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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三十二 ...

  •   南方的雪不似北方劲,却也别有一番狠绝。一夜之间,武汉被雪笼入一片白茫之中。

      街头巷尾白气弥漫,四下寒风,何向鸿捧着一袋冒热气的吃食蹦跳着走在刚扫过雪的街路上,今日天气实在不好,学校停了课,路上行人也不见几个。她遇到一处天主堂,绕进右侧巷子,走了百十步才在一处积满了雪的门庭止步,踮着脚贴着门口石狮子的座石绕至门前,用脚尖轻点开了门。

      “阿姨!我回来了!”

      里屋传来急促一阵脚步声,待房门打开,黎青走出半步,便被身后人往里扯了些,那人嘴里还带着念叨了句:“外头冷。”

      何向鸿脚步快,很快到了门前,一股脑钻进了屋子,第一件事不是围到炉子旁取暖,而是将那一袋吃食递到黎青面前:“阿姨,给,外套大街上刚出炉的包子,热乎着呢。”

      黎青只先顾低头去系腰间半开的睡袍丝带,心想早上分明冒着着雪送她去了学校,见她此时独自回来,不免担心,忙道:“学校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校长怕今日雪大堵了路,让我们早回来,明天夜停一天课呢!”

      一旁江昔玉脸色不知为何有些悻悻的,往黎青身边贴了贴。黎青却只顾着问何向鸿:“你一个人,怎么回来?下次可不许了,该在学校等我。”

      “好啦阿姨,我知道的。”说罢将包子往黎青面前推,“阿姨你快尝尝,我同学说这家包子是武汉最香的。”

      黎青接过她的好意,何向鸿接着给江昔玉送去一个,黎青这才看见她那酸溜溜神情,扑哧笑出了声,反倒弄得江昔玉难为情。三人便在这样愉快祥和的氛围中,不似古人围炉煮茶,而是围炉吃起了包子。

      自那日起,黎青携着何向鸿便随江昔玉租下这处紧挨着天主堂的清静院落,由黎青做主,随意购置了些家具器皿,说是单要雅致便好,就此住下。这是一处二进院落,现前院北房供着白日起居,东房由何向鸿住,西房则住着一时常来料理家事的女佣人。黎青同江昔玉住在后院,清静自在。

      这一切变动何向鸿都不知缘由,但她学会开始默默地消化一切,她也不再追问黎青,母亲和父亲何时才能来接她回家。她才十三岁,却已体会到自己只是人生这一幕幕的看客,既然诸事不由得自己做主,不如就这样,淡淡欣赏下去。

      雪后见晴,午后院内的积雪已由人扫尽,唯院中几株桃李摇曳过后挂雪,在阳光照射下,不时抖落下的雪屑清晰可见,徒为这一院青砖增了几分可人。黎青久违的心情大好,想要写字。撺掇着江何二人,一齐搬了书案蒲团到院中,又取了笔墨纸砚。

      江昔玉见她精神好起来,心里很是高兴,只道:“今日写旁的什么都不好,我看得先临一份王羲之的快雪时晴,才衬得上今日这景。”

      何向鸿眼睛也亮了,忙道:“我屋里有快雪时晴帖的摹本,我去取!”

      江昔玉只拦住她,笑道:“从前在故宫博物院开放之初,她是在展出时见过真迹的。那帖堪堪二十八个字,胜蓝不知写了多少遍,哪需用得上他人的摹本?”

      黎青在二人话语间,便已落笔至“快雪时晴”四字,笔锋运转匀稳,提按得当,眼看落墨已有了那份雍容古雅,或流或止之感,不知为何,叫观者看的入了迷。江昔玉见纤纤玉手握墨,似带着一身灵气经过臂膀,手腕,指尖,柔毫,一并倾泻到纸张上,细颈低垂,似画一般。

      一旁何向鸿见她望着黎青发愣,偷笑一声,伸手到一旁树枝上沾了滴雪水,也没想到长幼尊卑,只点到江昔玉右额上,江昔玉为这滑凉一惊,何向鸿笑道:“小江阿姨都看呆了。”

      江昔玉并不恼怒,只是再看向黎青时,那帖子已落成了。只见黎青取开镇纸,将纸拾起来看,轻叹一声:“许久未动笔,竟这般手生了。”纵是将那几字翻来覆去地看,心底更添一丝怅然,继道:“想过去读那么多书,写那样多字,又为学戏,耗费多少工夫......一经搁置,如今再也不似从前了。”

      江昔玉闻言凄然一笑:“往后你想再拾起,我陪你。”

      黎青眼眶一酸,垂首道:“这世上的事,谁也料不准。”

      二人相顾,这才忽觉得,彼此委实是都变了。尤其是容貌——她们二人都那样瘦削,在冰天雪地之中,一如屋檐下细脆将融的冰棱,就要为寒风裹挟折断。在未经历许多错误之前,她们本不是这样的。

      傍晚时分,天将要黑去,雪又纷纷扬扬撒落,想是一场大雪又至。黎青独自在院中点庭灯,墙外却隐约闻到车鸣声,不过片刻院门便为人轻扣。她起身去开门,不曾料到来者居然是钱世宇。

      钱世宇一身行头裹的稳当,上扣貂毛方帽身上挂着羊皮大衣,手上抱着一大箱子物件,见到出迎人是黎青,一时心道窘迫——那声“表嫂”不知该不该说出口,转变来的太快,就算他掰口掰得过来,也总觉得怪。最终只道:“我来给昔玉送东西。”

      黎青这才想起,江昔玉来武汉后一直与钱世宇同住,过去这几年,他们以“恋人”相居。这让她不由得仔细去打量眼前人的脸,这张再寻常不过的男人脸,在被风尘染尽后,总挂着得体恭谦的笑,叫人捉摸不透似的,这黎青不由得想:江昔玉非得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是同自己赌气么?

      而达成这定格三秒的平衡局面,则是钱世宇同样投来的审视。他忘不掉十三年前在上海,由薛云生带着到戏台后见到黎青的第一眼,这些年的未相见,包括前段时间的碰面,他对黎青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初见时的惊心动魄。他记得那张极美的面容,柔媚坚决,飞扬的眉尾与沉静如水的双眸深深刺痛了他作为少年时期的自尊,如同他不敢仰望的一道惊雷。他无法将昔日之人与眼前的女子关联,她依旧美丽,只是不再让人畏惧,你且盯着她稍看一会儿,便能看出隐藏深处的那丝狼狈的不安。钱世宇耶在想,或许这一切只是因为他的成长,而叫他看人能看得更神。

      待钱世宇从遥想中惊醒,这几日的屈辱与不甘便涌上心头。他为落魄世家子,自幼心中便被不甘所填满,近到身旁有表哥薛云生做比较,大到任何上位者,自己已经在抬着头仰望,却仍要为人所践踏。因而这些年来,他放弃自我,甘在一个女人之下,只为寻找一处供他上爬的结题。他自诩洞彻江昔玉的一切,因而做了她身边诸事得利的助手、百依百顺的仆从,以及宣泄情感的窗口。他得意的将与江昔玉的关系当做自己苦心经营的成就,尚未到结果之期,却让他遇到了最大的危机,他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皆是无用功——江昔玉是那个来去自由的人。而他坚信造成这一切的正是黎青的存在。

      钱世宇从前以为,江昔玉天然没有爱人的能力,而如今她看似有了,钱世宇只当这能力如先天残疾的婴孩,无论怎么长都将化为畸形。何况,他很清楚在江昔玉看似镇定的眼下,她的心智早已千疮百孔,能够接纳与让她延续下去的,不会是黎青,而是自己。

      黎青领他进了院门,自在此处住下,每日傍晚时分便是江昔玉一人在书阁独处的时候,黎青从不扰她。于是引钱世宇到了会客间,让他将物件放下就是,又指点女佣人备上茶。钱世宇却不行,只说一定要亲自给到江昔玉手上,至此黎青纵心中有疑,也只得让他去了。

      于是她便自顾拾了扫帚,同何向鸿帮着女佣人去庭中扫雪。不过半刻钟,书阁处便爆发出激烈争吵声,很快,在一声瓷器落地迸裂出的清响后,一切归于平静。何向鸿被吓得推了扫帚,站到黎青身后去。她是从未见过这阵仗的,黎青却清楚——江昔玉那性子,便是见过上海雨夜里那一回,都叫人难忘记。她抚慰过何向鸿,打算去劝解一番。刚要敲门,门却从里推开,连带着便是被推的踉跄一把的钱世宇,险些要扑到黎青怀里。

      黎青忙欲扶过他,书阁的门竟“砰”地一声关上,叫钱世宇还真直接落到黎青身上。他急忙错身致歉,面色局促又窘迫,像要钻进地去,黎青这才看见他面上清晰掌痕,钱世宇察觉黎青目光所停留之处,忙扯了个笑道:“无事...无事。”

      黎青也不好再说什么,邀他去前厅坐会儿,钱世宇却执意要走,只好将人送到门外。

      钱世宇来时的车还停着,司机正蹲在车旁抽烟,见主人来了,不慌不忙地抖了烟灰绕上了车。钱世宇见黎青这样客气,心里很不是滋味,只道:“表哥的事,我已经知道,是他对不起你。我今本是没脸来的,只是昔玉要的急.....”

      黎青这才疑道:“什么东西,要劳你亲自送?”

      钱世宇顾左右而言他地避开,匆匆了上车。

      黎青望着车过后留下的两道深深的车辙凝思许久,回过神时,脸手已冻凉了。正要回身往门内走,忽的腹中一阵不适,不过霎时便涌上喉头,她力不支地扶靠上门框。

      对着白洁如绸的雪地,黎青承受到第一次,来自近日来似乎要被她遗忘的生命对她的天职惩罚。

      心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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