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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三十四 ...

  •     春泥湿润,街路上车人所过之处辙痕延绵交错,沿着那道新痕望去,汽车玻璃窗内是一张面如寒潭的沉静着的女人的脸——黎青看似在想什么,她也确实在想。一时间,无数张面孔浮现在她眼前,那些在她生命中经历的人和事,随着时间的推移,颜色只有更重更深,从未有减淡的时候。

      黎青从前琢磨不清楚,以为自己本心之中,对一切人与事并不上心。这些年她才知道,自己其实颇有救世主的心理,或许是天生的自负使然,总觉有光辉去普及所有人。无论是一直以来对待江昔玉做法,包括她看似于情于理的接收何向鸿,抑或是眼下她提出要去探望曹钰垤。她不愿意承认,可也无法改变,归根结底是上位者对于下位者的怜悯、或者是某种可笑的责任感——这能将她置身于高位。在许多关系中,哪怕看似她有诸多无可奈何,她却从来都不是被动的。心底力量使然,她永远不会将自己置于被动之中,这对他人而言是一种残忍。

      而江昔玉则坚信,能意识到这种残忍的只有她。她对这残忍的追随与向往,颇有飞蛾扑火之感。她想,自己爱上黎青,或许正是因为迷恋这样的刺痛,这刺痛远过于身体上的伤痛,某种程度上竟也是一剂治病的良方。偏执让她愈是要抉择艰难的道路去走。

      车在巷口停下,石阶湿滑,江昔玉欲上前搀住黎青,黎青却顺势摆手拒了。江昔玉悻悻地先一步进了巷口,敲响第二户人家的门。曹钰垤原先与戏班子同住,江昔玉接送他几次过后便嫌那地方吵闹,另给他寻的这处清净住所。只是搬过来第一天,正是她在戏院后台与黎青重逢的日子,便再也没来过此处。

      宅院虽小,重在这样好的地段里能得一份清净。过了许久,院内才出声响,是个孩子的声音:“哪位?”

      江昔玉不耐烦地上前再扣门锁,门后才探出一个小孩脑袋来,这便是一直跟在曹钰垤身边的那个崔万。见是她们二人,忙把门敞开:“江小姐!黎老板!”只见他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一番,迎人进了院门,忽地噗通一声跪倒在江昔玉面前,呼道:“江小姐!您可一定要救救钰哥儿啊!”

      黎青忙上前去要将崔万扶起,崔万抬头,片刻光景竟是涕泪纵横。江昔玉不明所以,并不十分在意,心里却怨他这一出动静别惊吓到黎青才是,又后悔今日这一趟。黎青却道:“小曹老板怎么了?”

      “您有所不知,前些日子下戏路上,钰哥儿迎面逢得一队带着家伙的警员,二话不说把人押了去。我原想寻江小姐,却不知江小姐新居何处,只能一味苦等了半个月。前日夜半听见门外动静,开门却见钰哥儿一身是伤被抛在门口......身上哪还有一处是好的!”崔万说至此,豆大的泪珠又滚落几颗,“我,我才知道,警察局接到检举,说钰哥儿是地下党,有通异党之嫌,这才抓去审问。可钰哥儿哪是这样的人!怎么会......”

      “我救不了。”江昔玉语气平淡,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地上的崔万,冷淡又漠然。

      而黎青却被这话惊起一身冷汗,虽说自己并不亲身而为,唯一有这甩不掉干系的只有收留了“地下党”家属的她,而那日她去寻李小姿的半途,偏偏是江昔玉派了曹钰垤半路将他截住。这一切若都在人眼线里......她回身望向江昔玉,满面惊恐之色,江昔玉为救她想出的两全计谋,竟是推出一个无辜之人登台表演。一时间,她为自己当时去寻李小姿的愚钝行动而懊悔——明知她身份特殊,自己也早就预感出不详征兆,为何还是前去落得暗中人的眼中钉。

      黎青匆忙起身进屋去一探,满屋子草药的清苦味扑面而来。她越过屏风行至榻前,却见一副骷髅般的身躯仰卧着,双眼触及时,她才辨认出这是曹钰垤。原先桃花般娇美灵动的面容,竟能惨白得如同死尸怖人,面子中更是多了一道尚未完全结痂的深深疤痕。随后而入的江昔玉也为之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曹钰垤见到来者,第一时间竟是伸手遮住自己的面容,他透过指缝见到江昔玉,心头一阵刺痛,慌乱间喉中发出嘶哑之声:“崔万!崔万!江小姐,黎老板...你们快走罢!”

      黎青料想起眼前的他是因自己而成了这幅模样,一时悲从中来,俯身至榻前,无声落下两行眼泪。曹钰垤看向她,渐渐镇定下来,可仍不敢再看江昔玉一眼,一旁崔万识得他心意,凑到江昔玉面前:“江小姐......”江昔玉倒也很快会意,随崔万退至屋外。她不是不知道曹钰垤对她的那几分情爱,可从头到尾的一厢情愿,实在无法令她有多少感触。她捧上曹钰垤,也不过是为了时隔多年在武汉出现在黎青面前时,给她造成那么一丝触动。

      屋内黎青与曹钰垤二人,相顾无言许久,等黎青泪流尽了,才道:“谁想我此生未负过什么人,却负了你。你不知,让你遭这一劫,是因为——”

      曹钰垤缓缓摇头,打断了这番话:“事已自此,已不需要什么原由了,在那些大人物前,我不过一个小戏子,本就如草芥,如蒲柳,莫须有的罪名应有尽有,怎么能怪黎老板?”

      黎青想他原如清泉流水般动听的嗓子喑哑成这般,又是止不住的流泪,这本就是故人之徒,她心中苦涩难盖,强忍道:“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怎么又将你放了出来?”

      “说来奇怪,那日逢上张少将来狱巡查,见着我问询了一番便叫警局放了人。只可惜我身子如今这般,还没能上门拜谢。”

      曹钰垤自是不知其中原由的,黎青却清楚,机缘巧合,竟是张易臣念着昔日旧情,救下周稔水这仅一个徒儿。

      黎青上前握住他干瘦冰凉的手,腕上斑驳的血痕凝结成块,粗粝如磨石。不久前,她将自己的玉环送进到他手中之时,细长丰润的指尖将冷玉轻轻盈握,虽然纤弱却富有青春的诗意,这美好却如镜花水月,这样极速地逝去,她颤抖着,不敢再去面对。

      曹钰垤垂眼道:“我不怨您,更不怨江小姐。世事难料,身不由己,既是遇上了又能如何?能捡回贱命一条,于我而言已是奢求。”

      黎青见他语毕,视线却越过她,往半敞着的屋外看去。见江昔玉的半个背影伫立在庭院中,没有半分回头的意思,他轻叹一声,忽痛苦地扯过被子捂住面容:“只可惜我如今这幅行尸走肉的模样,再也无颜面见江小姐。我没有念过什么书,也无有任何过人之才,原就只倚仗一副皮囊入了她青眼,如今......什么也不是了。”

      黎青只叹道:“你是个痴情的。”

      “人有三六九等,情亦有高低贵贱,我那几分见不得人的小儿女私情本就算不上什么。只可惜痴情多付无情人,叫黎老板看了笑话。”一语言毕,曹钰垤缓缓闭上双眼,凹陷的眼窝颓现。这些话,或许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黎青就这样静静的倚靠在床头,直至他就这样竭力地睡去,才轻身退出这四方昏暗,悄合上门。

      江昔玉见她出来,原先面上十分不耐散了大半,只道:“此处气浊,恐会扰你身子,还是快些走吧。”

      黎青定定地望向她,一时竟一句怨言也说不出。的确,谁都没有错,可谁都在承受错的苦果。

      在旁崔万早就哭成了个泪人,见江昔玉言尽于此,也再无办法,只擦了擦眼泪,退回屋里去了。

      走出曹钰垤住处不过几步,黎青便不由得回头望去一眼,江昔玉轻微皱眉,却也和声道:“你觉得我心狠?”黎青收回目光,也不看她:“总归是你自己决定,你要怎么做,我更变不得。”江昔玉淡淡一笑,只道:“人心本就是偏的,我只对你好。”黎青肩头微微一缩,她不知自见到曹钰垤起自己脸色便苍白着,她用力咬着下唇强撑,方能抵御此时的思绪万千。

      行至巷口,昂首时忽入眼帘的春光刺得黎青睁不开眼。在外等候的司机透过后视镜见人将至,正欲下车接迎,江昔玉只冲司机使了个眼色,亲自拉开车门。黎青脑内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是否可以逃窜似的奔袭回去,为曹钰垤留下一句承诺。自负心,怜悯者,就算背负这些哪又怎么样,如果没有这些身份傍身,她或许就不是黎青了。

      汽车缓缓驶离,身后的街景不断退去,直至消失不见,黎青仍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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