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海鸦》苏浅浅喵

28、·Il nemico di oggi·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正全速追来的盖伦帆船，玛蒂尔达只是冷哼了一声。她在心中默默计算了对方的速度，只怕再给雅克半个小时，逆风逆水的他也没法赶上来。

　　更要紧的，是在灰冠雀号后方的八艘卡拉维尔帆船。

　　与他们短兵相接的时候，卡特琳娜已经下令炮击了两回，但她经验毕竟尚浅，而且那些卡拉维尔帆船都是船头向前，而非侧身相对，因此一炮也没击中。

　　眼下，有两艘正咬在灰冠雀号的后头，拼命向船帆射击着火箭，其中一支还果真命中了斜帆，在上面烧出了一个大洞。

　　剩余的卡拉维尔帆船也纷纷掉头，想要从四面八方围攻灰冠雀号——虽然他们的火力甚微，但只要聚集在船头船尾这样炮弹射不着的地方，一个劲地向船上射击火箭，很容易就能使甲板或船帆着起火来，引起慌乱。一旦被完全包围，动弹不得，卡拉维尔帆船上的水手就能乘机登船——这是对灰冠雀号来说，最糟糕的结果。

　　然而，叶可看向她的眼里却没有任何怀疑。

　　“我希望你能成为这场海战的指挥。”

　　碾碎了他手下的两艘卡拉维尔帆船以后，叶可扭头看向她，用全船船员水手都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说出了这句话。

　　“你有过对抗大型舰队的经验，你对洋流和风向的判断比我更准确，你会是一个更好的指挥——”

　　说着，叶可伸出了手。两只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握住，一只是在剑柄上磨出的，一只是在舵柄上磨出的。灰蓝色与深蓝色在半空中相遇，船长随即将她拉进怀中，心跳撞在一起，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同时轻声在她耳边说。

　　“别让我失望，我的大副。”

　　“是的，我的船长。”

　　这对话让她恍惚了瞬间，仿佛刹那间回到了童年，又看见了自己的父亲，背着手站窗前。在她的记忆中，即便已经满头白发，当年的果阿公爵却依然如同一头雄狮一般威风凛凛，让年幼的她心中生出无限崇敬。

　　“别让我失望，玛蒂尔达。”

　　这是父亲对她说过最多的话，他在果阿的宅邸中有一间巨大的书房，宽阔得能同时容纳一百个人站在房间中，也丝毫不觉得拥挤。闲来无事时，父亲就会拿出他亲手做的木制船模，与她来上一场海战，她每次都会挑走那几艘最大，火力也最猛的帆船，但没有一次能在这样的游戏中胜过父亲。

　　“我让您失望了吗？”

　　每次失败后，她都会这么问父亲。

　　“不，因为你每次都做的比上一次更好，你懂得从败仗中吸取教训，就永远不会让我失望。”

　　“那我什么时候能胜过您？”

　　“等你意识到，取胜的关键不在于拥有最强大的力量，而是将拥有的力量发挥到最强大的地步，你就有机会能打败我了，孩子。”

　　这一次，只不过又是另一场与父亲的游戏。

　　“只升主帆与斜帆！”她高声下令道，“转正横风向！”

　　“这样会不会速度太慢了？”拉薇妮娅犹豫地开口了，“如果被这几艘卡拉维尔帆船围上了——”

　　“玛蒂尔达有这场海战的完全指挥权，”叶可冷冷地开口了，语气不容辩驳，一句话就抹去了她脸上的怀疑，“无论她说什么，照做就是了。”

　　有两艘卡拉维尔帆船向北转去，看来是想绕个半圆，这样，等灰冠雀号继续西行，他们就能刚好咬在它的船后。有三艘则直接转向西南边，想从前方包抄灰冠雀号，另有三艘则跟在后头，像三只乌鸦一样，时不时探头上来，要啄上灰冠雀号一口。

　　玛蒂尔达没有理会，只是继续驾驶着灰冠雀号向西行驶，艉楼上的弓箭手及火|枪手在让娜的指挥下，一轮接一轮的射击，也有几名水手操纵着回旋炮，想要压制卡拉维尔帆船上的火力——只不过，对方除了放火箭，也有回旋炮这种杀器，有时好几艘船一起攻击，也压得灰冠雀号上的水手抬不起头来，好在，因为风向不利，能射中的火箭寥寥无几，即便偶然有一支引起了火灾，也会被立刻扑灭。

　　而那些企图绕到灰冠雀号前方的卡拉维尔帆船，则被灰冠雀号右侧舷的长炮火力压制得不敢接近。但长炮的火力不强，没能将他们吓跑，依旧像兀鹫一样在长炮所不能及的火力范围外徘徊，等着再度围上去的好时机。

　　而不远处，原本就处于半月形阵型最左侧的两艘卡拉维尔帆船也拐了大半个圈，绕到了灰冠雀号的左前方，他们的速度很快，这附近应该还有别的浅滩，让他们借了海流之便。

　　“侧顺风向！收起斜帆！主帆半收！”玛蒂尔达吼了一句，将舵柄缓缓压向右边，“炮手，准备好开火！”

　　适才，灰冠雀号正由东向西行，与从东南向西北的海流及风向形成了正横航向，只靠主帆得到的那么一点风力，根本走不快，速度被压制到了最小海节。而周围那些卡拉维尔帆船则都风帆全开，风向对他们更有利，因此才能跟得上灰冠雀号。

　　玛蒂尔达并不想甩开他们。

　　如果拉开了距离，她又怎能像现在这样，就如同斜刺里射出的一支长矛一般，在转变了方向的刹那借着海流和风向的双重送力，还没等那三艘卡拉维尔兀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绕到了他们前方，在相距不到百分之一海哩的距离，用重炮开火轰击？

　　这些卡拉维尔帆船以为能前后夹击灰冠雀号，却成了送上门来的猎物。

　　灰冠雀号的主帆只升了一半，尽管此刻顺风顺水，却大大延缓了前进的速度，留出了更多攻击的时间。

　　“开火！”卡特琳娜嘶声喊道。

　　这一次，她的时机把握的不错，第一轮炮轰，就炸碎了两艘卡拉维尔帆船的船头。一艘同时被两枚炮弹命中，在船头两侧留下了大得能通过成年人的破洞；另一艘船不知是打中了什么，突然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前半部分的船身都被掀翻了，甲板上处处起了火，桅杆也向后折去，大量的海水眨眼间就涌入破损的木头中，整艘船飞快地向下沉去。

　　重炮的填充速度很慢，卡拉维尔帆船上的海盗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剩余活着的水手都纷纷跳入海中，卯足气力向唯一幸存的那艘船游去。而已经在船上的水手则拿出生平之最的灵活和气力，调整着风帆和航向，想要从灰冠雀号侧舷的火力范围中逃出去。担心太多人上船会阻碍船的速度，玛蒂尔达看见有不少水手都站在船舷边上，爬上来一个人，便被他们狠狠用枪托打了下去，许多货物和物资也被用来将那些想要游回来的水手砸下去，一时之间，惨叫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海狗来了！”拉薇妮娅突然轻声惊呼一句。

　　果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海面上出现了几道惨白的三角背鳍，围绕着船只欢快地游动着。玛蒂尔达听说过不少在水手中流传的与海狗有关的见闻，其中被人提到最多的就是海狗能听见海盗们的惨叫声，能嗅到与死亡和战争有关的气味，哪怕远在几百海哩以外，它们也会赶来，不休不止地追逐着海盗船，直到完全吃饱，心满意足，才会离开。

　　海狗的出现让这些水手更恐慌了，甚至还有人冲去抓起了回旋炮，不管不顾地攻击着灰冠雀号。站在船舷边的水手纷纷后退，抱头蹲下，躲开四溅的木头伤害。右侧舷的栏杆上被打出了好几个缺口，拉薇妮娅愤恨地抓起一块尖锐的木头，把它当手刀一般恨恨地掷了出去，结果正中下方船首的一名水手的眼眶，那人哼也没哼一声，直接从船上翻了下去，几条海狗马上就围了上来，在水面上翻腾出猩红的泡沫。

　　“大副，后面追着的三艘船跑了！”

　　一名水手突然大喊了起来，玛蒂尔达回头望去，果然，适才还紧追不放的三艘卡拉维尔帆船，已经纷纷调转船头，往不同的三个方向驶去。显然，灰冠雀号轰炸的火力让他们意识到了与这艘船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而眼前的惨状多半也让那些贪生怕死的水手吓得屁滚尿流，谁也不想沦为海狗的晚餐，更不想为了能从雅克手上分到的那一点金子赔上自己的性命。

　　“别管他们。”叶可发话了，“该找雅克算算账了。”

　　“另外两艘呢？”玛蒂尔达问道。

　　不一会，瞭望手就回报了，“那两艘也想逃跑，大副，一艘往北转，一艘往南转。”

　　“重炮马上就能装填好。”卡特琳娜也回报了。

　　“准备好，两侧同时开火。”玛蒂尔达下令道，同时把舵柄轻轻向下压，“风帆改为左侧顺风向。”

　　她能从那些水手的眼里看到绝望，就像每次她发觉自己要输给父亲时的心情一样；就像她在花园里捉到的蝴蝶，无论怎么扑闪翅膀都无法逃出网罩，以灰冠雀号的速度，这些卡拉维尔帆船就是再生出一对翅膀，也没法飞出船侧舷的火力范围。

　　只是，输给父亲，父亲只会一笑而过。蝴蝶被抓，最终也会被自己放归花丛，在战争中败得一塌糊涂，付出的就是生命的代价。

　　灰冠雀号缓缓往东北方向转了三十度，两艘卡拉维尔帆船此刻都暴露在了侧舷火力下，妄图向北逃的那艘卡拉维尔帆船，也被灰冠雀号赶上了。

　　“开火！”

　　两侧重炮同时轰击，灰冠雀号剧烈地抖动起来，在海浪中不断摇晃。所有人都半蹲在地上，牢牢地抓着身旁的栏杆，避免被甩到海中去，在桅杆上的水手也早在听见指令时就回到了甲板上，玛蒂尔达岔开两条腿，让自己站得更稳当，紧紧抓着手中的舵柄，避免船只在强大后坐力的影响下，失去控制。

　　唯一没做好准备的就是西亚提，他压根不知道周围正在发生多么惨烈的屠杀，自顾自地跟一根垂下来的帆绳玩得不亦乐乎。幸好叶可及时一把拎住了他的后颈毛，他才没跟着一起飞出去。

　　遭殃的不止是那两艘侧面无情地遭受了灰冠雀号重炮近距离攻击，被轰得稀巴烂，船身接二连三发生爆炸的卡拉维尔帆船，逃在前头的那艘卡拉维尔帆船的船尾直接被灰冠雀号撞上，体积只有灰冠雀号四分之一的帆船经受不住这样的冲力，直接侧翻在海中，船上的水手纷纷落水——就周围的海狗数量来看，他们恐怕活不过接下来的十分钟。

　　顷刻之间，原本气势汹汹的八艘卡拉维尔帆船组成的舰队，就已折损了五艘，三艘直接逃跑——哪怕雅克此时用全世界的金子来换，估计他们也不敢回来了。

　　玛蒂尔达向后退了一步，长吁了一口气，抬头望去。前方，雅克的盖伦帆船轮廓已经清晰可见，另一艘盖伦帆船也在全速赶来。

　　最艰难的部分，还仍未结束。

作者有话说

　　①. 海狗，即16世纪时水手们对鲨鱼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