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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三十六 ...

  •   “这几日牌桌上我多有关注黎青,她藏匿深,倒是未见端倪。”

      “七婶放心,那日灯火暗,我俩又高在假山方阁中,黎老板定是听不清的。何况,真要叫黎老板听去也无大碍,她也不是多嘴多舌之人。”王弗迪斜靠着白墙,玩味似的将七太太笼在角落,往她腰间轻掐一把:“七婶这是真怕了。”

      王弗迪个高腿长,敞着西装,胸前还别着一只金镶宝石的凤头胸针,活脱一副纨绔公子模样。七太太一仰头看他,便对上那青年人透亮透彻的桃花眼,纵是虚情也要叫人当了真,嗔似地推他一把:“下作鬼!真传出去,我就要叫你七叔那老顽固填井沉堂了!”

      王弗迪笑吟吟道:“七婶放心,有我一条命,便有你的一条。”

      七太太贯听他鬼话,可这一次却也不敢多信,真要出了什么差池,男人断然靠不住。婶婶与侄子□□,在他们这家庭传出去便只有死,不论法治——好在眼下还瞒得。

      她今年也不过三十岁。当年由家里做主嫁给和父亲同岁的男人时也闹过上吊投河,可又能怎么样?还是这样过下来了。过去许多年她安分守着在外花红柳绿的老丈夫,为他生了四个孩子,换来旁人夸赞的和谐幸福的婚姻。这从来就是不平等的,分明是她在委曲求全。

      是王弗迪的出现,告诉她,人唯有一生。

      她自恃有几分姿颜,一开始面对这样一个晚辈放肆无礼的撩拨,也只对方最多见色起意,玩玩而已。可在不甘与怨恨交织中,她清醒着自愿走进这罪恶之中。让现在的她和过去的她立即去死,也定是现在的她死时更为潇洒快活。这是她别样的复仇。

      名节礼教不过是既得利者用以束缚的工具。此刻眼前所得,才为最真。

      七太太本不惧私情外露到杂人耳中,这种家事丑闻,旁人常是一贯吞进肚子的,何况还扯上了王弗迪,如今武汉由他父亲坐镇,谁敢嚼他的风言风语?她所恨的,是偏偏粘上的是黎青。她和黎青本是无冤无仇,偏不好,她有个庶出的妹妹婉珍——正是为薛云生育下私生子的那位外室。

      七太太本姓方,小字婉华,祖上也是有头脸的书香世家,祖辈中举,到父辈落魄,却也还守得间祖宅供一家老小居住,与薛云生本家是对门,两家也算是相识。原后突逢事变,方老爷迷上了赌,一时家当散尽不说,还在赌桌上将方婉华许配给赌友王家老七抵债。方婉华远嫁北平,当时未成年的妹妹婉珍则被薛家好心收留,在薛云生母亲身边做陪侍,这也便有了后续诸多牵连。

      前些日子,婉珍特来向她哭诉黎青已晓得她在外室,闹了好大不愉快。方婉华一时并非为妹妹担忧,而是联想起那日寿宴在假山之上瞥见的黎青背影,顿起一阵冷汗。

      乱麻难理,或许唯有斩断。她得想个法子解决这份顾虑。半晌才道:“若有半分泄露之势,必要斩草除根。”

      过后二人又调情片刻,多是王弗迪花言巧语在劝慰,方婉华面上承应,心中却并不领情。末了,王弗迪先行,她在屋内斟酌许久方出,一踏出包厢 ,好巧不巧,迎面来的便是黎青。方婉华这才想起今日话剧演出,王弗迪是邀了黎青的,心内无名火起却也不敢发作,硬挤出一个标志性微笑:“薛太太迟来,前头剧情该衔不上。”

      黎青耳目过人,察言观色自有一套,见她神色有异,不自主地眼底闪过一丝疑虑,却只道:“记错了时辰,紧忙来的。”

      方婉华却将她那疑虑尽收眼底,暗暗打量起黎青——她为妹妹婉珍感到一丝愤恨,实则却是自身的妒忌。为什么有人生来就不缺人爱,自己却从未体验过被爱的滋味,而是一个供人炫耀的物件,传宗接代的工具......愈思愈恨。她不懂这拼命渴求爱的驱动力,不过是对所有人祈求得到认可,这认可潜移默化间早已在她的生命底色晕染,不只是她,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的女人如此。

      方婉华不多说什么,绞着手中一方帕子从黎青右侧快速走过。黎青则步入适才方婉华与王弗迪独处的隔壁包厢,推门而入,只见江昔玉静坐在看台处。今日江昔玉提出先行一步,黎青只当她真对话剧兴致高。可此刻台下剧目正演绎到纷呈处,江昔玉盯着的却是厢房门口,似乎一直在等着人来。

      江昔玉在刻意安排下听了那样一出对话,知是王弗迪有意借她之口提醒黎青,可王弗迪为何平白要向着黎青而非与自己私好的方婉华?江昔玉尚不清楚。只是她天然厌恶方婉华——自己是与她截然不同的人。方婉华的人生底色是追寻认可,那么江昔玉便是反抗认可,这并让她为自己看似的特立独行感到居高临下,非要争个高低贵贱,而是自然的排斥,虽说二人无利害关系,却也隐着一股怒其不争的意思。

      江昔玉心里没底,待问门外没了动静,才道:“胜蓝 ,那日王司令寿宴,宴上你可听得什么,见的什么?”

      黎青自是摇头。

      江昔玉想也如此,只是黎青撞未撞见似乎都不再重要。方婉华心头已扎下那根刺,想要拔除,并非易事,光是她那句“斩草除根”,便已预示了许多。若非王弗迪设下此局让她听到这番谈话,一旦黎青遭遇了什么,是否也会和曹钰垤那般怪罪于运势?

      见江昔玉不再应,黎青只道:“你这话问的怪,该是我得瞧见什么?只管说就是。”

      江昔玉自不能说,一是但要开口,就将本无的事化了真,二来若是旁的什么太太小姐,为防夜长梦多,暗中受箭,黎青前去认个低也就罢了,可偏偏这方婉华身份尴尬,是薛云生私藏的那位外室的亲姊妹——怎么样也不能折了黎青的脸面。思及此处,她想起事端:“你和薛云生离婚的章程,什么时候能提上?”

      黎青顿时哑了口。自搬离薛宅起,她不是没想过此事,只是实在无心力再见薛云生一面,徒生痛苦。又想离婚需邀集亲属,聘请律师佐证,后又得登报启示——薛云生本是办报业的,加之亲眷庞大,自己却是举目无亲。两愿离婚便好,倘若薛云生那头不应,落得裁判离婚,又是一桩消耗。一旁江昔玉只道:“早当断的,我看不如今日就拟了凭证遣人去。你如今尚不显怀,再拖下去他那一家顽固未必轻易放你。”

      黎青忙道:“今日?未免太仓促——”

      眼看江昔玉闷下脸去,黎青道:“事该有个了结,再急也不必此一时。”

      江昔玉不会不知黎青顾虑所在,心却也急。她为这一天等了这些年。在她眼中,这些年的漫长煎熬皆是为这这份错误买单。她所渴望的并非奢求,只是希望黎青能幸福欢乐地留在她身边——以独属于她江昔玉的姿态。
      最后在二人凝重的沉默间,与以往的许多次一样,黎青服了个软,同她应下这周内亲自去寻薛云生解决,这才算完。

      翌日一早,江昔玉忽转性似的,撺掇着黎青去张夫人处探病,并嘱咐需得今日一早赶去。黎青心中有虑,也还是照去了。

      在武汉赴张公馆于黎青来说还是第二回,首次便是一年前张司令入驻武汉,携家眷来定居办的洗尘宴。当时与二老相别十年,再见时却无丝毫生分,聊的仍是上海往事,一如昨日。而张夫人年纪渐长,外加战事紧急,再不同在上海那般时常举宴作舞会,深居宅院之中鲜有露面。

      黎青到张公馆后不经通报,由着一小丫鬟便领着穿过房厅,直往□□花园去,张夫人正由儿妇阮氏推着轮椅,在玫瑰花丛中眯眼透气。恍惚间见得花丛中浮现一道红色身影,镶在绿枝间盛开的红玫瑰之间,她从半梦半醒间回神,才见那是一身暗红旗袍,长身玉立于花畔的黎青。她目光停留在黎青抹过头油梳理得整齐无缝的乌黑鬓边,忽然觉得一切似乎都从未改变,只是自己老了。一旁阮氏见到黎青先是诧异,想张嘴说些什么,终还是罢了。黎青先将带来的人参,茶叶交付给一旁的丫鬟,单取一盒西洋包装的礼盒到张夫人面前:“知道您向来不缺短什么,唯最近得了香港那边新贩来的雪花膏,盼着您能用上。”

      张夫人打趣道:“我说是谁,原来是胜蓝来了,我年纪大了,难用上这些物件,难为你惦记着。”

      黎青对面前的张夫人,眼见这一年内极速的衰老,眼中出现专属于老人的混沌——这让她想起师父最后的那几个月。由此徒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哀来。聊想人生常逝,难得复返,摒着眼中要落不落的泪,颇有几分晚辈向长辈的撒娇之意道:“我想着您呢,只是您和司令都忙,才不好时常来叨扰。”

      张夫人笑道:“倒巴望着你们年轻人多来陪我说说话,眼下这事态,家里男丁一个不着家,也就小阮愿意陪着我这老骨头......”一旁阮氏忙道:“妈您这是哪里话,陪着您,我高兴的呀。”说罢,轻轻瞥过黎青一眼,她对黎青表面寻常,实则内心也颇有微词,不为别的,就为着她昔日的戏子身份。表面上,她同其它太太小姐一般多少有些捧着这昔日名角儿,实际则自诩清高,并不瞧得起。而这第一次与张夫人,黎青三人独处,却见得张夫人待她这样亲昵,心中更是不畅。她嫁入张家这些年,张夫人仍是一味地唤她小阮,而对黎青这一外人称作“胜蓝”,不过心中也好歹有了度量,这二人关系远比她想的要亲。

      老少二人闲谈许久,张夫人忽叹得一口气,道:“你同小薛,该尽早择日子西迁去了。”

      黎青一时不愿提自己与薛云生现下那些纠葛,只道:“您和司令还留守着,我们怎么能走?”

      “傻孩子,军民有异,张家是军,自要坚守到最后一刻,你们有什么不好走的?这些时日日本人在郊区轰炸欲烈,武汉......已经不好再留了。等到兵临城下初,军能破敌,民从何往?”

      黎青忍泪道:“我们也是国民,应当共进退的。”

      张夫人轻叹一声,怜道:“你这女囡,一贯的心眼死。若逢突变,交通不便,你只管寻来,老爷最来多有护军车队往重庆去,给你们夫妻寻辆迁安的车还是有的。”

      黎青心中不受,却也是千恩万谢,一旁阮氏将这些话收入腹中,直心道不好。眼下战事紧急,撤离交通实际极度短缺,张夫人却舍得给黎青备上一辆,可见交情深浅。想起这几日与好友方婉华所议之事,甚觉不妙,徬晚伺候了张夫人饮食洗漱,立即乘车往王七宅中去。

      到王七宅上,王七自是在外应酬,只方婉华在内院中正遣着两行当伙计模样说话。阮氏忙上前去,方婉华见她来,只笑道:“惊得你出动,莫不是怕我不成?”

      阮氏眉目不安,先叫退伙计,扯过方婉华道:“我想这是还是不妥,今日见黎青来家里,和我那老夫人实在亲近。我提前打点舅爷让局里按下是不错,可要老夫人动手查,就是十个舅爷也不管用。”

      方婉华听她这话,顿时冷下脸来,凤眼微睨,将阮氏逼至墙角来:“我当是什么,你这样担惊受怕,一开始便不必插手。我的事不说,想想你那新相好,多久了还眼巴巴地还上凑到江昔玉面前,被狗似的呼来唤去,由你做乌龟!不果断了结,这日子哪日能安生?”

      阮氏本就软弱些,被方婉华这样一说,心头又动,更是心乱如麻。

      原来自那王司令寿宴时,恐被撞破私情的方婉华看清回廊处那道身影是黎青后,终日惶恐着。派下两个自家铺子的伙计跟踪调查,竟发现了黎青搬离薛宅,现与江昔玉同住一事。一时歹念横生,想着如今黎青无有亲眷近属,而阻断秘密流通的最好办法,即是终结那些可能知道秘密的人。至此一发不可收拾。黎青的死能解除她的顾虑,更有一行好处就是——或许还能帮助妹妹婉珍带着孩子名正言顺入主薛家。与自己而言,自是百利无一害的好事。这样的她,遇到了有同样烦恼的阮氏。

      二人本是多年密友,常有事一同商议。阮氏最近迷上了个成日在她眼前奉承讨好的,便是钱世宇了。钱世宇被江昔玉冷落后,火速四觅下家,正好选中了不受丈夫喜爱、多年幽怨的阮氏。阮氏少历风月,钱世宇偏又通于此,加之这时战事紧急,张易臣久不着家,两对偷儿正是浓情蜜意时。唯有烦恼便是钱世宇那“前女友”江昔玉,这二人似仍有藕断丝连之势,阮氏因此发作多次,却也未有什么效果。

      张婉华与阮氏互相交接,巧了这两处心结又系在一块,还数张婉华心思果断决绝,便商议寻个月黑风高夜,寻人设下一场火,把这心结殆尽了。有张婉华一番莲花舌,阮氏怎样也被说动。计划安排皆由张婉华来,唯一委托阮氏的,只有逃过“失火”过后警察来调查。这事本就好说,让她出面同局长舅舅支应一声便是。届时传成意外走水,就算死了两个有头脸的人物,又能怎样?于旁人耳中,终不过茶余饭后几句闲谈罢了。

      张婉华知阮氏性子缺几分气魄,狠厉过了,又换上好言好语劝她几句。阮氏知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终是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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