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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Bruciare L’Avana· ...

  •   雅克突然从黑暗中惊醒了。

      他听见了某种非常细微的声音,就像老鼠稀稀疏疏地啃噬着铁链,那尖利的小牙齿轻微地与铁器摩挲。但雅克从小就在潮湿腐臭的底层船舱中长大,他知道老鼠从不碰铁和铜,它们只会啃咬木头,偷走食物,甚至是袭击水手,啃咬露在靴子外面的脚趾,还有手指,鼻子,耳朵,任何能下嘴的地方,都有可能成为它们的食物。老鼠不怕人。

      他记得很清楚,这事情发生在他刚被卖到海盗船上不久,有个叫约瑟夫的水手升帆的时候大腿被铁钩勾破了,为了止痛,那晚大家把自己的啤酒份额都让给了他。约瑟夫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被铁钩勾破的伤口从手指大小变成了拳头大小,鲜血流了满地,有数十只老鼠围绕着他打转。当船长命令将他丢进海里的时候,雅克清清楚楚地看见两只老鼠跟着从他大腿伤口里掉了出来,嘴里还咬着新鲜冒热气的血肉。

      那成为了他一生的噩梦。那一刻,雅克发誓要永远摆脱潮湿,黑暗,腐臭,肮脏又闷热的底层船舱,一辈子不再踏入。

      而多年以后,他又再一次回到了这儿,躺在发了霉的稻草上,浑身上来用来蔽体的除了一件充满汗渍的白衬衫和破烂的马裤以外别无他物。这帮西班牙人连个瓦罐也不肯给他,因此他不得不随便找个角落解决。这个牢房只有三尺见方,因此他基本等同于睡在自己的排泄物旁边。

      他妈的,这群该下地狱被猪猡们懆的教皇派教徒们,等我出来以后,我要——我要——

      他顿住了,想了老半天,也没想到一个能够完全发泄他心头之恨的报复计划。所有他能想到的手段都实在太轻微了,不足以让旁人明白惹恼了堂堂雅克·德·索斯会有什么后果,也不足以让西班牙人真正忌惮他的实力,更不足以震慑那些在海战中背弃他逃跑的船员们——他们这会说不定已经把藏在圣卢西亚岛上的战利品瓜分一空,在某个小城镇的酒馆里大吃大喝呢。哼,等我抓到他们,我要把他们都吊在船后面,用下半身来饲喂那些海狗们。

      至于雅各布船长,他要把他的手脚都砍掉,再挂在桅杆上,他会被太阳活活晒死,干瘪得就像具干尸,但在那之前,海鸟就会把他身上所有能吃掉的地方统统瓜分干净。这是最古老的,海盗用来惩罚叛徒的方式,用在仇敌的身上也刚好合适。

      他不知道自己被关在这儿有多久了,也许只有一天,也许只有一个星期,也许已经有一个月了。哈瓦那没有监狱,圣地亚哥省省长和指挥官便找了个废弃屋子的地窖,往里面塞了一个用来关鸡的笼子,便就算他的牢笼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打开地窖的盖子,丢下来一块硬邦邦的面包。西班牙人不给水,他只能靠着地窖石缝中渗出的水来过活。他的手被铁链牢牢地拴在了墙壁的铁环上,怎么也挣脱不了。

      唯一支撑着他不至于失去理智的,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他被雅各布船长抓住那天发生的事情。

      记忆一开始模糊,但随着反复的咀嚼却越来越清晰。他当时是有优势的,洋流,地势,风向,数量,全都对他有利,即便损失了所有的卡拉维尔帆船也是。怎么会在短短的几瞬之间,就败得一塌糊涂?

      是了,要怪就怪没人能料到玫瑰圣母号竟然敢把整艘船都赌上,跟一艘吨位更小的船比谁会先搁浅。这是只有疯子才能想出的计划,还需要最天才的操舵手,最服从的船员,最有经验的船长才能做到。如果雅克是玫瑰圣母号的船长,他压根不可能采用这样的战术。

      能做到这一点的,据他所知只有一个人,但那个人怎么会在加勒比海,为西班牙人工作呢?

      而一个名不经传的西班牙船长,又怎么能够做到这般不可思议的事情?

      非要说起来的话,他原本也能在搁浅以前,像玫瑰圣母号所做那样及时掉头,但当时甲板上的水手伤亡惨重,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能操纵风帆——不管是减速,还是转向。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船就这么在全速航行的速度下冲进了浅滩,动弹不得。

      那一刹那的冲力,就把几个艏楼上的水手给甩了出去,剩下的人全在甲板上跌作一团,还有两个人从桅杆上摔下来,当场就没了气,雅克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他一咕噜从艉楼上滚了下来,脑袋磕在栏杆边上,霎时间昏过去了几秒。

      他现在伸手,还能摸到当时留下的伤口,它一直没有愈合,脓水流得到处都是,叫他疼痛难忍。雅克愿意用他所有的财富来换取一杯烈酒,最好是那种专门在码头兜售给水手的劣质玩意,一杯下去就能让人立刻不省人事——如果西班牙人要吊死他,他只求这一切快点发生,好让他早点从痛苦中解脱。

      窸窸窣窣的声音转为了沉闷的脚步声,原本已经逐渐陷入沉睡的雅克睁大了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急切地从稻草上支起身子,侧耳聆听着。关押他的笼子就在地窖的门下,来送饭的西班牙人从来没发出过脚步声,这是不同的,像是从地底下传来,闷闷的,带着一点回响。

      他耐心地静候了几分钟,脚步声有时候响亮了一些,有时候又远去了一些,每每让他的心忽上忽下,跳动的声音有如雷鸣般在胸腔中震动。忽然,一团火把带来的黄光突然闯入他的视线,雅克赶紧用手捂住双眼,随即又记起自己只剩下一只好眼了。脚步声越来越大,直到在最响亮的时候戛然而止。

      “老大?”

      雅克认得这粗声粗气的声音,它属于马丁,一个他还在亚速尔群岛当海盗时就跟了他的西班牙小伙子,他为人机灵又聪明,是雅克安插在哈瓦那的间谍,玫瑰圣母号和勒克莱尔被杀的消息,就是他传递给雅克的。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雅克的双手仍然捂在眼睛上,勉强从手指的一条缝中注视着外边,马丁把火把卡在笼子的栅门上,开始摆弄上面的大锁,那刺眼的光芒让雅克直流眼泪,但他知道自己得努力适应。

      “我亲眼看见他们把你关进这个地窖。”马丁说道,“而我碰巧知道这间屋子为什么被废弃了。这儿离哈瓦那的银行不远,一伙葡萄牙人买下了这栋带地窖的小屋,就是为了能看看是不是能挖到银行下面去,据说有些载着大批财富的船会将他们的钱财存在这儿保管,等要离开加勒比海的时候再带上,免得被海盗抢走。他们请了一些西班牙人帮忙把土运出去,我就是其中之一。”

      “这么说,他们没成功?”

      “他们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挖到了银行下面,但那里面什么值钱的玩意都没有,保存财富什么的纯属谣言,都是些喝醉了的水手四处吹嘘的牛皮,也就只有葡萄牙人会相信这种事情。他们失望透顶,又不敢把房子卖出去,生怕别人会发现地窖下面的通道,这栋房子就这么被丢弃在这儿了——不过,他们到处乱挖的时候曾经挖通了一个天然的洞穴,我就是从那帮他们把土运走的,也是从那儿进来的。”

      “你怎么不早点来救我?”太久没说话,没喝水,雅克的声音嘶哑得就像是冬天刮过破帆的风声,“距离我被抓已经过去多久了?”

      “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我得确定西班牙人没发现地窖下的秘密以后,才能来把你救出去,否则的话,我们两个都会被抓住。就我打听到的消息来看,他们似乎不打算在哈瓦那处置你,雅各布船长将会亲自把你押送到墨西哥城。新西班牙总督将在那儿接见他,代替国王将他得到的爵位财富封赏给他——当然了,假设国王同意了总督的请求的话。”

      锁咔哒一声打开了,雅克欣喜若狂,手脚并用,向笼子外爬去。然而只听见“哐”一声巨响,是铁链拉动铁环的声音,他这才记起来自己手上还有铐锁。

      “快帮我打开这个,马丁。”

      “老大,你的眼睛怎么了?”马丁刚拿起火把,就看见了他的脸,忍不住惊呼了一声。雅克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的左半边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从眉毛一直蔓延到下巴,这是他在黑暗中摸索得到的结果,但他不敢碰自己的眼睛,也感受不到自己的眼皮,只知道自己的左眼已经看不见了。

      “它是什么模样,”雅克嘶吼着问道,“我的眼睛!它是什么模样!”

      “它——它——我不好说,老大,看上去就像是一块腐烂了的布丁,被塞进了你的眼眶里。”马丁吞吞吐吐的,“也许出去以后,我们能找个嘴严实点的医生,给你清理清理……”

      雅克发出一声愤怒的嚎叫,凄厉的吼声在地窖里层层回荡,吓了马丁一大跳。刚被关在这儿的时候,雅克时常大吼大喊,叫人给他送些酒水食物来,或者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发泄。起初,还会有西班牙人来阻止他,现在,不管他叫得有多么大声,都没人来管他了。

      “老大——安静一点——如果有人发现我们了——”

      “在我让雅各布狗杂种被挂在歼灭天使号的桅杆上晒死以前,”雅克一字一句地说道,根本不理会马丁的安抚,“我要先把他的双眼挖出来!”

      “老大……”马丁等了好几秒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歼灭天使号已经……已经被雅各布……那个狗杂种给抢走了,现在被他改名叫玫瑰圣母号,因为他原来那艘船在战斗中不幸沉没了——”

      “沉没?”雅克先是一愣,便厉声大笑起来,“沉他妈的下地狱的撒旦!那艘船好着呢——好着呢!”

      他那时捂着头,才不过悠悠醒转,有几个船员奔过来查看他的伤势,有几个船员似乎在操纵着回旋炮,还有用火|枪射击着敌人,还有一些人好像正提议游到船底,清理淤沙,让歼灭天使号滑出浅滩。他耳边只听得见一片嘈杂的声音,是事后回想时,才慢慢从记忆中梳理出了当时的情形。

      好不容易,在几双手的帮助下,雅克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又立刻被船员扑按在地上,枪炮的声音不绝于耳,激烈得就像凭空来了一场雷暴雨,但他分辨不出哪些是自己这边的,哪些又是对面的。他的手下仍在负隅顽抗,因为雅克并没有私掠许可证,一旦被西班牙人抓住,所有人都会因为海盗罪而被送上绞刑架。

      他那时满以为玫瑰圣母号会用大炮来对付自己,但对方并没有这么做,想来那时候就存了要俘虏歼灭天使号的心思。

      就这样,玫瑰天使号顺着环绕浅滩的乱流,不紧不慢地绕着歼灭天使号打,进入侧舷火力时就加速,驶入死角时就收帆。对方还用了一种雅克见所未见的武器,像某种上了火的长矛,一下子便把歼灭天使号的风帆烧得干干净净,这么一来,即便某种奇迹出现,海水上涨,船只也走不了了。

      雅克当时暴跳如雷,他一会指挥灭掉甲板上的火,一会指挥着水手攻击,一会又叫人赶紧挂上备用的船帆。然而,新帆还没挂好,爬上桅杆的水手就被射死了几个,玫瑰圣母号又始终在射程边缘徘徊,时而近,时而远,只有他们能打中的份,没有歼灭天使号能还击的份。这下,再也没人胆敢迈出船舱一步了,面对着一个只能挨打而毫无还手之力的对手,雅克的水手彻底丧失了反抗的意志,无论他如何威胁,利诱,逼迫,甚至杀鸡儆猴,干掉了两个公然违抗他命令的水手,也无济于事。

      只不过,当玫瑰圣母号放出了五六条小船,搭载着水手向歼灭天使号驶来的时候,雅克依旧不愿就此投降。他一直用望远镜观察着玫瑰圣母号上的动静,认出了那个一头金发的年轻男人就应该是雅各布,令他惊奇的是,他没能在甲板上找到他预想中会出现的人——那个有能力使歼灭天使号搁浅的人,准确来说,女人。玫瑰圣母号甲板上清一色的全是男人。

      但他必须假意配合,才能争取到一丝机会。

      玫瑰圣母号的水手们上船后,上上下下地把整艘船都仔细搜查了一番,所有活着的生物,包括老鼠,都被他们赶了出来。他被单独绑在桅杆上,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下一个接一个地被玫瑰圣母号的船员抹了脖子,再扔进海里去——那是个极其瘦小的男人,瘦弱得甚至根本不像个男性,他的手法娴熟老练,让雅克确定这并不是一船普通的西班牙水手,他们必然曾经干过海盗的活——只有海盗才会做出全杀的事情,西班牙人可不会。

      玫瑰圣母号的船长,从头到尾甚至根本没有登上歼灭天使号,让雅克想要报复的心思落了个空。但在那些水手解开绳子,要把他押进船舱的时候,他还是掏出了自己藏在裤当里的拇指刀——不知怎地,这帮水手并没有搜查那儿——雅克至今也不太清楚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或许是因为看见手下挨个被杀受了刺激,也许是满腔的愤怨无处发泄,他只想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也是个狠角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揉搓,被水手们轮流当做泄浴工具的漂亮男孩,也不是那个只能呆在底层船舱,成为老鼠食粮的无名孤儿。

      这一下袭击是突如其来的,之前一直安静配合的他或许让玫瑰圣母号的水手放松了警惕,眼看他就能得手,刀子即将插进那黑奴的脖子,斜刺里却不知从哪儿窜出了一只大猫,狠狠地在脸上给他来了一下。随后,他就记得灼热的疼痛,一团塞进喉咙里的臭布堵住了他所有的尖叫,手脚都被紧紧绑起,他的人生在刹那间又回到了原点,再一次被丢进了无尽黑暗中。

      “那艘船根本没问题……”雅克喃喃地重复了好几遍,就好像突然抓住了一丝亮光,“那艘船根本没问题,那么雅各布狗杂种为什么要声称它沉没了……马丁,你跟我说过,那艘船一直没有停靠在哈瓦那港口里,是吗?”

      正在为他打开手铐锁的马丁应了一声,“据说,是因为玫瑰圣母号上面携带了很多珍贵的嫁妆,他们担心停泊在港口里会惹来海盗——”

      “不——马丁,”雅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唯一的一只好眼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他,“他们就是海盗,没有错,玫瑰圣母号上的那群人,本身就是海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Bruciare L’Av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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