有些突兀，但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时机了。就像叶可一样，他也需要一个前往加勒比海的正当理由——最好还能谋取一官半职。
“这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请求，孩子。”查理五世缓缓地说道，“如果你想要为你的祖国而效力，就像佩德罗将军那样，有很多种方式——也许你已经听说了，奥斯曼帝国攻上了撒丁岛与西西里岛，西班牙海军不日就将奔赴第勒尼安海加入战场，我们会非常需要你这样大有所为的人才，你意下如何？”
“但是，陛下，”莱亚斯仍然是那么一副倔头倔脑的样子，昂着脑袋，不卑不亢，“我所拥有的是盖伦帆船，这种船并不适宜在地中海作战。”
“这很好解决，”瓦伦西亚总督发话了，“如果你愿意加入西班牙海军，我可以拨给你一艘桨帆船指挥——如果你还想要更大的规模，就得用战功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了。”
“但是，阁下，还有我的水手们，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总有人能接手你的商船队生意吧，”瓦伦西亚总督冷冷地说道，“大副？或者是兄弟？既然你的水手之前一直都在商船队上工作，我相信他们不会有什么抱怨的。”
“但是，阁下，我——”
“好了，”查理五世适时地开口了，“很显然，这位年轻人既不想丢下他的船队，也不想放弃他的手下，这证明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小伙子，我们也没必要强迫他。事实上，加勒比海也的确能用得上他，圣多明各皇家法院正在讨论是否要重新组建加勒比海舰队，把这个孩子派去那儿，他们一定能给他找到些活干——三艘盖伦帆船，这可比从前的加勒比海舰队的规模大多了。”
瓦伦西亚总督不说话了，他似乎又成了一道稀薄的影子，查理五世打个喷嚏，他就能消失在空气中。
“告诉我，孩子，你成婚了吗？”查理五世转向了莱亚斯，问道。
“还没有，陛下。”
“这会有点困难——想必你知道的，西印度皇家交易所规定得很明确，未婚人士不得前往美洲大陆。但我想，塞维利亚方面会想出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凡事都有例外，他们绝不会怠慢一位带着皇家诏令的年轻人。接下来，我就把你交到他们手中吧，就像我们都把命运交在上帝的手中那样。”
“当然，陛下。”
“愿上帝保佑你，莱亚斯。”
不，你错了。
就在微笑着接受了查理五世的祝福，倒退着向门口走去时，莱亚斯默默地想着。会保佑你的只有那些渴望看到西班牙繁华永昌的祖先的灵魂；只有那些渴望和平与富裕的百姓的祈祷；只有深爱你的人在夜晚流下的泪水，清晨挤出的笑颜。上帝从不保佑，他冷眼看着一切残忍与冷酷在世间肆虐却从不作为，又凭什么要保佑两个蝼蚁？
不，他只会看着你我孤零零地在泥土下腐烂，就像无数死在你我之前的男女，和无数活在你我之后的人们。
我的命运只能交给我自己，一如保佑我自己的，仅是没有故乡，也没有归处的莱亚斯。
永远，只有我。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Vassallo ingannevole·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