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Fuoco del cuore· ...
-
“大人，是列奥纳多。”
“请他进来。”
列奥纳多早已站在书房的门外，将这两句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当仆人拉开那两扇雕刻精美，特意使用了从新大陆运回的上等紫芯苏木做成的大门时，他便直接走了进去，省了又一轮通报的繁文缛节。切萨雷·波吉亚多年前就已辞去了红衣主教的职位，但他仍然没能摆脱那一套在梵蒂冈盛行了百年的附赘悬疣。
“早上好，公爵阁下。”
切萨雷抬起头望了他一眼，那张仿佛是用黄金与坚冰混合着雕刻出的英俊面庞放松了，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无论他为人有多么狡猾冷酷，瓦伦西诺公爵总有办法让任何与他相处的人感到如沐春风，舒心畅快。他低沉的声音悦耳动听，举止礼仪无可挑剔，接人待物更是周全细致。而且，切萨雷身上有某种罕见的气质，每当他一开口说话，旁人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专心致志地聆听着。
“很抱歉一大早就让人把你请来，列奥纳多。”
他柔声说道，放下了手中的羽毛笔，从书桌后站起身来。列奥纳多向来自诩紧跟时尚，穿着时髦，但在切萨雷面前总是稍逊一筹——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白绸上衣，绲着红丝与金线的粗绳系起领口；罩着的马甲上有最近才流行开来的奥斯曼刺绣，用浅蓝色的细线与孔雀羽毛拼出复杂的图案；最外层则披着黑色的天鹅绒斗篷，用纯金打造的沉甸甸扣子在肩膀处扣紧，垂下了三缕长短不一的粗麻金线。
这身打扮放在其他佛罗伦萨男人身上或许会显得花哨，但在切萨雷身上却仿佛只是谦虚而低调的衬托，及不上他自身俊美的十分之一。当年，佛罗伦萨人本该恨他，就如同憎恨雅各布·萨尔维亚蒂一样，但当英姿勃勃，俊朗无匹，身着教皇国军服的切萨雷从圣母百花圣殿走出时，还是有许多人都情不自禁地为他欢呼起来。
“但想必，你已经听说了最近发生的事情？”
列奥纳多当然知道，有许多他甚至知道连切萨雷也不清楚的内幕，但他不能表现出这一点，“您说哪件事？”他恭敬地回答道，“最近几乎每天都有消息传来，什么样的消息都有。”
“贝尔纳多·马基雅维利之子尼可洛被为外佛罗伦萨公爵任命为外交长官，这件事你不可能没有听说，列奥纳多。”切萨雷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列奥纳多在火炉前的软椅上坐下，他惬意地伸直了自己的双腿，让温暖的火舌炙烤着靴子底，看向宾客的浅棕色双眼里笑意盈盈，“我竟不知道原来意大利半岛第一剑客尼可洛就是曾经那个大名鼎鼎的尼可洛·马基雅维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列奥纳多，你曾与他是关系亲密的好友。你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一点呢？”
“那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一点。”切萨雷会就这件事来与自己算账，也在尼可洛的预料之中，他们早就商量好了应付的措辞，“您瞧，我是十二年前被您请回佛罗伦萨工作的。当时，人们早已不再讨论与共和国有关的一切，不少像尼可洛·马基雅维利这样的人都隐名埋姓，以另一个身份活跃在公国中。我没能联络上昔日的好友，自然便以为他不是远走他乡，就是在城破那日不幸去世，谁能想得到他竟然会选择成为一名剑客？佛罗伦萨城里叫尼可洛的男人，光是在喷泉边喝口水，都能遇见三个，请您原谅，我实在没做什么联想。”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列奥纳多，”切萨雷拍了拍列奥纳多的手，他的手指非常冰冷，就像某种早已死去多时的东西又从湿润的泥土中爬了出来，“我只是觉得，要是早一点知道这两个尼可洛实为一人，又知道你与他之间的友谊，事情也许不必走到如今这一步。”
列奥纳多没说话，多说多错，他谨记着这一点。
他不知道切萨雷知道了多少，瓦伦西亚公爵并非常驻在佛罗伦萨，尤其是佛罗伦萨公国刚成立的那几年，切萨雷一直率领着军队在半岛上到处奔波——平定叛乱的领主，处理教皇国的事务，等等，便把城市治安的工作交给了他的弟弟，乔万尼·波吉亚。换言之，那些监视着列奥纳多一举一动的波吉亚密探，以及那些极其不友好的波吉亚守卫，实际上都是在为塞萨公爵，教皇国行政长官及军事上尉，乔万尼·波吉亚工作，而非切萨雷。
正因为如此，他一直都非常谨慎。
在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所有孩子中，卢克雷齐娅·波吉亚是最敬重他的那一个，六年前她嫁给费拉拉公爵的儿子，却仍然保持着频繁的来信频率，言语间总是满溢对他艺术作品的赞扬。乔万尼则是最瞧不起他的那一个，他是个被宠坏了的纨绔子弟，自私又残忍，愚蠢又自大，既不欣赏列奥纳多的艺术，也不认为他为波吉亚家族设计的那些武器有多少实用价值，他的这种态度自然也传染给了那些波吉亚家族的护卫。
而切萨雷，是列奥纳多感情最复杂的一个。
若要说起来，列奥纳多或许会把切萨雷称为自己的知己，与叶可并列——当所有人都将自己视为艺术家，甚至包括他多年的老友，尼可洛与卢卡，也都这么认为时，只有切萨雷看出来了他志非艺术，并将他聘请回了佛罗伦萨。
绘画是列奥纳多的爱好，但国土规划，精密巧妙的木工与机械设计，大型的土木水利工程项目，以及完全符合人体运动美学的武器制造，才是他的真正热情所在。切萨雷能赏识并敬重他这方面的才能，列奥纳多十分感激。但在感激与倾慕的同时，他也无比惧怕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六岁的男人，
列奥纳多很清楚，乔万尼的所作所为，甚至包括波吉亚家族守卫的所作所为，都得到了切萨雷的默许。
同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多次——前一刻，他还在乌古其奥尼宫中聆听着切萨雷对他新完成的设计的赞赏；下一刻，他便发现自己的工作室已经被几个喝醉了的波吉亚士兵砸得粉碎，除了交给波吉亚的那一份设计图以外的所有草稿与样品都毁于一旦；又或者是他的学徒莫名其妙被人在酒馆灌醉，醒来就发现自己欠下了一大笔赌款，还被人扣押在某个偏僻的仓库中，逼迫他不得不拿出所有刚从切萨雷那儿得到的钱款去替学徒赎身。
这样的情形在叶可长大并逐渐接管这座城市的地下阶层后好了不少，但波吉亚家族的阴云却始终笼罩在他的头顶，不曾散开。
“你瞧，”切萨雷微笑了起来，些许的笑意为他的五官增色不少，仿佛冷冰冰的雕塑刹那间拥有了色彩与生命，“我的蠢弟弟，乔万尼，天真的以为杀掉了法国国王，就能暂时平息亚平宁半岛上的战事与争端。因此，他聘请了尼可洛去暗杀弗朗索瓦一世——想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成真的事。尼可洛为此瘸了一条腿，剑客也当不上了——实在是暴殄天物，要我说的话。侥幸不死后，尼可洛只怕以为这是一场波吉亚家族想要把他清除掉的阴谋，一回到佛罗伦萨，就迫不及待地联系了亲爱的佛罗伦萨公爵，想要借着他的荫蔽来……怎么说呢……‘躲避’波吉亚家族的‘怒火’。”
要不是列奥纳多听尼可洛说起过当时发生的事情，他险些就信了切萨雷的说辞。他的神色是那么真诚恳切，态度又是那么亲切，，倘若有谁打算怀疑他的话语的真实性，恐怕还得经受一波内心愧疚的考验。
“如果乔万尼能事先与我商量一下，我肯定会阻止他这种鲁莽行为——还好没有引发什么不可收拾的后果，据说尼可洛还没进入法国边境，就被法国士兵给发现了……”
是的，打扮成法国士兵的波吉亚士兵。列奥纳多心想。
“……我实在是为舍弟的行为感到极其抱歉，如果你能把我的歉意传达给尼可洛，那便再好不过了。”
切萨雷收回了他的靴子，视线不经意地转到了放在书柜的刀架上，列奥纳多能从他的瞳孔中望见那把著名佩剑的倒影——切萨雷不屑于给自己的佩剑起名，于是大家便称呼它为主教之剑，因为切萨雷还是红衣主教时便已经拥有了它。每眨一次眼，主教之剑的锋芒就在切萨雷的眼中闪烁一次，这把剑没杀过人，但却比任何杀过人的剑都更加令人胆寒。
“我希望你能让尼可洛知道，波吉亚家族对他绝无敌意，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你的朋友，更是因为我向来十分欣赏这样拥有出众才华的男人——虽然过去我一直居住在罗马，但对贝尔纳多·马基雅维利之子尼可洛的名声，还是略有耳闻。老实说，在我们亲爱的公爵阁下的手下工作，还是辱没了他的能力。要是我能早点知道他就是你的故友，也许他这会就能在教皇国，罗马涅，或者博洛尼亚得到一份更好的职位了。”
“据我所知，尼可洛极其热爱他的家乡，恐怕不会考虑在其他任何地方工作。”列奥纳多眨了眨眼，说道，这句话道破了切萨雷对尼可洛所具有的心思——在知道他过去是谁以前，尼可洛在切萨雷心中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剑客，杀了一个，会有十个替上。但眼下他知道了对方曾经有着怎样辉煌的履历，自然不能坐看这样的力量落到佛罗伦萨公爵的手中。
与波吉亚家族“暗中”联手，也是尼可洛的计划之一。
“我对着一点也略有耳闻。”切萨雷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句，神色坦荡。
强大眼中无善恶，一切皆为可用与否。
这一刻，瓦伦西亚公爵的模样，让列奥纳多突然想起了尼可洛曾经教过叶可的一句话，
“倒不知道，尼可洛如今是否还记得他昔日的老友。”
列奥纳多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句，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既然他如此眷恋故乡，自然更不可能抛弃故人，”切萨雷眼神锐利了一秒，随即又立刻转为柔和，“不过，这不是我让人请你过来要商议的事。”
列奥纳多礼貌地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是关于一位与你关系不错的年轻人——佛罗伦萨第一剑客，叶可。”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Fuoco del cuore·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