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Il nemico di ogg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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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过去了，灰冠雀号已经能从瞭望台远远地瞥见牙买加岛的影子，并缓慢地切入了被西班牙人称之为赫拉的双头蛇的洋流之中。
每年开春，自东南向西北，从圣十字架之地涌来的暖流会在库拉索岛处分叉，一股向西南，一股向西北。胡安指挥官给的笔记上详细描绘了此时加勒比海复杂的海况。每一年，两股海流的分叉后都很不稳定，所形成的的海流都与上一年所记录的不同。这两股海流不仅会在岛屿附近形成旋涡一般的暗流，将没有足够风力逃脱的帆船卷入暗礁中；还会在海域多个地点处汇流，海波汹涌翻腾，帆船一旦被卷入其中，就难以脱身。
到了这个时候，商船往往也会留在港口中，静候海况平静再出航。这两股洋流会不断地吞噬融合，最终在夏天到来之际重新汇流，形成一股有力而平静的海流，连接着圣十字架之地与墨西哥湾。
四季的说法来自于殖民者，对当地人来说，只有旱季雨季之分。
胡安指挥官的确劝说过叶可也等待到那个时候，这时敢于往来加勒比海港口间航道的商船寥寥无几，倘若船只失事，便求救无门。从他脸上那焦急的神情来看，死一个雅各布船长他倒不觉得可惜，但要是美丽的罗德里戈伯爵夫人要跟着一起陪葬，他可就惋惜至极了。
但此刻的种种形式，反而对叶可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将灰冠雀号控制在一个较低的速度，叶可谨慎地盯着前方的海域，一旁的架子上摆着地图，笔迹，还有水文图——但这些能派上的用处不大，甚至目视能带来的帮助也不大，加勒比海的海流都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光看表面的微波起伏，根本难以判断出底下是否蕴藏着暗流，只能根据船身摇晃程度来决断。
在她身旁，海伦娜，玛蒂尔达，卡特琳娜，还有拉薇妮娅正在争论新的一艘船该建成什么模样，安站在她身后，安静得像一道不存在的影子。从进入双头蛇海流开始，雅克的船就随时有可能从海上冒出，突然向灰冠雀号发动袭击，因此大副和二副都不再轮休，而是在甲板上随时待命。
战斗一开始，掌舵权就会被交给更有经验的玛蒂尔达，卡特琳娜则取代她成为炮手指挥，叶可则负责随机应变——说老实话，她心里对此也有些没底，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一场怎样的海战，但表面上，她还是那副平静冷漠的模样。叶可注意到有不少水手都在偷偷地打量着她，知道自己只要脸色稍微变一变，整艘船的人心都会大乱，毕竟，除了那一次被奥斯曼帝国通缉，同时被上百艘船只追捕以外，灰冠雀号还从来没有一次性面对过这么多艘船只。
两艘盖伦帆船，十艘以上的卡拉维尔帆船，这样的实力，即便对上曾经将英国走私船打得落花流水的加勒比海舰队，也不会落在下风。我答应下这门差事，是为了能在加勒比海站稳脚尖，还是为了证明我的实力？叶可抿着嘴，心想。决战近在咫尺，她反而烦躁不安起来，那个从离开哈瓦那港，从逃离地中海开始就有的念头在她心中死灰复燃——我是否会为了自己追逐挑战惊险的浴望，而将所有与我并肩共战的船员水手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中？
不，叶可，永远别怀疑自己。她倏然从这个想法中惊醒过来，止住自己握在舵柄上微微发抖的手。只有你足够强大，灰冠雀号才会足够强大，才能保护好船上的每一个船员和水手。今日我退缩了，明日我们就会成为被追捕的猎物。
她低下头去，再抬起眼来时，又是铁石心肠，面无表情的叶可船长。
眼看着船长的脸色恢复了平日那副冰冷的模样，卡特琳娜才收回自己的目光，木匠海伦娜叫了她好几声，二副才回过神来，“再说一遍你的问题，”她说道，“刚才海风有点大，我没听清楚。”
“你有把握能做出九百五十吨位级别的灰冠雀号的设计图吗？”海伦娜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上一次的设计图，没记错的话，似乎是列奥纳多一手操办的。”
“九百五十吨位，会不会太小了？”玛蒂尔达最喜欢大船，当初她还没有加入叶可的团队时，船长原本只想打造一艘五百吨位的盖伦帆船——在地中海，这已经属于巨无霸的级别，鲜少能见到这么大的船只，可玛蒂尔达来了以后，硬是说服列奥纳多和叶可将设计图提升到了七百五十吨。
“要么就别建，要建就要建一艘无敌的船舰，”玛蒂尔达那时说的话卡特琳娜到现在都记得，“如果灰冠雀号是全地中海速度最快的走私船，那么就没人能抓住我们，意味着也没人能打中我们，这么一来，我们运送货物的速度就会远远超过别的走私船长，货物的完好率也能得到保障——”
“船上的船员和水手也能得到保护。”叶可那时低声说了一句，玛蒂尔达关心的是生意能不能做好，可船长关心的却是自己人能不能得到最好的保护。
叶可那时眼里的神色，就与适才她眼中现出茫然时一样，是短暂一现的温情，少有的证明船长其实有一颗心的片刻。
卡特琳娜知道这背后的原因。
当初将叶可从教堂抱回来的支女玛利亚，将她带去接受了吉普赛女人预言的支女索多莉娅，还有众多卡特琳娜不知道名字，但也曾轮流照顾船长，尽心尽力地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抚养长大的支女们，如今还活着的，也就只剩下菲莉帕了。
这不是巧合，这是一场缓慢而且狠毒的谋杀。
佛罗伦萨如今只剩下一家地下支院，而讽刺的是它正属于吉罗拉莫·萨佛纳罗拉，那个用自己的讲道和宣传逼迫其他所有支院关门的修士。这么一来，满城的男人想要有个发泄之处，就只有一个选择，萨佛纳罗拉和老鸨因此赚得盆满钵满，还据此建立起了自己的情报网——只不过后来被叶可利用，成为了叶可自己情报网中的一部分。
但那些支女们带回了麻烦，不止一个麻烦，先是安，再是叶可，后来又是拉薇妮娅。支女们用自己的收入和时间照顾这些孩子，但在老鸨看来，花在别处的银币和时间都意味着给她带来亏损，更不要说她因此必须承担的风险——如果萨佛纳罗拉发现她在支院里收留了私生子和吉普赛人，她就要被绑在火柱上活活烧死。
然而，安是意大利半岛第一剑客尼可洛的孩子，叶可是他的弟子，拉薇妮娅也算半个尼可洛的学生，老鸨一个也惹不起，她便只能将怒气发泄在自己手下的姑娘身上，将她们一个个都派去服务那些口味刁钻，性格古怪的客人——那也是萨佛纳罗拉得到核心情报的手段之一。
船长对此事一无所知，每次她跟着保罗船长回到佛罗伦萨，总会发现有一两个养母消失。但其他支女会告诉她，那些女人要么是攒够了钱回老家，要么就是跟人私奔了，甚至会说她们偷了客人的钱，随即就跑得无影无踪，为自己追寻更好的生活去了。叶可没怀疑过这些说辞，甚至拉薇妮娅也没看出支女们谎言的破绽——那大约就是母爱的力量，能让人成为这世界上最好的骗子。
直到有一天，叶可亲眼目睹裹着床单的支女索多莉娅被送回来，一只青紫的手臂软绵绵地垂在地上，血迹斑斑的布料覆盖着她面目全非的脸——她是被活活打死的。老鸨知道那个意大利贵族有这样的嗜好，但仍然将索多莉娅送了过去。当看见她尸体被运回来的时候，她眼也没眨，就嘱咐男仆将她丢到城外的乱坟岗里去。
后来，叶可在杀死她以前质问她时，老鸨坦诚地承认，她就是为了当年索多莉娅把叶可带去接受预言而惩罚她，因为这给支院带来无尽的麻烦，给她带来了无尽的麻烦，让她日夜不得安宁，她一腔对叶可的仇恨，全都发泄在了她的养母们身上。
年幼的船长曾经竭尽所能地保护过养母们，用她小小年纪建立起来的一点人脉和资源为她们而抗争，但那比起支女们真正需要的，只是杯水车薪。叶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悲剧一次次发生，直到她终于长大，有能力在不惊动萨佛纳罗拉的前提下杀死老鸨，但为时已晚，那些美丽的，脆弱的，真正需要叶可拯救的女人，都已经死了，染病的染病，自杀的自杀，失踪的失踪，只有她们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们，还记得她们的名字。
菲莉帕如今替代老鸨，成为了支院的运营者，她因为是尼可洛的情人，才免于与其他人同样的命运。
那偶尔一瞥间的温情，是叶可心中伤疤仍在潺潺流血的证明。
“——要我说，我们就造个千吨吨位的，”玛蒂尔达还在喋喋不休地嚷着大船的好处，嗓门越来越大，盖过了卡特琳娜思考的声音，“比现在的更长，更宽，这么一来，不仅可以增加炮台的位置，还能造出更多的水兵室，我们现在船上轮值的水手只能刚好维持船只的运转，无法发挥出炮台的全部威力，要是我们能把现在的水手数量翻个倍，那就再好不过了。”
“翻个倍？”拉薇妮娅瞠目结舌，“你以为我们就跟一般的海盗船一样，没了水手随便上岸拉一批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我们上哪儿去找那么多力气能比得上男人，还会舞枪弄剑的女水手？”
“而且，如果要造一艘那么大的船，恐怕就不能像之前建造灰冠雀号时那样利用原船的木头了，整个船身都必须全部采用最坚固，最上等的木头重新打造，还得是已经处理好了的——否则要等上好几个月。光是船身的造价，就已经非常昂贵了。”海伦娜紧皱着眉头，没有人比她更懂得这方面的事了，“更何况，那么好的木头，通常都是不会出售给私人的，只会交给珍宝船队，运回欧洲，或者送给皇家造船厂。要怎么抢到手，也是个棘手的问题。”
“但只有这样的船，才能让我们将来在面对雅克这样的敌人时无所畏惧，”玛蒂尔达坚持着自己的看法，“我们几乎没什么可能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舰队，那就意味着我们只能是以一敌多。我宁愿去解决这些一个个看似不可能的问题，也不愿意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地驶入一场艰险的战斗——”
“前方有船只出现！船长！前方有船只出现！”水手突如其来的呐喊打断了玛蒂尔达的话，大副抓起望远镜，动作敏捷地爬上了主桅杆，只是眨眼的功夫，她就已经站在了瞭望台上，按照瞭望手指示的方向仔细张望着。
灰冠雀号上刹那间变得十分安静，似乎所有人都屏息着等待大副传回来的结果，就连卡特琳娜自己，也不禁紧张得手心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玛蒂尔达说得对，她这一刻突然明白了过来，大家都如此害怕是因为知道灰冠雀号的优势在这场战斗中根本占不到上风，知道这不再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对决。在过去的两年里，灰冠雀号在地中海一直所向披靡，毫无敌手，但情势已经改变了。
只有叶可镇定自若地抓着舵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
“在我们东偏南二十度方向上出现了一支舰队，”站在传声铜管旁边的水手向叶可汇报着玛蒂尔达的话，“他们也看到了我们，但是正向东北方向转去，似乎是想要避开与我们正面碰上。”
“是雅克的舰队吗？”
“不是，”过了几秒种后，大副的回应传来了，“打头的那一艘很明显是英国战舰，他们什么旗帜也没有悬挂，因此很有可能是海盗。”
“我们要追上去吗，船长？”卡特琳娜问道。
叶可沉吟着，没有立刻回答。诚然，能避免直接与雅克干上，先抓住一个英国海盗去交差，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为了避免被马上就要到来的珍宝船队认出自己的船，叶可原本的打算是利用这一次清剿处理掉灰冠雀号。表面上，她会宣称自己的船在海战中受损过于严重，已经沉入大海，不得不抢一艘敌方的船开回来；实际上，她只是把灰冠雀号藏在了某个隐蔽荒凉的海湾里。这么一来，就能彻底磨灭走私船长叶可的踪迹，叫人再也找不到她。
至于这个敌方的船是英国海盗的船，还是雅克的船，区别只在于最后论功行赏时自己能得到多少好处，并不妨碍真实目的的达成。虽说她信誓旦旦地答应了胡安指挥官，但这不是叶可第一次违背自己的誓言了——更何况，从最终的结果来看，为了剿灭英国海盗，她连船都没了，就更不可能去解决雅克了。
但话又说回来，要是能把雅克抓住，之后想要打听到一些至关重要的情报，或许会更加容易一些。她听到了海伦娜的话，知道造一艘新船需要大量的上等木头。在欧洲，她有的是门路能为自己弄来这些原料，但在加勒比海，她连哪个港口是专门供应上等木头的都不清楚——这都是与珍宝船队线路有关的最高机密，恐怕就连圣地亚哥省省长都不一定知道。
“船长？”卡特琳娜催促了一声。
“让他们走吧，”叶可沉声说道，“我们的目标是雅克，也只有雅克。”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瞭望台上的玛蒂尔达举起了一只手，那是她发现异常时惯用的手势。
“前方有一艘卡拉维尔帆船在徘徊，船长，”静静等候了几分钟后，玛蒂尔达的话才传来，“虽然暂时只能看见半根桅杆，但是基本可以判断是在前方的浅滩区——桅杆消失了，我想对方也发现了我们。”
是雅克，不会错。
叶可深吸一口气。
牙买加岛西南方有一片浅水水域，从牙买加岛处一直延伸到新埃斯特雷马杜拉，暗礁处处，乱流颇多，是最不适合灰冠雀号战斗的战场。雅克要是挑选了那儿，就说明他至少对自己的船只做了一点初步的调查，那就意味着而他很有可能在哈瓦那有自己的情报网——
这会是有史以来最艰难的一场战斗，胜过逃离地中海的那一场恶战。
“灰冠雀号，做好迎战准备——”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Il nemico di ogg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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