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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八章 天意民心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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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齐燕之的心中,林晴朗卓尔不群,傲视公卿。这是好的说法,坏里说就是自负到了一定程度。在他的记忆里,林晴朗很少对什么处罚是信服的,即便在她还是个身份低微的孩子的时候,纵然是苏长安的责罚,她多半也是不服,能够忍,却一定会找机会小小的报复回去。然而,这样的林晴朗在收到吏部罚俸降职的处罚时却一句抱怨的话都没说,默默收了文书,神色中还有几分黯然。
燕之看她这个样子,想到火烧华玉宫之后,她在成为废墟的大殿前跪了很久,心道:“看来,这一次是真的吸取教训了。”
华玉宫的悲剧起源是对一个女子的收留,通县望族宋家的一房寡妇在雨夜奔逃上山,请求华玉宫保护。至于原委,实在是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故事,少年守寡的女子被族中男子诱骗,事发后承担一切的只有女人。大户人家最好遮家丑,要她莲山投崖,她也乖顺,含泪答应。一行人押着她上了莲山,没想她找了个机会逃出,径直进了华玉宫。
至于这件事最后怎么闹到人尽皆知,没人说得明白,从宋家家规闹到通县民风,再到贞节忠义,并且犯起了旧账,当日那些将女儿藏匿在华玉宫的人家顿时千夫所指,更有严重的,受到乡里私刑,之后又有几户举家逃到神宫。总之忽然有一日,村中老老少少都上了莲山,将华玉宫围住,要她们放人。神宫早命人前往当地官府,要求官家干涉,却被通县县衙回复说“神宫之事,地方上不好管。”又说:“民怨所积,神宫也该好好反省。”求救的神官无可奈何下赶往安平见林晴朗,然而,不等晴朗手书送到,已经发生了愤怒的民众火烧神宫的惨案。那日天干风急,火起的猛,加上谁也没想到乡民真敢做出火烧神宫之事,竟没能妥善施救,以至于华玉宫被毁了大半,聚集在正殿的神官和那来求救的女子皆葬身火海。
此事一出,举国惊动。
通县之前不施救,待到出了大事知县才白了张脸,慌慌张张带着衙役去抓人。乡民见闯下大祸,一哄而散,于是又到村里去搜,一时间鸡飞狗跳,更是乱的不成话。折腾了好几天,抓了不少人,审来审去也审不出到底谁是第一个放火的,于是全部羁押在狱中。没多久,乡民们看官家弱势,便又闹事,要官府放人。通县全无想法,报到州里,林晴朗派了长史郑焕前去查问,嘱咐说——问不清放火的人,就拿领头的治罪。夜深人多,记不起谁第一个防火这是可能的,可绝不会记不清谁是领头的。
郑焕又问判什么样的刑,回答是——杀无赦。
这边郑焕到通县处理公务,林晴朗上书朝廷认罪请罚,自然有落井下石的要抓着这个错处往死里整。幸好当时廖江城用兵,平州为后方,林晴朗转运军械、筹措粮饷,事事做的漂亮,又曾经安顿过蔡萱兄妹,立了功。最重要的是吏部里也有人知道这位平州刺史昔日在忠平王府便深得苏长安宠爱,苏长安更有一次对人说林晴朗是他立朝功臣,于是上下一平均,做了轻罚。林晴朗在官场上逃过一祸,回过头来平州的乱子还得自己收拾,郑焕也是颇有历练的人,到了通县收集证据,过堂问案,又发榜文,半安抚半恐吓。不管怎么说,华玉宫,国之神宫。乡民们跟着闹事,也真没几个大胆到要触犯神灵的地步,一场大火,神官丧命,神像全毁;当时乡民们多少觉得自己占理,没往坏处想。时间长了,便有了别的闲话,尤其是邻县,也就是霞县的乡民,一山之隔,通县人靠着秋慧娘之名代代免税,自己什么好处没落着,本来就不快活。待到华玉宫事发,一个个说“还当真是烈女节妇,感情都是假的,白白得了好处。”此时,又纷纷说“扶朗几千年来从没有火烧国之神宫的道理。都要遭报应的。”就连霞县士绅,论及此事,也是偏向神宫更多——再怎么说,神宫供的是风璇女神,好端端把女神的牌位毁了,这还得了!
坊间议论一松动官家的事情也就好办了,华玉宫这件事的确让晴朗受了不小的打击,也就想起齐燕之劝她的那些话,平静心绪,仔细打理郡中事务。待到三秋,家家收粮,司曹司银各部各县上报,平州一年来风调雨顺,处处五谷丰登,就连往昔年年要赈粮的霞县也略有富余。这一下,林晴朗才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在平州为政,虽有过急之处,却也并不是真正的错。
九月里,蔡国旧地纷纷安定,朝廷将蔡国所属划分为两州——蔡州、信州。每州各辖四县,余地并入平州、元州。其后,又分解元州,所属分别归入益州、平州。合并平州四县为通、霞、宛三县,加设元县,依然为四县,但所辖之地比原先大了一倍。这一番行政变动涉及甚广,林晴朗这才真正忙起来,到了十月,居然瘦了一圈。
十月初,又将平、蔡、信三州合并为平信道,加廖江城为节度使,平信道行军总管,移都护府到蔡州州治信阳。
十月末的一天,林晴朗由在与司曹等官员讨论收税以及冬季徭役问题,下人来报说廖将军府上林娘子求见。林晴朗自廖江城接了家眷来后与他再无公务外的任何接触,只有小公子廖琴在书院旬休的时候来刺史府住过,晴朗对此无可无不可,倒是燕之十分喜欢廖琴,闲暇时指点他防身之术。晴朗虽是女子,到底是官场中人,平日往来皆为平州官员或者郡中名流,甚少和官眷结交,略微多见几面的只有郑焕的夫人。那女子豪爽正直,颇合晴朗的胃口,只到底是普通人家的主妇,两人并不能说到一块儿。如今听到廖江城的小妾跑来,倒是有些奇怪,命人安顿在后面好生招待。自己办理完公事换过女装方去见惠娘。
廖江城这两个小妾,惠娘最腼腆柔顺,见了晴朗慌忙行礼,恭恭敬敬坐在下手。说了几句话才知道这位如夫人是受命到书院看望廖琴的,顺便带了信阳时令瓜果来看望郑焕的娘子。至于来见林晴朗,则是廖江城让她给这位平州刺史送了一些礼物来——布帛钗环若干,都是昔日蔡国皇家的东西。龙源城攻克后,皇宫一小半毁于大火,剩下的,苏长安命令拆了,砖瓦分给百姓修建房屋。宫娥采女发宫外配人,妃嫔公主则送往京城,几乎全部赐给了高官贵族们。金银珠宝大半充入国库,其余的赏赐征伐蔡国的将士。廖江城得了不少赏赐,以家中没有用得着的女眷为名,让如夫人送来安平答谢空鸣山救子之情。林晴朗谦逊一番,尽皆收了,晚上拿珠宝赏玩,件件都是精品,心中倒有一点甜蜜,暗道本以为大半年过去廖江城也放下了往昔风流,这么看却还是将她放在心上。
翌日,惠娘到书院看望廖琴,晴朗将郑焕请来,所得之物送了不少给他娘子。又笑着说你这旧主实在大方,皇帝不是才赐了他不少美人,怎就不留着给爱妾添妆。郑焕一颤,回答说将军不好女色,听说赐下的美人都配给了麾下将士。晴朗微微笑着,心道“恐怕不是不好女色,而是苏长安太没品味,选的都是不上品的。”又闲聊了几句,郑焕忽然道:“大人,既然到了征调徭役的时候,是不是应该重修华玉宫?”
晴朗脸色顿变,沉默许久方道:“自然应该,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说神宫重的是神性,如今毁于大火,百姓对神灵没有了敬畏之心,修建起来也是空壳子。
郑焕点头称是,心中却不小的疑惑,暗道听这口气难道还会发生什么“是时候”的事情么。或许是读出他的疑惑,那人轻笑一声:“要装神弄鬼,有什么难的?”
留国在战场上高奏凯歌的时候,东赵的用兵却遭到了挫折。差不多就是廖江城攻入龙源城的日子,东赵在魏国长门关遭遇了进军以来最惨痛的失败。十月,留国分解蔡国领地,廖江城受封行军总管,而东赵大将端木谢重伤未愈,诚恐诚惶跪在殿下请罪。八万兵马,一半折损于魏国国内,丢盔弃甲仓皇奔逃,居然一日一夜逃出两百多里。起先夺取的城池也相继失守,直退到虞州城才勉强控制住。
留国在战场上高奏凯歌的时候,东赵的用兵却遭到了挫折。差不多就是廖江城攻入龙源城的日子,东赵在魏国长门关遭遇了进军以来最惨痛的失败。十月,留国分解蔡国领地,廖江城受封行军总管,而东赵大将端木谢重伤未愈,诚恐诚惶跪在殿下请罪。八万兵马,一半折损于魏国国内,丢盔弃甲仓皇奔逃,居然一日一夜逃出两百多里。起先夺取的城池也相继失守,直退到虞州城才勉强控制住。
这场狼狈至极的败退中只有一支军队保持了荣誉,那就是虞州城的五千守军。他们在大军仓皇逃离后于数倍于己的敌人面前勇敢迎战,守住了虞州,使大军避免了继续被追击,更保住了虞州而后八座城市,使得东赵这一次不至于颗粒无收。而建立荣誉的将领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名叫司徒清——陈国外戚,逸州公主陈梦茵的姨表兄长。
端木谢这一次败的太过凄惨,为了夺取陈国精挑细选出来的八万精兵返回故国的不到一半,就连这位主将也受了伤,丢盔弃甲狼狈奔逃。不过,赵元戎并没有苛责这名败将,反而安抚了一番,让他安心休养,至于兵败——胜败兵家常事,下次重来就行了。端木谢感恩戴德之余不忘推荐司徒清,上表为他请功,言辞之间颇多溢美之词,陈赞他——风韵湛然,兵法娴熟,才学不让廖云骑。廖云骑,就是廖江城,与东赵相对时官职是云骑将军,东赵人多用此称之。
赵元戎闻说后大喜,当即命宣召司徒清入京觐见。转到内宫,元妃陈梦茵立刻来求见,言语之间提到司徒清。皇帝也高兴,说爱妃你给了朕一个出色的人,朕一定会给他重重赏赐。这位元妃年方十六,异常美丽且精通古筝,赵元戎自得了她宠爱非常,十日内总有过半时间宿在她那里。陈梦茵此时已有身孕,赵元戎更是欢喜,对她百依百顺,连带陈国那些皇子皇孙也格外优待。将她的小弟封为公爵,将其姐许配宗室豫江王,其母舅得了个中书省高官,一门宗族显赫不逊往昔。他对亡国贵胄如此重用,自然引起朝臣不安,数月来赵元戎收了不少规劝的折子,而当面劝谏的也不在少数,早就憋闷得狠。司徒清这次立功,赵元戎大有对方代自己扬眉吐气的快感,恨不得立刻将那群絮絮叨叨的家伙宣进来,指着鼻子说:“看到没有,看到没有,朕选的人到底有什么不好的?”
陈梦茵贴在他身边,娇滴滴的问司徒清的功业,说了一会儿轻笑道:“司徒十二三岁就有盛名,就连清河王都对他称赞有加。”她说的清河王是陈国名将,只可惜壮年亡故,时人皆说若是清河王仍在,陈国必不至于覆亡。说到这里美人含愁,过了许久才道:“陛下要怎么赏赐?”赵元戎想了想说了个官职,陈梦茵并不答话,皇帝搂着她说难道美人不满意?得来一声叹息:“陛下厚爱,臣妾等亡国之奴,哪里敢说不满意。只不过臣妾想到昔日父亲曾许诺司徒清,待他首立军功之时,便是列土封侯之日,难免感慨。”
元戎爱极了她这小小心计的撒娇模样,抱紧了大笑道:“好好,不就是一个侯爵么,朕给他。”
翌日果然下诏册封司徒清定安侯,此时这个年轻人尚未进京。诏令一下,臣子们自然又是一阵议论,只不过司徒清的确建立了功业,倒也不好反对。只有沈慕岚特意进宫,提出反对,理由很明确——亡国贵胄不可不防,陛下如此重用他们,就没想过他们都是对赵存有恨意的么?
元戎大笑着拍她的背说爱卿怎么也小心眼起来了,朕以挚诚之心相待,难道他们不会被感化?
沈慕岚心想陛下您什么时候变成仁德君子了,没有元妃美色在前您也至诚之心?平陈后一口气杀了陈国皇帝、太子、皇子十余人,外加宗室若干,而且都是斩草除根的手段,那会儿怎么就不至诚了呢?想到这里,用玩笑的口吻暗示说陛下您是不是禁不住元妃眼泪才如此的,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陛下可要小心哦。
元戎笑着说你别学那些道貌岸然的样子,朕不会重蹈那些因美人误国的覆辙,朕重用司徒清乃是量才适用,卿难道没看到连端木谢这样的宿将都称他有廖云骑才干。
沈慕岚淡淡一笑:“但愿定安侯也有廖云骑的纯善。”
这番对话也不知怎么传到了后宫,有一日元戎与陈梦茵调笑之时,美人忽然间落下泪来。元戎惊问其故,对答说:“妾听说陛下让司徒封侯一事受到众多朝臣的反对,甚至还有跟到后宫来烦扰陛下的……”
元戎顿时变了脸,冷冷道:“你后宫中人,过问这些朝政做什么?”
陈梦茵忙跪倒,哭泣道:“不是妾过问朝政。只是前日妾的姐姐进宫时提到的,妾想到陛下对妾已经如此疼爱,对我们这些亡国之奴已经如此仁善,我们没能报答陛下,却让陛下受到困扰,妾实在是惭愧……妾何德何能,竟受陛下如此疼爱。”
元戎顿时大喜,将她抱起安抚,还说你正怀着朕的骨肉,怎么能匍匐在冰冷的地上呢?此后,更觉得元妃明理可疼,宠爱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