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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八章 天意民意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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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国的传统,十一月要进行官员考核,一层层论述下属一年来的政绩、品德、官声等多个方面。而且还不是一个人说了算,上下考核要经过三级,但凡五品以上,均要送到吏部,综合评定后或升或降。林晴朗所辖平州,全部人口不过七八万,是小州,位在正五品上。正好轮到送吏部,也就自然在吏部评定完毕后送皇帝批阅的官员名单里。苏长安饶有兴味的专把她的三份评定都挑选出来认真看完,一好一坏一中庸,吏部最终评定是中等,不赏不罚,继续留职察看。苏长安看完第一份,皱着眉头对侍奉在侧的吏部尚书说:“一味斥责,只能看到过失却看不到成绩,这样的官员不能用了。”吏部尚书立刻记下,一个高官的命运就此决定了,当然立刻抹去官职不可能,但是降职调离是一定的,谁让他招惹皇帝的金口玉言呢。再换过一本,看着看着笑了起来,吏部尚书瞟一眼字迹认出是廖江城,心想这下总好了吧,再也不是只见过失不见优点了吧。
“廖江城对林刺史评价不低。”
做臣子连忙应和,补充说岂止是评价不低,就连通县民变之事,廖将军也自陈过失。苏长安还是笑,提笔批了一行字说把这个送去信阳,这是朕对他的训诫。数日后,皇帝朱笔点批的折子送到了信阳,廖江城看一眼就变了脸色。
批示只有七个字——英雄难过美人关。
林晴朗此时又恢复到了游刃有余的工作状态,对于官员考核倒也不是很担心,有一次还对齐燕之说——一罪不二罚,除此之外也没有能被非议的地方了。原本也没指望第一年就入上等,在平州的任期还有两年呢。此时她忙于人才举荐的工作,扶朗自民丰王朝后期开始推行科举,只不过推行不久便开始天下大乱,此后各国根据皇帝自己的爱好选用取士制度,其中使用最广的还是举荐制。各地官员每隔几年挑选郡中三类人物呈送朝廷,分别是——孝顺端正、清白美名和才学渊博。八月里,苏长安下旨甄选人才,于是各地又开始忙碌着检点郡中人物,希望能够从自己手上送出个国之栋梁,更重要的是送出将来能在朝廷上相互依仗的人。至于科举,留国已将近十年没有举行过公平的针对所有人的科考了。
平州是中州名城,加上青峰书院,推举出色的人才并不困难。州府官员中有专门负责这一部分的,再经过长史复核,最后由州刺史上报。虽说是量才适用,不分贵贱,实际上能够被推荐到京中的八九成都是名门贵族的子弟。平州望族,首推刘与宋,子弟多为蔡国官员,而今换了天下,照样登堂入室。其中,宋氏有女为蔡国皇后,生公主蔡瑶,而今在留国后宫册封贤妃。苏长安自然知道这位信阳公主是个冒牌货,不过真真假假无非如此,这位本来姓宋的女子也是不逊色于信阳公主的美人,苏长安看得顺眼,乐得顺水推舟。新任的这个贤妃本来就是皇后的侄女,平州宋家小姐,她其实也就是在来平州投奔族人的路上遇到蔡萱。
蔡国内乱,宋家受损不轻,皇后宋氏和担任礼部、刑部尚书的两名高官均被杀害,其后又有与叛军激战之中战死的两州刺史。正当这种困难的情况下,蔡瑶入宫反而让这个家族有了复兴的希望。这次举荐,两族皆有子弟入选,尤其是宋家被选送了三人。上京之前,林晴朗循例于州府宴请“国之俊彦”,酒过三巡,晴朗退席,没多会此次举荐上京的宋家子弟求见。那青年不过二十多岁,举的是才学渊博,见了林晴朗倒头便拜,说是代姨母谢林大人照顾之恩。晴朗从容应答,对方介绍说不日前他的父亲上京见到了姨母,贤妃娘娘一切安好,言语间提起林大人,颇为感慨,特地托他代为拜谢。晴朗谦逊一番,又做鼓励,待到此人告退,她转过身笑吟吟道:“燕之,我的手段还没不错吧。”
齐燕之苦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正色道:“宛然见到了昔日掌管忠平王府的晚香姑娘。”
不出意料,晴朗一个大大的白眼丢过去:“再叫这两个字给你一顿棍子。”
燕之笑了起来:“为什么那么讨厌呢?”或许是此时的气氛很好,燕之也轻松起来,说着平时不会说的玩笑话。
“俗气到了极点。”
“皇帝若是知道了会生气的。”
晴朗又翻了个白眼——燕之说得不错,晚香这个名字是苏长安起的。那个时候她只有九苏,在王府总管的带领下入深深庭院,走入栀子花和芙蓉华次第开放的王府西苑,在开窗临水的房中见到面色苍白的少年。
“将来你就伺候公子。”
她盈盈拜倒,娇声见礼。
那是十二岁的苏长安,只因为初见他时斜阳向晚,栀子花飘,她从此从林秀娘改名“晚香”。她从十四岁后就开始讨厌这个名字,一直到苏长安起兵前夕,她才提出要恢复本名。苏长安看了看她,淡淡道:“那是本王赐给你的名。”那时她没有再说什么,又过了一些日子,苏长安忽然对她说“等卿离开忠平王府的时候,本王会另赐你姓名。”
离开京城后,晴朗很少回忆往事,却因为燕之的一句玩笑而想了很多,忍不住又丢了个白眼过去。却见齐燕之望着窗外神情恍惚,忽然起了一点温柔,低声道:“燕之在想念京城了么。”
“是啊——”下意识的说了两个字,然后,燕之好像被自己吓到一样跳了一下。她有点奇怪不过没有追问,反而笑吟吟道:“在担心什么呢?难道是担心蔡瑶会给皇帝带来麻烦?”
在把蔡瑶抓回来摊牌之后,她对这个假冒公主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一本正经得照顾起来,而且照顾得无微不至。更将苏长安的性情爱好,以及后妃们的家世来历等等逐一介绍,认真的好像送亲妹妹进宫。先冷后热,加上曾经被逼到几乎崩溃,蔡瑶前往京城的时候已经彻底被林晴朗收服。只是让燕之不安的是她上京的那天,晴朗望着远去的车马,忽然笑吟吟的说了一句:“皇后的日子恐怕不会那么好过了……”
虽然这样担心,但即使晴朗主动提起蔡瑶,他也不会愚蠢到真地去问出“你要和皇后过不去”这样的问题。可也一下子找不到回答的话,努力的想了半天,忽然想到一件事——
“霞县的秋娘泉忽然变黑了……”这是前两天他在茶楼听到的逸闻,说是霞县名泉村的秋娘泉的水某一天忽然变得黑乎乎的还散发恶臭,完全不能用了。
林晴朗的眼睛忽然变亮了,一把抓住他的手:“燕之,机会来了,看来天意是在我这一边的啊——”
秋娘泉,顾名思义,与秋慧娘有关,至于为什么生活在通县的秋慧娘会在霞县留下古迹,没人弄得清。流传最广是这样一个故事,说民丰年间平州大旱,旱到土地龟裂,颗粒无收,就连人畜饮水都不能保证。霞县某村落有人家生姐弟三人,母亲重病,可村里唯一能找到的水就是村头池塘下的一点点小积水,肮脏不堪。这家的长女带着弟弟们在山边挖掘,挖了很多天都不见一滴水,乡民们也嘲笑他们。一天晚上,又去挖掘,到处都是干涸的土地,长女伤心母亲和乡民,跪地大哭,请求上苍的垂怜,又说“我听说上古求雨要用人牲祭祀,今天就让我用性命来祭祀吧,请女神哀怜平州百姓。”说完,撞山求死。便在那个时候,忽见一美貌女子在前,向他们招手,几人好奇跟上,女子走到一处突出的石壁前指了指地下,忽然消失。姐弟惊讶不已,便在女子指点的地方挖掘,没几锄头,清泉涌出,水清味甘、长流不涸。他们的母亲因此得救,全村百姓也有了饮水来源。不久后,天降甘霖,平州旱止。村民将泉水涌出的地方砌了一下,因为挖出水源的姐弟们提到夜中奇遇,描述女子形容举止,村中有博学之士说“这不正是秋慧娘么?”于是人们都说是那少女至孝感天,秋慧娘——也就是风璇女神下凡指点。便将那个泉水命名为“秋娘泉”,此后数百年,泉水长流,大旱不绝,不知道多少文人在此流连,歌咏连篇。
秋娘泉冒出黑水后不久,平州地方到处都开始流传这样的说法——通县火烧神宫,惹怒了秋慧娘,故而降罪平州。更有说,女神震怒不会只有这一件事,接下来一定会有更多可怕的事情,如此想来,一定是女神也以为华玉宫的做法是对的。要不然,做什么不一个雷劈了剩下神官们居住的神宫偏殿,而要示威于百姓呢?
这些传言来势汹汹,版本越来越多,更有人翻出县志,指出某某年谁在华玉宫对着女神神像说了轻薄话,此后招来什么养什么样的大祸。说得有鼻子有眼,这一下,平州又是民心动荡。最不乐意的当然是霞县人——邻县捣乱,祸及无辜。明泉村乃是宋家祖居所在,平日里颇为邑内由此名物得意,更觉得自己这一族得以兴盛,必与秋娘泉有关,人杰地灵,两相映衬。蔡国内乱,宋家受创不浅,好容易进了蔡瑶,喘了口气,又出了这样大凶征兆。宋家的族长越想越怒,一道折子递上京城——刘氏纵族人行凶,不敬神明,不服法纪,为平州惹祸,请尽诛相关人等平息秋慧娘英灵。
于是,某一日林晴朗得意洋洋对郑焕摇着手指说:“看到没有,看到没有,我早说了,装神弄鬼还不容易么?”
郑焕连连点头,晴朗一听到秋娘泉之事,当即眉花眼笑,叫了州府相关职司心腹,令他们派人四下散布“火烧神宫惹怒神灵,秋慧娘将降祸平州”的传言。且让人把库房里积了厚厚一层灰的地方志翻出来,专挑似是而非的编造了往外做案例。不出一旬果然四下皆传,人心惶惶。
郑焕说大人这番做法极好,不过后面怎么办,继续人心惶惶下去也怕引起民变啊。晴朗笑道:“废话,当然不能这样一丢。”于是一番吩咐,官员们连连点头,第二天又是一群人四下散布信息。这一次的方向和上一回略有了点不同,恐吓之外还多了——如何解难。无非是秋慧娘托梦,横眉竖眼的指责平州百姓,要他们立刻重修神宫等等。又传了一旬,平州刺史府才下令在冬季征调民夫整修华玉宫——是整修,不是重建。把那些烧毁不严重的整理翻修一下,弄到能见人为之。最要紧的当然是找一个还算气派损失也不太严重的当做临时正殿,重新树立上神主牌位。
这件事在十一月末完成,林晴朗参加了重上神位的仪式,华玉宫高位神官损失殆尽,在劫后余生的神官中选择资历最长的那个主持日常事务,至于上神位的仪式则由京城来的大神官主持。仪式非常朴素,但庄严神圣,在一片废墟之上,大神官捧着风璇女神的神位缓缓行进,女神官们例队于后,轻轻歌咏着颂神的祝词,此时平州已进入寒冬,银装素裹,掩盖了遍地焦黑。
林晴朗一身朝服,上香时候正小雪霏霏,行动处风掀衣角,神色肃穆而不减风华,见到的人都忍不住暗赞一声——神仙风度,画里人物。
说来也奇怪,神位重立后不过五六天,秋娘泉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澈甘甜。于是平州议论从华玉宫被毁时的两派对立,清一色偏向了神宫,也偏向了州衙。
平州官员也被这戏剧性的一幕惊住了,连连说“天意天意,果然神明在上。”
晴朗也连连点头,附和着赞美。等回了后堂,齐燕之也来恭喜,她大大地翻了个白眼说:“你也以为这是凑巧?”
燕之大惊:“难道是大人做了手脚?”
林晴朗“呸”了一声,皱眉道:“你们都是怎么看县志的?哪里是什么凑巧,是我和神官算了许久算准的日子。”
燕之更惊,她淡淡笑了:“霞县另有两处历史悠久的名泉,都发生过涌黑水,均历时一个半月自然恢复。每次涌黑水间隔百年乃至数百年不等。这三处泉水都发源于明霞山,所以我推测秋娘泉的涌黑水与其他两处一样,也应该在一个半月内恢复。”
“这可真是奇怪,怎么会忽涌黑水?”
“这我可不知道,此事可用即可。至于原委,还是让青峰书院的才子们去探究吧。”
华玉宫重开之后,便迎来了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
十一月最后一天,林晴朗收到吏部公文——着平州刺史林晴朗上京述职,即日出发,年前抵达。
晴朗收了公文眉眼弯弯,当即唤来属官们吩咐了州务,然后叫来齐燕之,笑吟吟道:“收拾东西,我们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