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男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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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见的第四个人是一个女人。
她不漂亮，身材也不够好，妆扮也不是很出彩。如果看见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走在大街上，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肩上披着白色薄衫，脸上画着浓妆，黑黄杂糅头发胡乱扎成马尾辫，手上提着廉价的黑色包包，可能就是她。
当我赶到她的学校的时候，她还在睡觉。不是因为她太懒，而是我到的太早。
“大清早你要干嘛？就不能让我在宿舍好好地躺尸吗？”电话里传来她打哈欠的声音。
九点左右，我在她的学校里溜达，主要是等她等得无聊，就到处走走，看看风景。我已经习惯了空无一人的环境，要看的不过是一些花花草草，假山湖水。
当我走到一排柳树旁边时，我发现那里有类似水提一样的建筑，走近了才明白中间是一个人工湖。从湖开始，四周是一条环绕的小路，小路有两米宽，再往周围就是类似水堤一样的水泥墙，墙有两三米高，墙边有围栏，外加一排柳树。正东方向有一个亭子，我就坐在亭子里，倚着木柱看风吹过湖面，荡起层层波纹。
湖里面可能有鱼，我猜。
手机响了，我告诉她我的位置。几分钟后，她赶过来，一上来先把我掐得嗷嗷直叫。
“为啥不在楼下等我，让我跑到亭子这里，这多远啊！”她抱怨道。
“正好减肥咯。”我调侃。
果然祸从口出，我的胳膊已经被她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了。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哎，不管怎么样，得先请我吃饭，我这早就被你打电话吵醒，对皮肤很不好呢，这得用多少面膜才能补回来。你看，请我吃饭还算是便宜你了呢，都没有让你赔我的面膜哦。”她坏笑道。
算盘打得挺精明嘛，我只能在心里调侃一下了。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你想吃什么？”我还是倚在柱子上。
“哎哟，捡着钱了，还是中彩票了，今天这么慷慨大方，往常都是你来蹭我的饭，今天突然出手阔绰，让我有些不习惯呢。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就是想你了，想来看看你。”
“你能骗过我？我可是学过看相，就你，肯定有事。你说不说，不说我就回去了。”
“什么时候学的看相？跟谁学的？”
“你不要岔开话题！”
“吃大虾怎么样？”
“好——哎，你不要岔开话题！差点就被你绕过去了，要是被你耍了，我的老脸往哪里放啊。”
“我捡到一个公司的营业执照和账单，还给人家的时候，人家给了我一百块钱。”
我只好编了一个故事。
“真的吗？话说，去哪里吃大虾，我知道有一家特别好吃，量足份大，超级实惠。”
她相信我说的故事了，或者——她真的饿了。
我们来到她所说的餐厅，这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刚好赶上中午饭。”她边用手剥开虾壳边说。
我们吃得很饱，确实如她说的那样超级实惠。
“你快要毕业了，你不考研，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我问道。
“不知道，到时候再想呗。”她咂咂嘴。
“可是时间已经不多了，你该想一想自己的前途了，总不能老像一个小孩子。”
“你哪有资格说我，我比你大诶。”
“也就大了几个月而已，有什么不可以，我说的是正事。”
“找个工作呗。一说到找工作我就来气，前些日子我在做卖信用卡的工作时，就在大街上，一个男的缠着我要加我的微信，好可怕，我回去就把工作辞了。”
我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你找个稳妥一些的工作呗，比如当个老师，开个网店，学别人做做公众号之类的。”
“不不，我还是从事自己所学的专业好。”
“可是你找不到好工作，你又是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很危险。”
“但是我就是不想当老师之类的，太烦，大不了去找我男朋友，或者回家相亲。”
“你以为相亲就很容易吗？你不会有决定权，大多数情况就是只见了一两面就订下婚事，然后两个人凑合一辈子。”
“那我能怎么办？”
“女人一定要经济独立，那样她才能不依靠男人也能生存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一定要自己努力，向上，不要自甘堕落。”
她不说话，盯着桌上的水杯若有所思。
“不要自甘堕落！”我补充道。
“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我的未来我自己来担心！”她吼道。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震住了。她说得对，我只不过是和她同乡的一个朋友而已，哪里有资格关心人家的未来，我自己都要泥婆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对不起。最近心情确实不太好，不该把脾气都发在你身上。”她低头说。
她的手指开始变得透明，我开始慌了，我不想失去她这个朋友，我需要活着。
“没事，你说得对，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我们只是普通朋友罢了。”
我不打算对她说那个诅咒。以我的经验来看，她一定会完全透明化，这只是时间问题了。我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来找她只是为了请她留下，留在这个世界，现在看来世界对她并不怎么友好，她对这个世界也并没有太多好感。她马上就要毕业了，平时疯疯癫癫的她也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她一定是自己也想了许多，思考到崩溃，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无处可去，未来是一片迷雾，她只是在迷雾中彷徨的小女孩。
“真是个傻姑娘哦。”我笑她，试着转移话题。
“哪里傻了，你才傻呢，突然说莫名其妙的话。”她立刻又变回那个疯姑娘。
还有什么比死亡更令人担心的呢？
我笑着送她回去，时间已经是下午了。她最终也没有搞清楚我此行的目的，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在说说笑笑，漫无边际地吹牛，就算告诉她我将要死了，也只会当成一个笑话吧。
在谈笑时，我看着她，透明化进行得很慢。临别时，她突然抱住我。
“以后都要见不到你了——我毕业后要离开这座城市，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她说。
“好！”我莫名其妙地回答。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对着我笑。
“你才傻哦。”
我不回答，因为她在说完那句话后就完全透明化了。
我对着空气挥挥手。
只剩下三个人了，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就在路边的座椅上呆呆地坐着，整个世界也陪着我呆呆地坐着。原来我也是一个迷茫的小孩子。
等到黄昏降临，路灯依约亮起，我终于站起身走了。
回到学校，重新躺在自己的床上。我不知道该去向何处了。
“嘟嘟——”手机在响。
“喂？辅导员，我已经回到学校了。什么事？”
“回来了就好。我已经打过你给我的那些联系方式了，你明天来我这里一趟。”
“好。”
她不说什么事情，我也不想问。
宿舍的灯没有开，我在黑暗中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我下床，走出宿舍。莫名地，我有一种自信，有人在楼下等我。等我走下楼，确实有两个人在等我。
他们微笑着。
“我们回家吧。”男人说。
于是我把手伸过去，女人拉着我的手的一瞬间，我觉得世界变得高大了许多。准确来说，我变小了，变成了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同时天空也变得明亮起来，不再是黑夜。
“徐苏，今天学习怎么样？第一天来学校学到了什么？”男人问我。
“怎么一来就问孩子学习，孩子第一天上小学学习挺辛苦的。”女人用话怼男人。
男人让着女人，不说话了。
“你先回家吧，我带着孩子去买点菜。”女人对男人说。
男人很温顺，一个人走了。女人牵着我的手往另一个方向走。
“在学校里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呀？”女人低头问我。
“有，有一个女生，我喜欢她，虽然她有点胖，我不敢跟她说话。”我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
女人开始唠叨。我扭头去看那个男人，他孤独地走在街上，整条街都如他那么般沉默，他就是那样一个男人吧。
女人带我走到一家水果店。她问我想吃什么，要不要买点香蕉。我点了点头。
出了水果店，女人接了一个电话。
“真是的，你这个人运气还真是好，竟然遇到了老乡。好了，你先搭他们的车回去吧，我也没办法赶过去，稍后我们会坐火车回去的。”女人说完就挂了电话。
女人剥了一只香蕉给我，带我去了火车站。
“我们坐火车回家。”她说。
我跟着女人走，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用问，因为那是回家的路。
印象里我是在一片田野里下的火车，因为我在空荡荡的车上睡着了，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听见女人在和什么人交谈，我丝毫不关心，只想睡觉，醒来的时候就是村庄的麦田。女人牵着我的手走过田间小路，那时正是黄昏，有人家的烟囱里已经升起了炊烟。黄昏时候，阳光很懒，橘黄色的光把小路照得灿灿发亮。炊烟里有一种草木的清香。
到家后，女人打电话抱怨。
“你到哪里了？怎么还没回家，不是坐了顺风车吗？”
在村子北边的公路上呢，我买了一个蛋糕，给孩子吃······”
“好了好了，赶紧回来，老花不中用的钱，我煎个鸡蛋就好了。还有，孩子还是太小了，都怪你太心急让孩子上学，才五岁大上什么学，明天就跟学校里说，不让孩子去了，过几年再让孩子去上学。今天老师都说了孩子太小，怕见生人怕得很，不敢跟别的小孩说话······”
男人女人在电话里吵了几句嘴，然后挂了电话。最后还是男人妥协了。女人抱我到电视机前，打开电视让我看，嘱咐我不要乱跑，天黑了，外面有警察抓小孩子到南监狱，南监狱里有专门吃小孩的妖怪。
我装作很害怕的样子点点头。
其实我都明白，女人的唠叨，男人的沉默。
女人在厨房忙碌完陪我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男人在公路旁等人送来给我买的生日蛋糕。他们都不知道，十几年后，女人重病，从医院连夜送回家，就是在这张沙发上咽的气，而男人也是在那条公路上出的车祸当场死亡。
那天的晚饭吃得很开心，女人做了番茄炒鸡蛋，男人笨拙地把蜡烛点燃歪歪斜斜地插在蛋糕上。在这一片大地上，有无数个村庄，无数个家庭，可是能够称为家的地方，也就只有那一间小屋。小屋里的灯是昏黄的，小屋屋顶的一角在下雨天还会漏水，小屋的窗户是塑料纸糊的，一家三口睡觉的大床是凉的，唯有人心是暖的。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宿舍里还是一片黑暗，我的枕头已经湿了一大半，眼睛肿肿的，很干涩。
我的眼泪又流出来——我的世界里又少了两个人。
作者有话说第5章 男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