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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公路 ...

  •   火车立刻就发动起来,仿佛这次停下来只是为了让那对母子下车。火车向前开,我在车厢里往后跑,一直到最后的车厢,我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那对母子走在田野里,两个身影一高一矮渐渐远了,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想起龙应台的《目送》里写过的一段话: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再见了,我亲爱的母亲。我心中默念。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刚刚我跑过的所有的车厢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乘客。
      我上车的时候明明有许多人一起上来,怎么现在没有人——他们都透明化了!
      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那么多的人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完全透明化。
      我想起了那个诅咒,果然还是无法逃脱,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之所以不随便找个座位坐下,是因为心里一时间还无法接受空荡荡的车厢。
      我掏出那张绿色的车票,从书包里拿出一只黑色签字笔,在车票的终点位置写下一个字——家。
      写完后身体瘫软下来,写那一个字像是用光了我所有的力气。我靠着座椅朝车窗外看风景。
      田野已经消失不见了,母亲下车的时候正是黄昏,现在已经是夜晚了,车窗外黑漆漆一片,我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懒得翻出手机查看定位,索性抱着书包靠着座椅就睡了。
      早上的时候,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走进我所在的车厢。
      “苏徐先生,请醒一醒!”
      我睁开惺忪的双眼茫然地看着他。
      “苏徐先生,我是这趟列车的列车长,很抱歉您乘坐的这辆列车无法载您抵达您所要求的目的地。”男人礼貌地说。
      “嗯?我没有明白,你说什么?”我揉揉眼,头脑已经清醒了大半。
      “是这样的,这趟列车无法到达您要求的目的地。”
      “那我该怎么办?”我一听着急起来。
      “请您这就随我下车,稍后会有另一趟列车专程来载您。我们公司一向尽力满足乘客的要求。”
      我一时间搞不懂情况,不过眼前的这个男人好像看透了我的疑惑。
      “简单来说,请您随我换乘下一趟列车。”
      这样一来简单明了,我点点头说“好”,然后就把书包拎起来,跟着这个男人走出车厢。
      我醒来的时候火车已经停了,我跟着男人下了车。迎面吹来一阵狂风,风中夹杂着沙子和尘土,我的眼睛进了沙子,止不住流泪。等我平静下来,火车已经开走了,面前是一条宽阔的公路,公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草地,说是草地其实已经是抬举了,因为这一片草原已经沙漠化了。我掏出手机想看定位,却发现没有信号。
      “苏徐先生,已经为您准备了简单的早餐。”列车长笔挺的站在公路旁,用手指着摆在公路中间的食物。
      我走近看见有一些家常小菜和馒头摆在一张很普通的桌子上。我以为刚刚的风沙会把食物弄脏,但是这些食物看起来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我请列车长也过来吃一些,他却摆摆手拒绝了。
      “这是规定。”他一板一眼地说。
      我自顾自吃起来。不一会,从背后传来一阵噪杂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携卷着一阵尘土从公路一端冲过来。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群剽悍的男人,大都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满面风霜,皲裂的皮肤上,眼角的皱纹里藏满了岁月的沧桑。他们大喊着,手舞足蹈,不顾一切地冲过来。
      我呆在公路中央,这时有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把我拽到路的一边,是列车长救了我。
      那一群汉子乱哄哄冲过来,我有些害怕。
      “这些人怎么回事?”我问。
      “不要紧,他们是来抢你的食物的,除此之外没有恶意。”列车长很淡定地说。
      果然,那群人像疯子一样冲过来,完全无视我和列车长的存在。他们大约有五六十人,而原本摆在那里的食物最多也就只够一个成年男子填饱肚子。于是惨烈的场面出现了,五六十个壮汉一起厮打起来,一阵阵惨叫声在空旷的公路上回荡。
      “他们是什么人?”我问列车长。
      没等到列车长的回答,从混乱的人群中被踢出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他的个子矮小,皮肤比古铜色还要深一些,头发糟乱且短,褐色的上衣,黑色的长裤沾满了尘土,鞋子是劣质的军布鞋,已经破了一个洞。
      他没有像其他被打的男人发出哼哼的声音,沉默着,沉默着,像是积蓄着力量想再次冲进混乱的人群。可是在他站起来的时候,他的身子突然倾斜栽在地上——他的腿受伤了。我注意到这个男人,因为他的背影。
      “爸!?”我不顾一切冲上去。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他的眼睛盯着那一桌食物,根本没有看我一眼。而我,用胳膊想搀扶他,看清楚了他脸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处皱纹。他有一双褐色的眼睛,短而粗的眉毛,眉骨间藏着忍耐与倔强,他的鼻梁是标准的黄种人鼻梁,他的嘴唇还是一如既往的干裂,脸庞被太阳晒得发亮。
      “爸!您看看我!我是苏徐,是您的儿子!”我喊道。
      可父亲还是对我置若罔闻,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他还在挣扎着想站起来。
      终于,在我的搀扶下,父亲又站起来,可是他立刻挣开我冲向人群,冲向那一桌食物。桌子被打翻,食物落了一地,引得更惨烈的哄抢。父亲冲进人群,跪在地上捡已经落了尘土的一小块馒头。馒头在混乱中已经被撕成了一块块。可是,其他男人见到父亲手中的馒头立刻就像发了疯似的来抢,父亲把仅有的一小块馒头死死攥在手中,蜷缩着身体任由别人拳打脚踢也不放开,也不喊疼,就忍耐着。
      我冲进那混乱的一群人中,列车长想拦我,我猛地挣脱他的肩膀。
      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为父亲做过什么,从小到大都是父亲在为我默默付出,而我未曾为他做过哪怕是一句谢谢。在表达爱意这一方面,我太像父亲了,终其一生,他未曾说过一句“我爱你,儿子”,我也从未对他说过一句“爸,您辛苦了”。所以这次我拼尽了毕生的力气,豁出自己的生命也要保护我的父亲。
      父亲的一生实在是太苦了,还没等到享福的日子就猝然离世。
      我不知道自己发疯的样子是有多么可怕,那一群男人竟然奇迹般地给我让出一条路——他们仿佛不愿意接触我。我不顾一切的用身体抱住父亲,大声嘶喊。在混乱之中,我们父子相互依偎。
      随着混乱渐渐平息,没有人再来抢父亲的馒头,他们都已经伤痕累累,几近于筋疲力尽。父亲展开蜷缩的身体,我陪着他坐在地上。
      “爸,你怎么样?有没有事?”我关切地问。
      父亲不回答我,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手中紧紧攥着的馒头上面。我以为他会吃一口,毕竟是他靠着生命抢来的。父亲一辈子都老实,不到非常时刻不跟人争抢,现在他抢到了食物,也该为自己的努力享受一下成果了。
      可是,他不吃,他看着手里的馒头傻笑,嘴里含含糊糊说着什么。我把耳朵凑过去听。
      “儿子,你不会挨饿了······”
      我瞬时泪奔。我想抱住他,可是他却在这时挣开我的手臂,挣扎着站起来。
      我看到这群为了食物而厮打的男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继续沿着公路往前走,父亲也不列外。他艰难地站起来,我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你不能跟他走。”列车长说。
      “我不管!”我吼道。
      那群男人越走越快,渐渐跑起来,父亲也慢慢加快了速度,即使在我的搀扶下可还是比其他人慢了许多——他的腿在混乱中受伤了。
      “停下来吧,爸!停下来吧,我求您了!······”我请求父亲。
      可他还是一言不发,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也许列车长说得对,我放开手,指尖滑过父亲粗糙的皮肤。
      那一群人又卷起一阵尘土,仿佛冥冥之中受到某种力量的鞭打,迫使这群人不停地往前走。
      父亲果然没有停,头也不回地追赶着前面一群人。
      我站在公路中央,看着父亲一瘸一拐的身影没入飞扬的尘土之中。“扑通”一声,我跪在地上,朝着父亲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任由泪水涌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列车长走过来搀扶我起来。
      “苏徐先生,列车将要来了。”列车长用一贯平静的口吻说。
      我回头看,一列火车不知道从哪里驶来,在沙漠化的草原上奔驰,鸣笛声由远及近传来,仍旧是旧式蒸汽火车,喷出白色的火焰。等到火车停在公路上我的面前,我惊奇地发现火车根本没有铁轨,然而我此时根本没有心情询问是什么原理。
      上了列车,那条公路,那一片沙漠草原,都开始在车窗外不急不缓地往后退。远处又有一阵飞扬的尘土,我猜是另一群男人在公路上疯了一般为了食物奔跑。我的目光呆滞着望向窗外,在想父亲走到了哪里。
      这时候列车长走过来。
      “苏徐先生,此次列车将会直达你要求的目的地,在旅途中给您带来的不便还请谅解,祝您旅途愉快!”列车长还是一如既往地礼貌,说完他双手递过来一个餐盘。
      我回过神来看着他,没有去接餐盘。
      他的眼睛已经开始透明化,接着是他的身体,从心脏开始往四肢蔓延。我还是冷眼看他,不去接餐盘,他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很快,他的身体出现半透明化。
      伴随着“咣当”一声,餐盘落在地上,他已经完全透明化——消失了。
      而我在整个过程中,注视着他的变化,既沉默又镇静,既冷酷又无情。这是我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一个人的透明化过程,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我不去捡地上的餐盘,也不想去捡落在地上的食物,不是故意浪费,而是我没有心情也没有胃口。
      于是我闭目养神,不想置理一切。不知过了多久。
      “喂?醒醒······”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吃了一惊,没有想到车上还有其他人。
      她见我醒了,凑近了说些耳语给我听,弄得我耳朵痒痒的。
      我听得真切,她是在和我说“价钱”。她是一个暗娼。
      “我不要你这种服务,你走吧。”我嗤之以鼻。
      “别这么无情嘛,这辆车上这么多人,我唯独看上了你,不觉得是一种缘分吗?”她很不客气地坐在我对面,说话间还往我这里抛了一个媚眼。
      我扭头看向窗外。窗外已经不是沙漠草原了,而是一片汪洋,一望无际。自从昨晚开始,我的手机就一直没有信号,所以在我闭目养神的这段时间里,我不知道火车行驶了多长的距离。
      “这里是大海,很漂亮吧。”女人换了一种口吻,翘起二郎腿。
      她的短裙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偷偷地往她的白皙的长腿上瞄了一眼。
      “我的父亲得了重病,我需要钱,家里就只有我这一个希望了。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做。你说,我能做什么?这世界是那么无情,我本来可以像正常的小女孩一样,读大学,交到男朋友,正常结婚,让我的爱情得到应有的尊重,可是现在呢?我出卖自己的□□换取那一点微薄的报酬,每天和自己厌恶的男人上床,在那些男人眼里,我需要的钱连他们家的手纸都不如,我就像一个投币的游戏机,只要往投币机里丢硬币,任何人都可以玩弄······”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窗外的大海,显得十分忧郁。
      “你要多少钱?”我没想到我会对一个这样的女人说出这种话,说实话,我动了恻隐之心。
      “嗯?”她很吃惊地看着我,但立刻沉默下来。
      窗外的海涛声声传进来。她低头从自己的包包里抽出一根又细又长的香烟,随后拿出一个方形的打火机,打火机很精致,就像她给自己画的妆一样精致玲珑。她点燃香烟,轻轻地嘬了一小口,缓缓吐出白色的烟。
      “哈哈哈哈······”
      她突然笑起来,随后便是狂笑。她像一个发声器,不停地大笑,身体竟因此颤抖起来,笑声尖锐又刺耳。
      “你笑什么?我只给你一些钱,不要你的‘服务’。”我疑惑地看着她。
      她笑得愈发放肆。
      “你笑什么!”我咬牙切齿。
      她停下笑,又嘬了一口香烟,故意把烟吐到我脸上。我忍不住咳嗽起来。
      “小弟弟,你太天真了。”她邪魅地说。
      我才意识到被她的话骗了。
      “那你可真是无聊。”我竭力保持镇定。
      “我才看不起这个世界呢,那些在公路上奔跑的人哪有机会像我一样这样悠游地享受生活呢?贫贱不堪的人,呵。”
      说完,女人又是一阵狂笑,她站起身来往前面车厢走,头也不回,留我一个人在车厢里发怒。没走多远,笑声渐渐消失了。
      我不去想女人是不是已经透明化消失了。我的眼睛看着车窗外一望无际的大海,感觉好空旷,突然远处掀起一阵波浪,一只蓝鲸从水中跃出,在海面上划出一道弧线,随后落入海中,激起十几米高的水花。
      而后,海面恢复平静,我觉得海面好空旷,我感觉到我的心脏开始透明化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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