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海鸦》苏浅浅喵

37、·La verita nebbiosa·

　　不会错。

　　算计，从他与杰克在塞维利亚相遇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安顿梅芙，缺乏走私生意可接，开拓新大陆的走私航线，句句都是谎言。临分开前，他甚至用了技巧向自己打听贝尼托罗德里格兹来自哪儿，莱亚斯此前从未在意过那不起眼的一句问话，如今想来，恐怕杰克那时就存了要利用这个身份的心思。

　　也就是说，他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叶可船长，当时的确就在塞维利亚，而杰克也的确是为他而来。莱亚斯猜中了所有的真相，只要再前进一步就能在塞维利亚结束这场闹剧，带着走私船长前去自己父亲面前邀功，为了那等待已久的一刻，牺牲一个杰克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偏偏止步不前，听信谗言，转去了错误的方向。

　　一切都因为他认为，为了区区一个走私船长，而去怀疑杰克，并不值得。

　　哼，现在他知道了，叶可之于杰克，绝不会是“区区”一个走私船长。

　　相同的错误，莱亚斯绝不会再犯。

　　“这不重要，”制止了还在试图回忆那座岛屿名字的雅克，莱亚斯现在已经几乎能够确定，抓住雅克的所谓“西班牙海盗”，就是叶可，但他需要更多的情报，“你为什么一口咬定他们是海盗？”

　　雅克愣了愣，眼里怀疑逐渐涌上，“如果你只是想从我这儿打听某些情报，莱亚斯船长——”

　　“当然不是，”莱亚斯语气刹那间便柔和了下来，“我挑人向来谨慎，了解你的过去，就跟了解你的能力一样重要。我得知道你是为什么沦落到这个境地，才能确定你是否值得搭伙——”

　　“我是雅克德索斯，赫赫有名的‘歼灭天使’，”雅克冷冷地说道，“我认为这个名字和称号背后所代表的一切就已经够了。”

　　“我是个很低调的奴隶贩子，”莱亚斯悠悠地说道，雅克越是这么急切地显摆自己的名声，就越说明他骨子里即自卑又孤傲，只会对实力比自己更强盛的人弯下腰，“所以你多半没听说过我的名声，也很正常。我的手下一共有七艘西班牙大帆船，这还不算我的旗舰，以赛亚号。勒克莱尔的旗舰，那艘处女圣典号，我记得才不过六百五十吨位。而以赛亚号……”

　　他俯身，轻声在雅克耳边说完了后半句话，满意地看着他的瞳孔因为自己吐露的那个数字而急剧地放大了。

　　“当然，除此以外，我还有五艘快速帆船，五艘英国战舰，以及十艘卡拉维尔帆船，”这支庞大的舰队原本被他以不同的身份停泊在北非沿岸的各个港口中。追击灰冠雀号时，为了保险起见，他带上了所有的西班牙大帆船，快速帆船，还有英国战舰。卡拉维尔帆船因为速度太慢，因此没被选上。眼下，这十八艘船都停靠在拉巴特的港口中。“对我来说，你只是勒克莱尔曾经的一个副手，是否有能力驾驭我的船只，仍然未知。”

　　雅克呼吸急促地盯着他看了半分钟。

　　“你果真有这么一支战力惊人，几乎都能组装起一个国家的海军的舰队，”他说话的声音又尖细，又结巴，就像快要喘不过气来一样，“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你的名字？”

　　“就像我说的，我向来都很低调。”

　　从他十三岁顶替了那个西班牙贵族儿子的身份开始，莱亚斯就已经在暗中积蓄自己的力量。杀死第一个私生子的时候，他就用从对方手上夺得的金钱买下了属于自己的第一艘西班牙大帆船；等干掉第三个的时候，他的船队已经初见规模。走私武器带来的利润极其可观，让莱亚斯得以不断壮大数量，到最后，就连父亲也不甚清楚他名下的船只实力如何，只知道大概的数目。

　　又花了一点时间，雅克才总算冷静了下来。

　　“我肯定他们是海盗，有两个原因。”他说道，“第一，当他们抓住我的时候，把我的船员全都给杀了，这是海盗才会有的行径，一般的西班牙私掠船船长并不会这么做。他俘虏回去的船员越多，反而更有利于他的邀功。而第二个原因，就是他们利用这场海战，谎称自己的船沉了，驾驶着我的船回到了哈瓦那——我想不出私掠船船长有这么做的理由，除非他们的船有过一段历史，会被人认出来，才必须出此下策。”

　　如果雅克口中的船就是灰冠雀号，那么叶可这么做的理由便呼之欲出了——只有换船才能彻底掩盖灰冠雀号的踪迹，完全洗白他的身份，让人找不到任何一丝他与地中海走私船长叶可之间的联系。

　　只是不知杰克如今就在灰冠雀号上，还是仍然躲在塞维利亚，等风声过去后，再重新拾起他走私中介的生意。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没法躲开自己的怒火。

　　只是，此事仍有疑点。

　　杰克利用了自己给他的情报，要给叶可塑造一个能够光明正大在新大陆活动的身份，这点不会错。但是嫁给了贝尼托的那个新娘，又是从哪来的？

　　“这帮海盗是什么时候抵达哈瓦那的？”他出声问道，这个问题就不折不扣地是在打听情报了，可眼下雅克急于得到他的认可，没再提出任何质疑，闻言立刻回答，“二月。”

　　无论是叶可，还是杰克，在西班牙都没有任何势力——如果有的话，他便不需要依赖自己给出的情报。按照雅克给出的时间计算，恐怕杰克刚刚得到这个情报，就着手开始准备利用了——不对，在那之前叶可船长应该就决定要前往新大陆，否则他也不会向自己打听跟征服者有关的情报。

　　这当中的手续极为繁琐，没有一个多月根本办不下来，而他们要伪造的文件，要贿赂的官员，要打通的关节何其之多——最重要的是，即便西印度皇家交易所的每个人都被杰克给收买了，他们也不可能收买得了查理五世。堂堂一个伯爵的婚姻是必然要经过皇帝的批准的，可他们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找到一个家世背景都符合要求，还完全值得信任的女人？莫非，她的身份是伪造的？

　　莱亚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以杰克当时与自己的谈话来看，他一定在自己提到了贝尼托的刹那，就知道这个情报能够被他们所利用——这即是说，杰克从一开始，就知道叶可手上有这么一个身份尊贵，值得信任的女性，可以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而且，这个女性还必须当时就在塞维利亚，要同时满足这些苛刻的条件……

　　莱亚斯怔了一怔。

　　该死的，他怎么会这么愚蠢，答案就摆在他的面前，如此简单，如此直接。

　　那个嫁给了贝尼托的女人，就是杰克的情人，梅芙。

　　但杰克怎么可能会愿意为了叶可做到这个份上？

　　莱亚斯放下了烟嘴，不知怎么地，那原本带着淡淡果香的烟雾到了嘴里都成了酸涩的苦楚，就如同他此刻品尝到的真相。

　　“再说说看你与那艘玫瑰圣母号的战斗。”他低声说道，能掌握越多与灰冠雀号有关的情报，尤其是海战方面的，就越好。

　　于是，雅克详详细细地把自己是如何与玫瑰圣母号周旋的过程说了出来，尤其对自己制定的战术吹嘘了不少，反复地向莱亚斯强调，要不是对方的船上有个怪物一样的舵手——抑或船长——他是绝对能在那场海战中取胜的。

　　“那样的操控能力，那样精准的对海流，风向，还有地势的判断，以及无懈可击的时机把握能力，我这辈子只听说过一个人可以做到，那是个葡萄牙女人——抱歉，想必您对这样的事没什么兴趣。”

　　“不，我很有兴趣。”

　　莱亚斯记起了杰克提到过的，叶可船长的大副或许是“葡萄牙战神”阿方索德阿尔布克尔克的女儿，看来这情报确实不假——不过，为了能把他引诱南下，即便是杰克，谎话中也不得不掺杂一些事实，才能成功。

　　或许灰冠雀号上有女船员的传闻是真的，不然的话，杰克也不可能放心把自己那美貌出众的情人带上满是男人的船只。

　　“但凡在亚速尔群岛上待过一段时间的人都知道她的名声——玛蒂尔达，这是她的名字。”雅克继续说了下去，“谁都想不到一个女人能够那么厉害，但确实又不得不佩服她。玛蒂尔达原本是一艘葡萄牙海盗船上的大副，那艘船后来发展成为一支船队，十几年来未尝败绩，都是多亏了她。我加入了‘假腿’勒克莱尔的麾下以后，就没怎么听说过与她有关的消息了。只知道两年多前，她突然销声匿迹，没人知道她去了何处——”

　　两年多前，想必这就是她加入灰冠雀号的时间。莱亚斯思忖着，突然记起自己也是两年多前与杰克相识，他主动找到自己，介绍了他的身份。在那之前，莱亚斯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这是巧合，还是……

　　“这么说，你看见了这个叫玛蒂尔达的女人，在那艘玫瑰圣母号上工作？”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我的确以为我会在船上看见她，但玫瑰圣母号上根本没有女人。只不过，有一点让我很在意，我能肯定掌舵的绝对不是船长，那个金发小子趾高气扬地站在船头——”

　　“金发？”莱亚斯的心瞬间收缩了一下，不管怎么说，知道叶可还趾高气扬的活着，等着被他抓住，总是好的，“像太阳那么灿烂，如同金子般耀眼的金发？”

　　“不……”雅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是普通的金发。”

　　普通的金发。

　　莱亚斯一时之间，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不断地在心中重复着这五个字。

　　“船上没有别的金发男人吗？”他的灵魂仿佛空荡荡地漂浮在半空中，听着自己不死心地追问着。事实已经清楚地写在面前，但他却仍然固执地拽过烟雾，织起柔云，想要遮挡住那些字眼。

　　“没有，也许船舱里有吧，我不清楚，”雅克的眉头已经皱在了一起，他多半是以为自己有什么奇怪的嗜好，“但甲板上只有那么一个——”

　　莱亚斯再也没法回避了。

　　杰克，就是叶可。

　　他当时就站在自己面前，自己只要拔刀就能将他拿下。

　　他也许是对自己的金发动了什么手脚，让它们变得暗淡无光。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叶可长什么模样，那是因为叶可上岸后就成了杰克，叶可船长这个身份，只在海上存在。

　　他当时就站在自己面前，谈笑风生，神色愉快，心中清楚自己正是在塞维利亚等着要活捉他。

　　他竟是如此狡猾的一个人，从一开始就为自己在海上和陆上设立了两个不同的身份，任何一个身份遭到通缉，他都能迅速切换成另一个。

　　那为何还要前去新大陆？是了，为了复仇，他自己不也料想到了这一点吗？还当着杰克的面说出了他的猜想。杰克要复仇的目标是巴巴罗萨海雷丁，而巴巴罗萨海雷丁是他的——

　　父亲。

　　叶可当时就站在自己面前，他唯一得到父亲承认，得以成为海雷丁真正的儿子的机会，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在他认为对方会出现的地方，热那亚银行门口。

　　“莱亚斯船长？”

　　见他久不开口，雅克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啊，是的，”莱亚斯从思绪中挣脱出来，重新审视着他面前的这名法国海盗，“我不得不说，雅克船长，你的确在你的讲述中证明了你的实力，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你将会成为——”

　　小刀以快得让人看不清的速度刺出，准确地扎入了雅克心脏所在的位置，刀刃没柄而入，最后一丝跳动顺着木头传到了莱亚斯的掌心。他看着雅克那张不可置信的脸，生命正从他瞳孔中飞快流逝，如同此刻从胸口潺潺流出的鲜血。

　　“——我前往加勒比海的通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