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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Fiore con spine· ...

  •   切萨雷记得斯福尔扎城堡曾经的模样。

      “摩尔人”卢多维科·斯福尔扎还住在这儿的时候,这座城堡可谓是富丽堂皇。

      这位米兰公爵恨不得将所有他搜罗到的奇珍异宝——比如说从印度带回的整头虎皮,从东方运来的花瓶与瓷器,还有从新大陆买来的黄金装饰——全都陈列出来。除此以外,还有他聘请欧洲有名的艺术家前来米兰留下的画作与雕塑,每个城堡中的角落都诉说着他作为米兰统治者拥有的财富与力量,卢多维科从不让任何人忘记这一点。

      那些展品中,也包括列奥纳多留下的那尊著名的青铜马雕像。

      米兰女总督领着切萨雷与列奥纳多参观的第一样艺术品,就正是它。这尺寸巨大,比一匹真正的高头巨马还要宏伟的塑像,如今被放在斯福尔扎城堡的中庭。

      米兰战争结束后,切萨雷来这儿拜访米兰遗孀夫人的时候,它还被陈列在金光灿灿,奢华宽敞的宴会厅中,站在镀了一层黄金的底座上——把一匹马放在那儿,固然是一个确保每个前来的宾客都能看见它的绝妙地点,但实在是与整个殿厅都格格不入。

      眼见这匹青铜塑像重回草地,列奥纳多明显松了一口气——这才是马匹该在的位置,四蹄踩在湿润泥土上,以千万明星为灯,而非庸俗烛光。

      一路走来,切萨雷注意到米兰总督对斯福尔扎城堡做出的改动并不止这么一处,她或挪走,或撤下了不少展示品,取而代之的是武器,盔甲,还有贡萨洛在意大利战争中得到的战利品;她搬走了许多花里胡哨的家具,只留下一些必须的;她还将城堡中原本以红白金为主的鲜艳色调改为了西班牙式的黑白。这么一来,斯福尔扎城堡如今的面貌与切萨雷的记忆全然不同,变得——

      变得就像它的新主人,艾尔维拉·费尔南德斯一样。

      切萨雷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穿礼服,身穿戎装来接见他与列奥纳多的女子。下马时他还有些不确定,以为米兰总督派来了她手下的哪位将军前来迎接,直到走到近前,才从那一头高高束起的棕色卷发上,意识到这是个女人。

      艾尔维拉长得并不算美,她的容貌几乎与她父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粗眉毛,大鼻子,还有一张方脸——只有眼睛还算看得过去,深邃而且睫毛纤长,眼尾微挑,显出那么一点妩媚的味道,然而她那双不屑又冷漠的灰色眼珠却抹杀了一切女人味。切萨雷感到自己仿佛正看着一个男人,那身黄黑相间的西班牙板甲也的确让她的身材看起来与男人无异,丝袜包裹着的双腿强健粗壮,完全没有女子的纤细瘦弱。

      而这个“男人”非常热情地给了列奥纳多一个贴面礼,却只敷衍地冲自己点了点头。

      以在西班牙的地位而言,既是米兰总督,又是米兰军司令的艾尔维拉地位比仅仅只是瓦伦西亚公爵的切萨雷要高得多。在众多手执火|枪的米兰卫兵的注视下,切萨雷敢怒不敢言,不得不忍了下来。

      此后,她基本一路上都将切萨雷当成完全不存在的空气,只顾着与列奥纳多探讨着她对艺术的见解。从见面开始,一直到在晚宴桌旁坐下,列奥纳多就没停下对她的改动的称赞,对她的话语也处处迎合——这是切萨雷的授意,既然她那么看重列奥纳多,他便索性让后者来替他做了那些拍马屁的活,省得让自己来讨好她。平日里他信手拈来的那些恭维与赞美,对着那么一张脸实在是说不出。

      晚宴布置得十分精美,足以可见米兰总督对列奥纳多的重视程度。餐桌按照西班牙的风格,在尽头装饰着一条长藤枝,才从花园里剪下的鲜花被青叶缠绕着,在烛光的照射下显得异常娇艳。每人的盘前都有一小盆水果,餐具是镶嵌着金边的玻璃杯与瓷器,异常精美——这倒是属于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的收藏之一。

      米兰女总督大大方方地让切萨雷在她的左手边坐了下来——那是身份尊贵的宾客惯常的位置。切萨雷正纳闷于她的爽快,一落座才发现自己面前的那盆水果全是不知放了多久的焉货——变色了的葡萄已经散发出一股酸味,苹果皱巴巴的,缩成一团,跟一旁的沙枣差不多大小,柑橘上遍布斑点,就是施舍给乞丐,乞丐也未必会碰。

      他探头向桌子的另一边看去,列奥纳多面前的那盆水果恰恰与他相反,不仅堆得高高的,还个个新鲜饱满,看着便让人充满食欲。切萨雷正打算说点什么,就看见一个男仆走了上来,凑在米兰女公爵的耳边——他压低了声音,但切萨雷仍然能听到他说的话。

      “米兰公爵遗孀夫人及米兰公爵夫人请我给您带个口信,她们两个都身体抱恙,没法来参加您为列奥纳多所举办的晚宴,请您谅解。”

      为了表示对斯福尔扎家族的尊敬,虽然卢多维科·斯福尔扎及他短命的儿子都死了,但他们的妻子仍被查理五世准许居住在斯福尔扎城堡当中。从艾尔维拉脸上的表情来看,她似乎巴不得那两位夫人别来参加宴会,但表面上她只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遗孀夫人还让我带来一条口信,您想现在就听吗?”

      “等宾客们走了以后再说。”

      男仆应声退下了。

      “米兰公爵遗孀夫人与公爵夫人不来参加这场晚宴吗?真实太可惜了。”切萨雷举起空酒杯,装模作样地叹息了一声,“不过,显然她们也认为这场晚宴的水果令人倒尽胃口,要是吃的都是残羹剩饭,那倒还不如不在宾客前丢脸呢。”

      艾尔维拉扭头望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这还是她今晚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的宾客是什么身份,我就上什么样的菜,”她冷冷地说道,声音不知怎么地比跟列奥纳多说话时喑哑多了,“要是公爵阁下对我的招待感到不满,问题更多出在你身上,而不是我身上。”

      切萨雷这辈子还没有这么直接地被一个女人当面羞辱过。

      他不是没有跟骁勇善战的女人接触过,弗利和伊莫拉的女领主卡特琳娜·斯福尔扎就是其中一个——此刻想起这个同样是斯福尔扎家族一员的女人,倒真是讽刺。

      十多年前,他镇压罗马涅各领主时,头一个遇上的就是她。这个女人不顾他提出的优待条件,誓要死守到底,但他照样攻破了城堡,并使那以美丽和骁勇闻名的女人成了他的阶下囚。

      他在床上好好地给了她一段时间女犯人应得的待遇,最后准许她在罗马安稳地定居了下来——不管卡特琳娜当时如何死硬抵抗,那女人也没敢用这种态度对待过他,最后更是被他收服得服服帖帖的,温柔的就像一只豢养的小猫,尖牙利爪全被拔除。

      但他还是不得不忍着。对于艾尔维拉这种级别的贵族来说,若要非指着他瓦伦西亚公爵的鼻子说他是条狗,那他也得是条狗。

      “都不打算听听米兰公爵遗孀夫人的口信吗?”他端起仆人斟的葡萄酒喝了一口,不出所料,酸涩得就像是用柠檬酿的,“说不定夫人有什么紧急事态呢?”

      “我不需要你告诉我在这座城堡里我该做什么,或者不该做什么,阁下。”她凶狠地回了一句,“准许你这个私生子坐上我的餐桌已经是我忍耐的极限,要不是看在列奥纳多的面子上,你连这座城堡的正门都没法走进。”

      噢,我当然可以,和法国士兵一同。切萨雷想着,露出了温柔又玩味的笑容,“我想我大概知道遗孀夫人的口信内容,”他说道,恍若适才艾尔维拉的训斥都不过是那角落琴师的一阵乱弹,“她又为您找到了某个适宜的结婚对象,盼望着您能给对方回封信,甚至是见上一面,我说的对吗?”

      “你怎么知道?”怀疑而且凌厉的目光霎时间扫射了过来,切萨雷觉得自己的喉咙紧了一紧——当然,也有可能是适才喝下的那口葡萄酒的原因。

      在桌子另一头的列奥纳多正襟危坐,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更别提伸手去拿面前的水果吃了。仆从顶着巨大的压力,战战兢兢地端上了第一道菜,也许是因为单独为他做一份太过麻烦,切萨雷面前的这一道菜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他还是决定不碰了。

      “猜出这种事情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事实也确实如此,一个有着如此之多头衔,领地,还有职位的女人,全天下的单身汉都会闻风而动,米兰公爵遗孀夫人恐怕不知道因此而拿了多少好处,自然要为那些贿赂了的王公贵族美言几句,“我能想象,这件事对您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别妄图猜测我的想法,”她就像铜墙铁壁一样抵挡住了他那双浅棕色眼睛的攻势,无数女人都曾在那深情的注视下败下阵来,“我没记错的话,你的两个弟弟早都婚嫁了。怎么,难道教皇阁下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私生子,想要你帮忙推销一番?”

      “哪里,只是想着为您这样年轻又——健康的小姐着想。”貌美二字到了嘴边,又被切萨雷咽了下去,“不知道我可否大胆猜测一下总督您至今仍不肯婚嫁的缘故?”

      米兰女总督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大多数女人在她这个年纪,头生子都已经开始学习如何拿剑了。切萨雷敢说从她十二岁起,求婚者恐怕就踏破了门槛,女人若是总不肯结婚,背后肯定有着什么原因。

      “反正不管我怎么拒绝,都阻止不了你自说自话。”艾尔维拉的语气极其不耐烦,但是米兰女总督不愿意接见瓦伦西亚公爵是一回事,把瓦伦西亚公爵从晚宴上赶出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切萨雷知道她会听下去,便用笑意肯定了她的话语。

      “通常来说,要么就是有个见不得人的情人,要么就是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通常来说,对您这样身份的女性,我会猜测后一种,可我认为,恐怕这儿还有第三个可能的原因。”

      “有什么废话就赶紧说完,不要卖关子。”话是这么说,但她眼里的确有了几分好奇。

      “您身为米兰总督,又身为米兰军司令,而米兰又处于一个如此关键的位置——法国若是想要入侵意大利,便必须要先取道米兰,您能从乃父手上继承这一重要职位,足以可见皇帝陛下对您的看重,而我相信,您自己也同样看重所继承的这份荣誉。”

      艾尔维拉没说话,她的神情仍是冰冷冷的,但切萨雷知道自己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只不过,女人终究不比男人,不管家里发生了什么,男人都能抛下一切,在战场上厮杀拼搏——然而,这事要是放在女人身上……啧啧……可就难办了,不是吗?我无意小瞧您的能力,但不管哪个女人当了母亲,荣誉,家国,职位,这些统统都得让路。即便您愿意将孩子交到别人手上抚养,但从开始怀孕再到生完孩子的那头几个月,您就算铁了心要上战场杀敌,您的身体恐怕也不允许您这么做。战事不等人,等您身体恢复好了,说不定战争早就结束了,那原本该属于您的战功全都被别的男人抢走,您的士兵也都不再像过去那般拥护您……哪个司令会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呢?”

      女总督仍是不愿低下她那高贵的头颅,但她的神情确实有所松动。

      “然而,一旦您成婚了,与您的丈夫欢好,是哪怕贵为皇后也没法躲过的,作为妻子的神圣职责。您迟迟不愿成婚,恐怕根源就在于此,对吗?”

      说到最后一句,他侧身过去,语气轻柔魅惑,手就放在距离她的手不到几寸的地方——只要艾尔维拉流露出那么一点意志软弱的征兆,他就会伸手握住对方。只要一落入他的手中,没有哪个女人不是立即便身娇体软,心神涣散,任由拿捏。在这件事上,切萨雷还是极有信心的。

      但米兰女公爵的眼神还是那么轻蔑,她的神色的确表明她赞同切萨雷的说法,但那和赞同一条狗的犬吠没什么区别。瓦伦西亚公爵很肯定,如果自己此时此刻胆敢伸手握住对方的手,下一秒,他的手便会躺在血泊中,而那将是他最后一次抚摸女人的手指。

      “我想,你既然不辞辛劳地亲自来到米兰,又在我的饭桌上做出了这样尽管正确,却十分无礼的猜测,是因为你同样带来了一个解决方案,不是吗?”

      切萨雷突然惊觉,为了自己的自尊心着想,还是把艾尔维拉当成一个男人来看比较好——有那么一身硬邦邦,前平后直的板甲穿在身上,让这一点变得十分容易。

      “是的,我的确有个解决方案,”切萨雷索然无味地将手收了回来。也罢,握着她的手,八成比握铁匠的手还要粗糙,“嫁给曼图瓦侯爵——我与曼图瓦侯爵遗孀夫人已有商议,这场婚约可由代理人完成,而且婚后您还能继续住在米兰,既不必陪在自己夫婿身边,更不用尽任何妻子职责,这只是一纸空头婚约,即可了却一桩心事,又不必给您带来任何麻烦。”

      “曼图瓦侯爵?”艾尔维拉嗤笑一声,“让我嫁给他,就跟把西班牙公主嫁给某个男爵一样滑稽可笑。”

      “我当然尊敬您想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婿的想法,但是门当户对就意味着对方的地位与您一样不相上下,那么,您又该如何拒绝对方的‘要求’呢?毕竟,对方的确是您合法的丈夫,无论是在上帝眼里,还是在皇帝陛下的眼里,他都完全有权力对您提出欢好的要求——必要的时候,即便强迫您圆满婚姻,倒也未尝不可。”

      “即便我要找一个地位不如我,只能乖乖听我使唤的男人,也不必是曼图瓦侯爵,”艾尔维拉皱起了眉头,“那个孩子才多大?二十一,二十二?”

      “二十三岁,已经是个男人了。诚然,若说地位不如您的,这样的男人在哪都能找到,但是有多少男人能容忍您不愿圆满婚姻的要求呢?倘若您没法给对方留下一个子嗣,那么属于对方的封地说不定就会被兄弟夺走——甚至更糟的情况会出现,您的未来丈夫会合法化他的私生子,而那个杂种将继承所有您从您的父亲那儿得到的头衔,领地,甚至还有职位。您说容忍我这样的私生子与您同桌就已经是忍耐的极限,那么想象一下其中一个就坐在您如今的位置上——”

      “够了!”米兰女总督厉声呵斥了一句,她的胸脯——假设她有的话——正剧烈地起伏着,很显然,切萨雷的某句话正说在她的痛处上,迫使她不得不思考着这个残酷的未来,“你的意思是,曼图瓦侯爵保证不会有任何私生子?”

      “他不会有,”切萨雷给着不切实际的承诺,就像山盟海誓一样真诚,“就像我说的,我早已与曼图瓦侯爵遗孀夫人商议好了一切,这场婚姻不会给您带来任何麻烦。更何况,任何时候您想要中止一切,我的父亲会非常乐意宣称这桩婚姻无效,从而使您能合法地离开曼图瓦侯爵。”

      “他不能只是一个侯爵,这样实在是太丢脸了。”

      “当然,我相信,只要您向皇帝陛下美言几句,让他授予曼图瓦侯爵以公爵的身份,那实在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了。”

      在这句话后,米兰女总督又沉默了很久,一连着七道菜都上完了,她除了中途时不时与列奥纳多交谈几句,询问他对食物的感受,或者是他对某件事的看法以外,艾尔维拉大多数时候都陷入沉思之中。她几乎没怎么动过自己的食物,而切萨雷则是一口也没吃下。

      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候着。也许今晚他不会得到一个答案,也许一个星期后他也不会得到一个答案,但他不会放弃,因为艾尔维拉终究会意识到,他提供给她的是唯一的选择,而她终究会臣服在他的意志之下。

      “而你打算从这个交易中获益什么,阁下?”

      最后一道菜从桌上撤走以后,艾尔维拉转向了切萨雷。这个夜晚马上就要结束,她果然还是对他的提议动心了。

      “噢,我相信您会找到合适的方式答谢我的。”

      意味深长地说着,切萨雷向她举起了酒杯,微微一笑,接着就面不改色地咽下了那一整杯的苦酒。

      总有一天,艾尔维拉会咽下比那苦涩得多的东西。

      他在心中发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Fiore con sp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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