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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三十五 ...

  •   在这之后的几日光阴,看似也都平静自如地度过。小庭院里的生活,由黎青和江昔玉达成了一种诡谲的平衡,谁都摒着一口气在维持。愈是和谐,愈有大厦将倾之意。而她们共居的时日至此也才不过月余。

      江昔玉不是不能察觉到这危险的氛围,自始至终她都拥有着患得患失的恐惧,在这夺魄般的恐惧萦绕周身之时,唯一能带她抽离出去的只有经过烟枪游离进身的那一缕缕缭绕的香甜,那香甜引她进入绝无仅有的虚无安宁。她坐拥许多人不敢奢求的一切,却以为自己毕生至此都在受所有事情的折磨,就像人世间未曾拥有她所有之物的那些人对此的孽欲,饱受妄想的利刃摧残。

      反思自己习惯性的仰视,分析二人之间隐形的不平等的开端,在于第一眼时,还未长成的,青涩的她,被黎青当时夺目的成熟的女性魅力而击溃,就算自己已经迈入三十岁,这一层阶梯也再也无法打破。一瞬间的爱造成了她一生的底色都由憎恨染就而成,她的爱在萌芽之际被嫉妒的天性所催生。只需一瞬,即可奠定了她一生的命运。如果没有那一瞬停留,她或许会过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那时候撩拨起她少女心弦的是那抹红唇的颜色,还是一弯轻易而荡漾的眼波,或是那从始至终幽幽萦绕在鼻息间的飘渺香气?江昔玉早已分不清。

      黎青近日赴王太太牌约意外的勤,并不是避着江昔玉,回回二人都是一起的。江昔玉对此本就乐此不疲,她爱看黎青同人交际时候的模样,一言一行自如得让人羡慕不说,每每出门她都细心妆点自己——这倒不是江昔玉嫌弃黎青平时素净,而是她更爱这盛目的光彩,灯光辉映在黎青耳畔发髻的珠宝间,点亮出略显黯然之意的面容,多出一些生机来。这样,江昔玉便能将未来肖想想久一些。

      王太太宅中新置的棋牌室临近宅中花园,四通的黄花梨雕花窗,天气好了便皆半敞着,春梅谢了,梨花又开,正好有一沾园中春色之便。

      今日午后才下过雨,因而来的人不多,只开了两桌消遣都得算上拉下江昔玉凑数,同桌的有王太太自然不说,还有便是王司令族弟的太太。与这位太太做了这许久牌友,因那位王家族弟行七,平日里都随着旁人七太太七太太的叫,今日才得知她本姓许,与黎青、王太太一样,都是北平人。

      江昔玉是先察觉出异端的,她坐在七太太对家位置,却见对方出牌间隙总是悄悄瞟上黎青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黎青虽碍着方位之别,可是不是傻子,三两回后也觉上不自在,却又不好发作。

      王太太忽提道:“最近你们谁见到小阮了,得有半个月没露面罢?”

      场上和张易臣太太阮氏关系最好的便是七太太,此话一出明着是问她的,七太太神色复杂道:“好像是张老夫人病了,她有孝心,亲身侍奉着呢。”

      王太太一副很惊讶的样子:“呀,张老夫人身子一向是好,怎么就病了?现在哪家医院?我该去探望的。”七太太只道:“这我倒没听闻,许是在家休养。”

      王太太摸过一张牌,想起什么似的,忽道:“黎老板从前在上海和老夫人就很亲,要方便的话,择个时日我俩结伴同去罢。老夫人向来疼小阮的,到了亲自侍奉这份上,还怕不见得是什么小病小疾。”

      黎青点点头,算是默认。江昔玉不喜欢这种感受,她过分敏感的眼中黎青对他人轻置的顺从,就像一道嘲讽的抓痕正朝她脸上抓下,自己上蹿下跳般的可笑,以及付出不厌其烦的隐忍,在别人眼中便是诸多轻如鸿毛的小事。

      这一方牌桌上除了王太太这东道主,余下三人今日都有几分心不在焉的,摸牌间谈话也少,这下好歹由张老夫人勾起了话引子,门口忽来了人,眼看他进门熟络地绕到王太太身后便看起了牌,不是王弗迪又是谁?

      王太太忙笑道:“一天到晚的不找家,今儿怎么知道这时候回来?”

      王弗迪殷勤似的给母亲捏上了肩,笑道:“我这不是想您了。”

      王太太没好气凭虚白他一眼,头也不转拍掉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才道:“我可听人说,你最近三天两头往警局跑,你可安点分寸,别有什么太过的,否则你爸那一把年纪——”

      邻桌一位先生本就竖着耳朵,此时总算找着机会,只道:“太太您可误会了,小迪那是正经应酬——武汉新调来位局长,最近可有的忙的。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到地下党头上,说是这半个月逮住的人连班房都要放置不下了。”

      七太太补道:“是了,新局长,就是小阮的那位舅舅嘛!”

      江昔玉闻言,霎时愣了愣,一时间想起什么。她知道钱世宇那厮最近撩扯到了张易臣的夫人阮氏,才有了几日前那样大放阙词的气势。她知晓此时并非偶然,而是和黎青同居,与钱世宇断联的那段时间,因一次口角自他口中亲口说的。江昔玉原是无所谓之态,只是这样与曹钰垤被捕便大体说的通了。许是在二人交往期间自己与曹钰垤诸事,钱世宇嘴上不敢发作,心里却记恨上,这回借阮氏之口寻了力量出手。她倒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不过是男人之间争风吃醋结下的苦果,与黎青那日莽撞前往去寻李小姿,以及收留所谓“地下党”的孩子并无直接关系。

      这时,江昔玉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可笑,她从一丝一毫里捕捉关于黎青的种种,哪怕黎青此时就在她身旁。不,尽管如此,实际她觉得,黎青离她很远很远,二人之间被一道近似天堑的裂痕隔开,漫长的时光中只有几个瞬间她们才会贴的很近。她没有爱过别人,于是乎不禁去想,别人的爱也是这样么?她的年龄成熟,在某些层面却又始终与少女时期无异。她分明已经爱了许久的人,却仍琢磨不透什么是爱。爱如果是心甘情愿付诸一人,那么她这就不算爱,她的付出是需要回报的,她需要陪伴,需要专注,只属于她一人的独有。那性便是爱么?可她对任何人都未曾有过强烈的性渴望,也并不觉得这是必须,江昔玉能感受到在这一点上,黎青和自己是一样的。

      而细究自己对黎青的感受,就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而言,她能明确感受到一股由胸腔涌起,再从大臂蔓延到手心的强烈力量的流动,这是她的爱最质朴的显现点。这股力量的缠绕推着她去做下这许多事,催动她去付出,去索取。

      待到散场,王太太留大家吃饭,江昔玉先找了借口为二人推脱。实则黎青身孕在身,多有忌口,已许久不外食。王太太本就是爽快人,也不再多留。

      二人才走出棋牌室几步,王弗迪却追到二人面前,先是递出三张票,江昔玉困惑地看他一眼,黎青是接也不是推也不是,他却道:“这回定请薛太太捧场指点。我投资的一部新式话剧,自剧本起皆是新编,票是首演场包房位置,江小姐,和薛太太身边那位妹妹,一齐来是最好的。”

      黎青对这仍为“薛太太”的称呼而起了一身寒意,她如今与薛云生分居不久,外人并不知。只是这称呼如烙印刺痛,想除去并不易,她也只能忍受。黎青接过票,只道:“捧场有力,指点却不敢。”

      “您谦虚。”王弗迪并未留过多言语,转身又回了棋牌室去。

      黎青握着剧票,江昔玉不由得瞥上一眼,不满道:“这人古怪,不送票给薛云生,送到你手上。且不说刚才屋内不送,偏偏等人走远才来。”

      黎青也觉得怪想。自己与王弗迪并不熟络,年龄相距又大,唯一亲近些的交集,还是之前借他便车去接何向鸿下学。她盯着手中的三张票,心想难为他竟然还记得仅一面之缘的何向鸿,更觉得有不对之处,却也难纠其错。

      回到家中,黎青整个人便直往暖炉旁那张侧榻上送,江昔玉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并不烫。黎青只道:“我没事,只是有些冷。”

      江昔玉扭头便出了厢房,不过一会儿便取来一只汤婆子,先塞到黎青手里,又出去端来热茶姜汤,一一在榻上那方小桌铺摆好。这毫不像她的一举一动,倒叫黎青有些忍俊不禁了,她端起姜汤饮了一口,只道:“劳你这般,是故意施计让我无可偿还。”

      江昔玉并不放在心上,只静静地望着黎青,这是二人相处时她贯有的姿态:微倾着脸,眼里盛着熠熠清辉,像在阅读似的,久了便让人心头发热。这样强烈的祈望让黎青愿意为之停留。正因如此,黎青总觉得,她们或许并非是相爱的两个人,而是一个投以期待,另一个愿与之回应的简单质朴的关系,这何尝不是一种情感。要她说自己爱一个人,她倒真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对自己的人生抱有一知半解的认知,却在这点上很清楚——自己从未爱上过任何人。

      “曹钰垤的事,你不要管。王家那位小的,以后也少接近,愈是混乱,愈在暗中牵连更多人,牵连的多了,要偿的债那才叫做真还不清。”

      黎青闻言,不但没有生气,瞭她一眼笑道:“能说出这番话,我才觉到,你是真长大了。”这话是真,在黎青眼中,她始终觉得江昔玉便是十八岁时那副天真中暗带心思的模样,叫人忍不住怜惜,却又无可奈何。“你说,我们怎么就这样长大了。我最常想起的,却仍是那几年,或许我一生中最风光的便是那些日子了罢?”

      江昔玉并不劝慰,反而暗暗点头。换做从前的她,定会无序反驳。如今她想起自己参与了那其中,便只有一股油然而起的安心。

      “那时候的我,却急着要逃离,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害怕许多事,我说不出口。我怕苦,怕累,怕孑然一身,怕不安定。受人群追捧,被那样多人爱着,又有什么用?自己恨自己......等逃脱出来又发现,那时竟是最好的处境,是不是很可笑?这些话我说给别人听,他们永远也不懂,你是一同经历的,昔玉,你会不会懂?”

      黎青忽沉浸到谈话之中。这或许是二人之间,第一次这样交换彼此平静的情绪,深入亲密地谈到这些她藏在心底,从未与外人语的话题——以这顺水推舟般自如的代入。她问出了究极保留的那个问题:

      “其实那时候我就想过,你对我......这些,也是因为恨自己么?”

      江昔玉闻声无言,不由自主红了眼眶。她垂眸躲避来自黎青真切近似逼问的眼,心间立起的无形壁垒再也无法稳固地轰然倒下,将自己包裹着的锐利之势无声颓去。等她再度抬眼时,黎青似乎终于看清,那双似水似雾是眼眸中,一直以来所遮盖的,竟是更深一层叫人解不透的淡淡悲意。

  •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不知道是最近的第几次彻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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