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晴风误终身》醉入云山

28、第二八

　　十月。
　　洞庭之会战停之前祝晴风已派人深入南地寻找家姊讯息，自与缜暮水和平相处后，雇用的江湖人更是数量不小，西南入夜郎之地，东南入海滨渔乡，真是无所不往……凭此，在上月，终于得到了祝明伦的下落。
　　“南诏宁北城西北入山七里，有一个汉家小村名赡为，在下私自探问了几户人家，都说是当初跟随祝大小姐出来的祝氏宗人。”
　　南诏势在必行。
　　十月下旬祝晴风至太和城，留宿一日，第二日取道西北向宁北城去。
　　既至宁北城，又西北入高梁山，一路受路人指点，到了赡为村。
　　村中人家，她尚认识的也有那么一二，然而问起家姊，皆摇摇头不爱提及。
　　祝晴风住在赡为村里，渐渐知道了村中每四旬就要有三户人家的女人同“村长”一起去太和城中签册的规矩，而第一次签册归来，祝晴风便见到了祝明伦，原来她便是赡为村的“村长”。
　　家姊穿起粗布棉服来依旧不改旧时风采，两人一照面皆傻傻站了一刻。
　　祝明伦推着她的肩，把她带入室内，叫一个老仆来倒茶，祝晴风才发现家姊仍没有娶夫。
　　祝明伦端详了她好一晌，道：“人都说你军中有个笑将，原来是山匪出身，拜你座下时送了你一幅雀睛灰青丝的披风，便是如今身上这件么？”
　　祝晴风愣了一下，回道：“不是，身上这是胡绸，图样乃是绣上，雀睛的却是织成，比这更精丽十分。”
　　祝明伦笑道：“不论是哪个，颜色都太暗淡了，你以前出席场合可非红、紫不穿，与友人交游也爱穿青、蓝的，如今怎么这么灰灰土土。”
　　祝晴风笑了：“又没在家里，有大大小小的仆人，既是在军中，又少个男人帮衬着，少不得这么灰灰土土的了……瞧，姐也是，可不该求门亲事么？”
　　“你小子！……”祝明伦拧她一把，展颜大笑，忽又敛容道：“你我姐妹二人，想是多久未见了呀！”
　　“……不见是应当的，谁让你心里想些什么，倒从来不与我说。”
　　祝明伦收了笑：“圣人也道，惟子与男难养也，晴风自小便知体贴屋内人，即使是后来逞玩声色，也能“游艳周旋”却绝不迷心惑智，我一向知道，这样温柔的本性在长大之后会使你成为多么可靠、出众的一个人，你的精华文采，一旦大权在握便会纳天下以仁，倒灭的前朝，在你的手里未尝不能重现盛世。”
　　祝晴风闭了眼轻道：“那让你掌家的话，其本意竟是叫我至外闯荡么？”
　　“……可你却因我的话沉溺于声色歌舞……若不是十九岁那年忽然的振作，我以为我毁了你了。”
　　祝晴风默默道：“姐就是这样的人，为了让我后顾无忧，用的净是割骨动肉的法子。”
　　又道：“不过姐如今也变了，如今倒爱笑了，莫非宁北的水土倒比苏州更滋养人么？”
　　“真正是人心易变，想在苏州，祝氏哪个年轻女子不是爱做御用文人，哪个不是爱风雅交游？为逃战乱，辗转移动中什么都见过一些，倒把这心放淡了，如今住在赡为村的，哪个不是除了颐养天年之外，再无别的痴想？……人少忧，便多喜乐。”
　　“反倒是你这个富贵命的来了，来过便走罢，莫勾引得她们又生出什么想法。”
　　祝晴风叹了口气。
　　祝明伦疑道：“你做什么叹气？”
　　“姐真不向我说村子的实情么？画中书中说的桃源都不是这般形容，如今的你们，何不到别的绝不受苦的地方去呢？”
　　祝明伦默了一刻：“果然这又关你什么事呢，何必要来呢？叶曙玉答应了我，若是五年之内祝晴风并不到访，她便将赡为村赠与我等居住，再不过问。”
　　祝晴风一惊：“她做过如此承诺？但分明用村民和你来挟制……”
　　祝明伦道：“四旬一次的奔走对我们来说并不算什么，这里的人，各个都是诚心过平静日子的，南诏在宁北城的士兵对我们都很客气，因此即使当初被她强硬地安置在赡为村中，但既互相约定，便没有不满。”
　　两姐妹在室中说话，忽有仆人进来回复道：“有贵人在客室坐着，要您老过去回话。”
　　祝明伦一怔：“定是她了，她知道你来了。”
　　“不妨，”祝晴风慢慢地站起来：“我知道姐如今肩负的是一村之长的责任了，也知我祝家后人，如今的愿望是在赡为安居，晴风来得冒昧，但能与家姐一见，何幸如之……我与副王有旧交，此去互称友朋，必无危险……姐姐不必去见她，让我去吧，若一切无恙，我会留下手书一封。但至此晴风不得不与姐姐告别了，还请多保重。”
　　便说叶曙玉一见了祝晴风，笑容满面：“祝将军，好久不见了。”
　　“祝将军，本王接下来要向播州等地，将军若是有闲的话，不妨一同前去。”
　　祝晴风上了叶曙玉的马车，在车上写了交给祝明伦的手书，看得叶曙玉一阵咋舌。写完了交给人回送到赡为村。
　　两人沉默走了半程，后半程不是“叶王打的好算盘”、便是“本王是诚心与将军结盟”等语。
　　祝晴风知道，叶曙玉占下的剑南道且先不说，矩、播、黔三州虽是她势力范围，但在洞庭之会中应属缜暮水的地土，任缜暮水再怎么粗心如今也该注意到这个南诏王国的王女了。
　　故而叶曙玉大有与她联合的可能，也正因此，她才这么放心地和她一起前往播州。只是，叶王这么点车马，即使是遇到缜暮水任命的播州新州官的车驾，也能被打趴下。
　　……她正是胆大包天。
　　且说缜暮水听了祝晴风一席话后心存何想？自知无望，倦倦归情于天而已。心中的痛楚，深刻到不自知的程度。
　　祝晴风所要的是一个知音，可他胸中天然抱有的是爱恋的热，向她倾诉也得不到回应。
　　咎良歌与他一起商量了剿灭幽冥教的事，两人正为此而奔忙，他到潭州是为了与官员协商设立新市鼓励商业，在得月楼与祝晴风遇见实属巧合，他抱的想法实是一听当地商贾的心声。
　　不过很快他发现了祝晴风行踪的不对劲——自潭州一别后他便派了人跟踪她。因为正值幽冥教积极行动时刻，他怕她有个闪失。
　　包括祝氏族人在赡为村之事，包括祝晴风与南诏王旧有所识之事，包括她正同南诏副王连夜赶往播州之事。
　　缜暮水正与南诏谈联合之事，南诏曾攻下的黔贵地区，播、矩两州让给她们，黔州则归属自己，以此两方友好共处，在黔、蜀地区若缜暮水与她人兴兵动武南诏必要派兵相助。
　　在缜暮水看来，这是优渥的条件，可叶曙玉并不这么认为。
　　自接到信函后，缜暮水就命兵马前往黔州，自己更是先行一步向播州而来。
　　他做了一件糊涂事，亲眼看到了马车上叶、祝二人虚设礼节，便以为谈笑殷勤，自在心伤之上撒上毒火。亲眼看两人眉目清俊，志向相合，行动之间更比以往二人亲密许多，言笑之间祝晴风一派心旷神怡，便如三魂五魄皆昏蒙入魔似的……
　　他使出了最狠毒霸道的神功、向沿溪下行的二人飞去。惟愿一掌杀死叶曙玉，故而惊人的气浪直袭叶曙玉的背脊，她却及时地一侧身，甚至出拳一挡，口吐点点鲜血退下，一臂虽然大损，人还直立着。
　　祝晴风看到了她，面上的游刃有余一瞬变成惊愕莫名，缜暮水未让南诏副王有功夫喘息，可对方与他对了数掌，竟然渐渐显示出深厚的内力与他相抗衡，虽然处于下风，一时不能杀她。
　　祝晴风不知何时在高处引箭一射，分开了她二人，她站在叶曙玉那边，对缜暮水说：“知道此人是谁？你杀了她会让我同南诏交恶，我不会让你杀她。”
　　叶曙玉狠狠冷笑着，缜暮水则浑如未闻。
　　叶曙玉擦去了唇角的血迹：“我知道你是谁，既是要动手我岂会让你占了便宜。”
　　两人目光相接，身影瞬间交错，祝晴风无暇阻拦。
　　衣衫响动成风阵，多是寸寸破裂，掌击之音如夜枭尖鸣，偶然的停顿，祝晴风望向二人，皆有痛苦之色浮于面庞。
　　忽地叶曙玉身形一歪，祝晴风看她后背如同开了血池，仰面倒在地上，一头头发散乱地蘸着鲜血，将死似的气息微弱着。
　　回看缜暮水面上一点血色也无，护着心脉弓着背，抬眼看她，眼中荒凉无物。
　　不自觉地一步一步走到他身旁，她看他蹙缩着双肩，瑟瑟发抖，从衣中掏出一颗丸药，喂他吃下，缜暮水双目闪过一丝惊痛。
　　祝晴风低声道：“究竟是情根深种了，让一个铁血无情、淡漠出尘的人，变成这般不顾前后的癫狂之状。你是中了邪了么，暮水。”
　　听了这话缜暮水有如迷路孩童一般，什么也不知了，怔怔的离开。
　　祝晴风去看叶曙玉，倒在血泊中，气息苍白无力，冲她打开眼睑，一双异样的血瞳展现出来，惊了祝晴风一跳，不过长久以来淡淡的疑惑反倒得到了解决。
　　祝晴风没有吃惊太久，她的手下都围拥来，抱有敌意地盯视着她，叶曙玉又闭上了双目。
　　祝晴风叫随行医师来止血，扶她打坐起来，自输内力为她调理，伤势稍稍了然，便知缜暮水伤得也是这样重，而她最先受伤的右臂恐怕没有医药圣手治疗难以保存。
　　祝晴风将之安置在碧溪村，叫手下人去寻医术大家，本来是自己给南诏王报信，不过叶曙玉说不必，竟是瞒着的意思，于是祝晴风在剩余属下防备的眼光之中为叶曙玉做成了一件事。
　　去找她在打斗时掉落的“瞳片”，据说这东西遮盖她的瞳色，制作者便是如今派人去请的那个医师。
　　此物颜色黑沉如墨，局部透明贴合眼白，据叶曙玉言，戴时异物之感很是难忍，并且药物所染之色使得眼睛不时有疼痛之感，如今虽已习惯，实在还是不适。
　　祝晴风本欲医师疗过叶曙玉后再与之相谈赡为村之事，谁知医师来时，叶曙玉叫祝晴风回避，并说是那人的意思。
　　叶曙玉说：“缜大将军必是认为本王毁约，投靠祝大将军，不忿之下对本王下重手。”说着阴晴不定地看祝晴风一眼。
　　祝晴风猜测叶曙玉因与缜暮水先有合约故今日知道来者系谁。
　　“如今本王不与祝大将军联合也不成。既为盟友，不必待战火燃及迤南一带，我想随时皆可飞鸽传书，将军还有甚事信中说与本王吧，接下来本王要好好养病，就不留将军了。”
　　祝晴风回到洛阳。如此已是永年五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